李华田:毁灭之结,权位情结-评介《麦克白》


李华田:毁灭之结,权位情结-评介《麦克白》

毁灭之结:权位情结

李华田

(华中师范大学,武汉 430079)

摘要:莎士比亚的著名悲剧《麦克白》取材于荷林西德的《编年史》,其内容为苏格兰大将麦克白篡夺王权的故事。悲剧的主题是谴责统治者个人野心的罪恶。悲剧开始时,麦克白是一个武艺高强、忠于君主的将领。他内克叛军、外御强敌,是国家的栋梁、民族的英雄,虽有野心而潜伏不露。当他的夺取最高权位的野心勃发后,便开始走上堕落的道路。莎士比亚以心理描写巨匠的手笔,深刻地刻画了麦克白内心善与恶的激烈的搏斗。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杀人,成了血腥的暴君。与此同时,他逐步地丧失天良,手段越来越残忍,内心也变得越来越冷酷、越来越空虚、越来越绝望,以至没有一点可以支撑自己的精神力量。个人野心使一个具有英雄品格的民族将领变成了嗜血的魔王,最后众叛亲离,受到了应有的惩罚。

莎士比亚对麦克白的堕落作了深刻的分析。女巫形象象征着一种黑暗混乱的社会势力,莎士比亚用它来说明麦克白的堕落是邪恶时代的产物;麦克白夫人的教唆是他走向堕落的催化剂;麦克白摄取权位的野心是他人性沦丧、最终毁灭的根本原因。本文即从这三个方面对麦克白的堕落进行分析,从而反映新旧嬗变时代权势和野心对人的腐蚀性和对社会的破坏性。

关键词:麦克白 悲剧 权位情结

李华田:毁灭之结,权位情结-评介《麦克白》


引言

与弗洛伊德齐名的当代著名心理学家卡尔·荣格认为:人格作为一个整体被称为精神,它包括所有的思想、感情和行为,不管这种思想或感情是有意识的还是无意识的。而精神又是由自我、个体无意识和集体无意识这几种相互区别又相互作用的系统和层次组成。而个人无意识包括一切在个人经历中曾经被意识到但又被压抑或遗忘、或者在一开始就没有形成意识印象的那些属于知党阀下知觉的东西。在荣格看来, 处于无意识表层的个体无意识有一个重要特征, 即可以将一组一组心理内容聚集起来形成一个情结,而这种情结犹如完整的人格中的一个个彼此分离的小人格一样,具有自主性,有自己的驱力,甚至可以强有力地控制人的思想和行为。这种情结具有阻碍和激发的双重功能。当人具有某种情绪而执意地沉溺于某种东西而不能自拔时,这种双重功能就会突现出来,促使人不顾一切去追求这种东西。

促使麦克白不顾一切走向堕落深渊的是他对权位的欲望,这种欲望使他不顾内心的挣扎、道德准则的阻挡,为达到自己的目的而不择手段。我们暂且将他对权力的这种强烈欲望称为"权位情结"。

混乱的时代:邪恶的温床

最初的时侯,麦克白这种"权位情结"是深藏不露的,当时的他正处于名业和功望的顶峰,他忠君爱国、英勇善战,是苏格兰的民族英雄。但这是他的自我部分,是他的"人格面具"。荣格用"人格面具"这个术语来描绘个人公布于众的自我。"人格面具原型是由于人类必需在社会中扮演某种角色而发展起来的。它是别人据以了解我们的那部分精神。在某种意义上,人格面具被认为是具有欺骗性的,因为它向别人显现的仅仅是一个人精神中的很少的部分。"( 这种人格面具使麦克白获得了无上的荣光。君王加封他为考特爵士,君臣百姓都对他赞誉有加。正如他自己体会到的"我也好不容易从各种人的嘴里博到了无上的美誉,我的名声现在正在发射着最燦灿的光彩"(一幕七场)。他对自己的美好名誉和品德是由衷珍爱的,但这种如日中天的志得意满也正是孕育野心和罪恶的温床。

当时的社会,是一个混乱与邪恶的社会。三名女巫的出场伴随这样的唱词:"美即丑恶丑即美,翱翔毒雾妖云里。"(一幕一场)可以说,这即是那个时代的缩影。我们可以从莎士比亚同时期的戏剧中推断出麦克白所处的历史背景。人间到处是奸诈,到处是陷井,到处是背信弃义,到处是坏人逞凶,好人受害,美德成了笑柄,恶德败行却受到称赞,天才沦为奴仆,愚蠢被称为高明,这是一个充满着血腥、罪恶的世界。在这样一个时代中,人人自危,而良心、道德和忠诚成为累赘的负担。没有人以此为规范,人们抛弃了美好的东西,任由丑恶统治着世界。在苏格兰大地上,到处是鲜血和尸体,鬼魂坐在餐桌上,妖巫出现在旅途中。这是一个毁灭美的时代。于是麦克白心中隐伏的"权位情结"在这样一个时代无可遏制地膨胀起来,冲破了伦理道德的束缚,使他从英雄沦丧为杀人魔王。

麦克白作为苏格兰的大将,骁勇善战,堪称国之栋梁。在那个混乱的时代,英雄枭雄只在一念之间。当他独挑大梁击败内贼外敌之时,他对自己的能力有了充分的认识。过人的才智必然使他不甘居于人下,"权力情结"开始蠢蠢欲动,但道德良知的束缚使得他将这一恶念压抑下去。但是,他在归途中遇到了那三个女巫。那三个女巫便是邪恶的化身,是那个时代的所有恶念集结的产物,她们预言麦克白将成为国君。如此一来,麦克白的"权位情结"便开始迅速膨胀。虽然偶一闪过的恶念已经使得他的心为之惊颤,但"权位情结"在时代的罪恶的庇护下分外强烈,已经主导了他的思路和行为。虽然他还在幻想"要是命运将会使我成为君王,那么也许命运会替我加上王冠,用不着我自己费力。"(一幕二场)但这只是他内心良知的一点小小的挣扎而已,"权位情结"已在他的心灵中根深蒂固,因此一听到马尔康被立于储君的消息他就断然决定"可是我仍要下手,不管干下的事会吓得连眼睛都不敢看。""权位情结"阻碍他向道德良知的靠拢,激发他心中的恶念的膨胀。在外界的引诱盅惑下,"权位情结"一再膨胀,最终战胜了良知,控制了麦克白的思想和行为。在"权位情结"的驱使下,麦克白决然地轼君篡位。苏格兰的英雄便在时代的引诱下,彻底地沦为邪恶的象征。

尽管麦克白自身的野心才是造成他的毁灭的根本原因,但如果不是处在那个邪恶而危险的时代,他还是会成为一个英雄。每个人心中都会有恶念存在,但假若时代的"大善"化解了个人的"小恶",也就不会有麦克白无可挽回的沦落。我们不能将麦克白的蜕变全归咎于时代,但我们不能否认,在一个邪恶充斥的时代,美只能被毁灭,恶却会蓬勃滋生。

麦克白夫人:第四个女巫,第二个麦克白

麦克白夫人是麦克白"权位情结"膨胀的又一诱因,对麦克白的堕落起着推波助澜的作用。作为一名女性,她有着比男性更为坚定的对权力的追求和渴望。与这种欲望相匹配的,就是女性的善良柔弱及母性的丧失,正像她所言"我曾经哺育过婴孩,知道一个母亲是怎样怜爱那吮吸她乳汁的子女;可是我会在他看着我的脸微笑的时候,从他柔软的嫩嘴里摘下我的乳头,把他的脑袋砸碎。"被权力欲望奴役的头脑,令她不惜一切代价去获得欲望的满足,从而成了麦克白篡权夺位的有力同谋和帮凶。可以说,麦克白夫人也具有强烈的"权位情结",是一个比麦克白更为彻底的"女麦克白"。

麦克白夫人在第一幕第五场时出场,一开始就表现出了她对邪恶的毫不在意。当麦克白告诉她自己的恶念时,她就说:"让我把我的精神力量倾注到你的耳中;命运和玄奇的力量分明已经准备把黄金的宝冠罩在你的头上。让我用舌尖的勇气,把那阻止你得到那顶王冠的一切障碍驱扫一空吧。"(一幕五场)此时的她,是多么地迫不及待,这些 言语将她自己的"权位情结"表露无遗。于是,堡中的谋杀就顺理成章了。

可是,在怂恿自己的丈夫杀死了国王之后,她心理上的犯罪感使她恐惧不安,常常在梦中四处游荡,习惯性地不断搓手,好象想洗净却永远也无法洗净手上的血迹似的。(五幕一场)

这儿洗手的动作与她在二幕二场中说过的"一点点水就可以替我们泯除痕迹"的话形成鲜明对比。麦克白夫人原想把杀人的罪恶血迹从意识中洗去,可是她无法办到,于是陷入恐怖不安中。在恐怖和罪恶感的重重逼迫下,麦克白疯狂地杀人,而她则是精神上的颠倒错乱。可以说,麦克白夫人其实是麦克白的一面镜子,照出了麦克白的真正心理。她对罪恶与权位的赤裸裸的渴求正是麦克白隐藏于内心深处的"权位情结"的体现,她的癫狂错乱也正是麦克白犯罪心理的生动写照。从对麦克白犯罪的驱使这一层面上来说,她与那三个女巫起了同样的作用,是剧本中的"第四个女巫";从她自身对权位的渴求与不择手段的攫取这一角度来说, 她又是"第二个麦克白"。

但是,她毕竟不是天生的魔鬼,她依然是一位母亲、女儿、女人,只是这些角色的天性在"权位情结"的强大力量下暂时退避三舍了。等到无辜的血越流越多,倾"大洋里所有的水"也不能够洗净"手上的血迹","倒要把一碧无垠的海水染成一片殷红"的时候,她的狠毒的灵魂颤抖了,她喜爱的黑暗使她恐怖了。她在身边通宵点着灯光,以不让鬼魂前来缠绕

她。她的本是女人的心再也承受不住这样多的血债的重压,铁石的心肠也破碎了,终于在叹息、焦虑、梦游、精神失常、无限凄苦中死去。

麦克白经历着比麦克白夫人更多的内心煎熬与挣扎,必定也承受着更多的痛苦。麦克白夫人的结局也预示了他的结局。在最后一刻,麦克白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因此他说"她反正是要死的,迟早总会有听到这个消息的一天"。(五幕五场)此时,他的心中或许也有着一点"悔不当初"的感觉吧。

野心的罪恶

到这个时候,麦克白的野心欲望"权位情结"已完全浮出水面,从而成为一种不可遏止的激情,强有力地控制了他的思想和行为。

"我的决心已定,我要用全身的力量,去干这件惊人的举动。去,用最美妙的外表把人们的耳目欺骗;奸诈的心必须罩上虚伪的笑脸。"(一幕七场)

他以坚定的决心来实施这件罪恶之举,宁愿牺牲自己的荣誉、美德去夺取权位。他成功了。但是,隐藏一件罪恶需要制造更多的罪恶,杀人后的恐慌、对自己的权位会被他人夺去的担忧、道德良心的遣责无时无刻不在啃咬着他的心,为了寻求心理的平衡,他选择了接二连三地杀人,将苏格兰变成了鲜血和黑暗统治的世界。麦克白的出场就是伴着鲜血和尸体,他的功绩是在平定叛军的战争中取得的,但他自己也走上了与麦克唐华德及考特爵士同样的道路。可以说,开篇麦克唐华德和考特爵士的死就是麦克白命运的昭示,但他们的血只是刺激了麦克白的野心,滋养着麦克白的"权位情结"开出罪恶的花朵。女巫对他的命运的模糊预示蒙蔽了他的眼睛,他狂热地沉弱于"权位情结"中不能自拔,从最初的犹疑摇晃而变得越来越坚定、越来越穷凶极恶。正如麦克白自己所说的"以不义开始的事情,必须用罪恶使它巩固。"(三幕二场)于是,为了不被"恼人的疑虑和恐惧所包围拘束",为了巩固他的不义的既得利益,阴谋一个跟着一个:染着邓肯鲜血的双手还未洗尽,又插入班柯的血泊中,甚至杀害了麦克德夫的无辜的妻子和幼儿。罪恶的实践,使他的胆量越来越大,使他的心越来越冷酷,使他的感情残存的一点点人性也越来越稀少,直至完全堕落为一个死心塌地的作恶者,一个地道的杀人犯,正如临到他的未日前,听到妇女的哭声时所感觉到的那样:"现在我已经饱尝无数的恐怖,我的习惯于杀戮的思想,再也没有什么悲惨的事情可以使它惊悚了。"(五幕五场)这种人性的沦丧是最为可怕的事情,它使人类丧失了作为"人"的本质,还原为兽性,终将导致人类的毁灭。

麦克白这种"权位情结"从沉淀于思想底沉到成为主导他人生命运的翻云覆雨似的巨大变化与他的性格是分不开的。一方面,他是一个性格上的强者,他有战场上咤叱风云的威势,有作恶到底的"勇气";另一方面,尽管他珍视自己的美德和荣誉,却丝毫控制不住自己的野心欲望,又摆脱不了良心道德的谴责,生活在坚定与摇晃的双重状态下。性格的强大使得他能将内心底层的"权位情结"转化为实际行动,去攫取自己想要的东西。可以说,他的力量愈是强大,他的毁灭就愈是彻底。而由于他具有性格弱小的一面,他无力克制心中的恶念,只能任由愈来愈强烈的"权位情结"将他引向堕落的深渊。从这层意义上看,他的性格的弱小导致他的毁灭。他的这种复杂的性格表明了在那个混乱的时代人们心中善与恶的界限已经混淆,人们以巨大的勇气做一件善事壮举,也以同样的勇气扼杀善良,制造罪恶。时代的混乱给了罪恶太多孽生的契机,美德在罪恶面前无从立足,所以挽救罪恶的根本还在于整个时代人类的觉醒。莎士比亚对麦克白性格的刻画是独特而深刻的,他肯定了麦克白在战场上英勇的形象,但这个形象恰恰反衬出他成为一个暴君、恶魔后的恐怖。莎士比亚对麦克白性格的刻画表明了他的观点:在一个邪恶的时代,如果一个人没有坚强的伦理道德作底蕴,那么他的力量愈是强大,他的毁灭性愈是彻底,不论是对于他自己还是对于整个社会。

麦克白这个悲剧人物的刻画得到众多赞同,如W∙奈特在许多著作中说麦克白是莎士比亚的"最深刻和最成熟的邪恶形象" (,"它是恶人的供词" (, "整个戏剧可以作为毁灭与创造搏斗而被写下的作品" (。科尔伯也有类似的意见,他说:"它是普遍战争中一场特殊战役的生动画面,而战场是在麦克白和他妻子的灵魂中"(。而特拉维尔西说得更具体:"它包含着莎士比亚善与恶的明确的方面"( 米尔在他编的亚登版的《麦克白》序言中,把麦克白和理查三世作了比较,他认为"理查是一个自觉的恶棍,是一个深思熟虑的马基雅弗里;麦克白则以痛苦和勉强从事他的犯罪活动……理查是作为英雄的恶棍,麦克白则是变为恶棍的英雄。"(

结语

《麦克白》作为莎士比亚的"四大悲剧"中最短小、最强烈、最惊人的一出悲剧,它深刻地批判了新旧嬗变时期权势和野心对人的腐蚀性和对社会的破坏性。难怪他的朋友本∙琼生将他的戏剧汇编出版时称赞他为"时代的灵魂",说他"不属于一个时代,而是属于所有的世纪。"

注释:

( 《荣格文集》卷七,P238.

( W•奈特:《火轮》P140. 伦敦. 1949年版

( W•奈特:《探索》P18. 伦敦. 1946年版

( W•奈特:《帝王的主题》P153. 伦敦. 1931年版

( F•C科尔伯:《莎士比亚的方式》P20. 伦敦. 1930年版

( D•A.特拉维尔西:《莎士比亚指南》P86. 格拉斯哥. 1957年版

( M•卡内:《莎士比亚的罗马戏剧》P77. 波士顿. 1964年版PAGE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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