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偉麗:我的似水人生

原文刊登於球星看臺The Players' Tribune 2019年12月18日

張偉麗:我的似水人生

四歲的時候, 我做了一件讓我覺得和今年獲得UFC冠軍幾乎一樣驕傲的事情。

因為我小時候,父母特別的忙,所以我兩歲的時候就開始去幼兒園了。我當時很討厭去幼兒園。每天早晨爸爸拉著我去幼兒園的時候,我都會哭鼻子。我當時每天最想做的就是出去玩。我們鄰居很多人都覺得我有多動症,因為小時候的我,真的一點都坐不住,我爸媽連家門都不能開著,因為如果開著我一定會跑出去。那天,幼兒園的門也是鎖著的,我就是很想逃出去。我覺得幼兒園就像是我的一個牢籠一樣。

我不太記得我們那天在幼兒園做了什麼,但是我記得自己走進了廁所,廁所裡面窗戶邊上有個柱子,窗戶是開著的。

嗯,我需要做的,就是想辦法爬上去。

我到現在也不確定,一個四歲的小孩應該做我當時做的事情。不管了,反正我當時是一隻腳蹬著柱子,另外一隻撐著牆,就那樣一點一點的,我挪到了窗戶邊上。從窗戶鑽出去之後,我才發現自己爬得太高了,不知道該怎麼下去。

好在,我當時一直有看功夫電影。

電影中的大俠們,都能“飛”不是麼。飄在空中一樣的輕功,從一棵樹到另外一棵。我也想要成為一個大俠,一個女俠。我小時候在邯鄲長大,我的母親會在家外面的地上挖坑,為了讓我能夠練習從坑裡面跳出來,如果我能夠跳出來,她就會挖的更深一點。為了讓我能夠變得更加靈活,更加的“輕”。還有的時候,我會站在床上,脖子上繫著浴巾,就像所有的超級英雄一樣,那是我的斗篷… 而我,也能飛。

但是那天四歲的我站在窗戶外面,沒有斗篷。我也知道自己不能飛。但是我看到窗戶邊上有棵樹。啊,就像電影裡面那樣!那個時候我知道該怎麼做了。我深呼吸之後,一下子跳到了那棵樹上,然後滑了下來,就那樣,我從幼兒園裡面逃了出來,超簡單!

後來當然老師發現我不見了,她們給我父母打電話,大家都急壞了。所有人都很困惑:一個四歲的小女孩,怎麼能從一個鎖著的幼兒園裡面逃出去?

當然了,在他們到處找我的時候,我已經自己溜達回家了。

張偉麗:我的似水人生

當時的我太小了,根本沒法想太多,我只不過就是從幼兒園裡面逃了出來罷了。但是現在想想,我似乎做到了比那更加重要的多的事情:只有4歲的我克服了當時看似不可能的困難,我竟然懂得慢下來,冷靜的思考解決辦法,那個時候的我,似乎已經開始試著適應這個充滿了困難的世界。

讓我慢慢看清這些的,是很多年後我看到一個李小龍的採訪。他說這段話的時候,眼睛裡面閃著光,他身上特有的感染力,讓你目不轉睛的聽他說,就好像他馬上要告訴你一個全世界最大的秘密。他說:

“放空你的思想,像水一樣的無形無態。

當你把水倒進杯子,它就成為了杯子的形狀。當你把水倒進瓶子,它就成了瓶子的形狀。當你把水倒進茶壺,它就成為了茶壺的形狀。水可以靜靜流淌,也可以猛烈衝擊。”

然後他微笑著,眼裡面閃著光地說:“像水一樣吧,我的朋友。”

他的這段話,並不是什麼能夠靠著邏輯就能理解的。你必須要去感受,用自己的方式去發現其中的意義。我知道總有一天,自己能夠真正明白這段話的意義,不管需要多久。


我六歲的時候,開始和家附近的一個武術老師學習武術。我小時候嘗試了各種的運動:田徑,跳高,游泳,乒乓球。從小我就很少穿裙子,而且還留著特別短的頭髮。很多人都誤認為我是個男孩子,但是我其實對這些都不在意。8歲的時候,我告訴父母,我想要去體校學武術。母親通常是很支持我的,要知道,當初可是她在地上挖坑讓我練習“輕功”的,但是這回,她覺得我年齡實在太小了。體校要住校,需要我自己照顧自己,而且我的父母還需要同時照顧我的兩個哥哥。但是她說,等我12歲的時候,可以重新考慮。

4年之後,父母同意了我的請求,我加入了一個散打隊,那之後的幾年,一切都很順利。

但是一切,都在我17歲的時候改變了,我的腰受了很嚴重的傷。

那次受傷讓父母覺得,如果我就這樣繼續下去,是沒有未來的。那是2000年左右,還沒有很多職業的散打或者職業武術運動員。就算是我繼續下去,出路是什麼呢?誰會想看到一個女孩子,每天被打的鼻青臉腫?那個時候,回到普通高中也很困難,因為我已經落下的很多功課。所以我父母決定讓我去學一門手藝,他們想讓我去一個美容美髮學校。

我真的不太想去,我知道我需要掙錢養活自己,但是我也很明白自己並不想做不喜歡的事情。 我心裡的夢想還是武術。而且,我也明白不管這個世界給你什麼樣的挑戰或者困難,你都不是完全的走投無路。如果你試著去應變,總會有一個出路。

於是我就想,如果我能夠想辦法去到北京呢?

當時我哥哥住在北京。父母不會想讓我去一個陌生的城市,但是如果大哥在,他們會放心一些。所以我成了一個北漂,找到了一個酒店前臺的工作。每天晚上我要上晚班12個小時,白天睡一會,下午自己訓練,因為我想要能夠保持一個好的身體狀態。我會去公園跑步,打空拳,在健身房練力量,我想我一定是北京所有酒店前臺裡面身體最好的那個。

幾個月之後,我開始當幼兒園體育老師。但是那個工作,我也覺得不適合我,覺得自己是在浪費時間。同時,我也看到自己當初散打隊的隊友們的消息,看到他們能去全國各地打比賽,讓我非常的羨慕。因為他們在做著自己熱愛的事情啊。

於是,我開始在網上重新找工作。有一天,我接到一個電話,問我是否願意做一個健身房的前臺。我打算去那個健身房看看。走進去的一瞬間,我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一個拳擊擂臺,非常漂亮的擂臺。我問健身房的老闆我能不能在那裡訓練,他同意了。

張偉麗:我的似水人生

2010年的時候,20歲的我開始在健身房工作。在我工作的第二天,有一個我感覺似曾相識的人走進了健身房,但是事實是,我根本沒有見過他。我和他打招呼,他就是吳浩天,當時中國最早的MMA運動員之一,他當時在我們的健身房訓練。而且同時,當時北京的第一個巴西柔術教練Andy 也用我們的健身房。再加上,我們健身房的老闆,也非常喜歡MMA。

你看,就是這麼巧,所有這些人就那樣走進了我的人生。

接下來的2年,我基本都在那個健身房過的。我在健身房後面的一個宿舍裡面住,當我不工作的時候,我都在訓練,打沙袋,跑步機,就像小時候那樣,心中那個"武俠夢",從未遠去。每天晚上,我們健身房的幾個人都會在一起討論,今天看到了哪些訓練,或者我們應該如何進步。我真的很喜歡那段時光, 我感覺自己屬於那裡。如果我有哪一天不訓練,真的感覺那一天白過了。

當時我的收入也不錯。很早的時候我就從前臺換到了銷售的工作。雖然我在訓練場外非常的害羞,但是我一點一點成為了銷售冠軍。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我真心熱愛運動,而且我相信,如果真心熱愛一個東西,別人一定會感受的到。

但是儘管如此,我還是沒有一個特別明確的訓練目標。我只是覺得自己很快樂。2012年,我看到一箇中國女孩開始打MMA,覺得特別的酷。MMA是一個各種招式的結合。我非常喜歡MMA規則的開放性,能夠有很多種方式贏得比賽。但是那個時候的我,沒有確定自己想要打職業。

然後一年之後,我看到了Ronda Rousey在第一場女子UFC比賽中,擊敗Liz Carmouche。那對我來說,簡直是大看眼界。當時中國還沒有職業的女子MMA運動員,我沒有什麼榜樣可以跟隨,但是Ronda已經是一個超級巨星了。她很酷,她很強,她在一個男性主導的運動裡面,打出了女性的風采和力量,她告訴這個世界,女性也能夠在UFC有一席之地。

那年的6月份,我記得自己在微博上寫了一句話,“只要我不放棄,總有一天,我會站在UFC的擂臺上。”


2014年,我辭去了工作。

因為我的選擇,身邊的質疑聲特別的多。24歲的女孩子,在北京有著一個很不錯的工作。對於很多人來說,也許那已經很好了。現在我選擇放棄工資和收入,因為我知道我必須要全身心的投入到MMA的訓練裡面。我告訴我的家人,我不想在自己30歲的時候回頭看看,全都是遺憾。我告訴他們,給我三年的時間,如果我打不出成績,我會重新找工作。他們終於同意了。

我轉職業後不久的一天,在訓練中,一個高掃腿,我馬上意識到自己應該是抻到了右邊的腰。休息了一週,但是疼痛並沒有消失。為了不完全落下訓練,我一開始只堅持訓練我的左側,但是應該是我用的過度了,結果左邊也開始疼。很快我就根本沒法訓練了,連走路都費勁,睡覺的時候也經常被疼醒。於是我必須開始漫長的康復,那段時間對我來說,是最黑暗的一段日子。

我當時嘗試著在旁邊看著別人訓練,想著能夠一邊看一邊學習。但是因為自己沒法動,我很多次,都是坐在健身房的角落裡面哭泣。自己康復的過程也不是很順利,很多治療方法都沒有用。

你想想,我可是那種,如果一天沒訓練,渾身難受的人。
可是現在,我一下子差不多六個月都沒有正常訓練了。

我的腦海裡面,充斥著悲觀的想法。也許,這條路對我來說就這樣結束了?也許我應該回去找一個普通的工作?那個時候的我,又感覺自己回到了幼兒園的那一天,我看著眼前的難題,但是卻發現,沒有明確的出路和辦法。

張偉麗:我的似水人生

然後有一天我接到了蔡教練的電話,他是我之前工作的健身房的經理。他問我為什麼沒有去訓練了。我告訴他我受傷了,然後他做了一件讓我無比感謝的事情:他給我介紹了認識的醫生。因為他當時有一個廣告公司,他很慷慨的讓我去公司幫忙。很快,我又開始了訓練,工作,訓練的日子,每天只能睡5,6個小時。但是我真的很感謝他,我感到自己又一次找到了自己的存在價值。

後來, 他跟我說有一個拳擊館要出手,問我想不想和他一起把它盤下來經營,那對我來說是個好事。接下來的一年,我暫時忘記了MMA,在新的拳館做了我能做的所有事情:裝修,會計,銷售,我還在大街上發傳單。突然間我意識到,我不僅僅是在重建一個拳館,我也在重建自己。那段時間我非常注重飲食,沒有落下常規的訓練,2015年6月的時候,我感到自己的腰終於恢復了,我的身體感覺好多了。

於是,我又開始嚮往比賽。

我們花了好幾個月的時間,才得到一個機會。當時所有人都不搭理我們,因為我已經很久沒有比賽了。那年的12月份,我終於開始在崑崙比賽。當我在自己的第一場比賽就TKO之後,很多人都開始注意我。一下子,很多人開始願意邀請我比賽。

接下來的兩年,我打了13場比賽,全都贏了。

突然之間,我變得異常的忙碌。除了訓練和比賽,我沒有其他的生活。從來沒有時間購物,沒有時間和朋友一起玩,我其實那個時候朋友都不是很多,因為我一直都生活在自己的那個小世界裡面。每過三個月,我都經歷一次瓶頸期,感到迷茫和困惑,每一次,我都會問自己這一切是否都值得,但是每一次,我得到的回答都是肯定的。我真的很渴望去UFC比賽,我對那一切的渴望如此的強烈,真的沒法停下來。

後來,UFC先找到了我,因為我在兩年之內,得到了三條腰帶,得到第一個冠軍的時候,我就得到過UFC的邀請。但是我的團隊一直覺得我還不夠成熟。所以我們決定要等。我們都同意,如果去UFC, 我們不是去露臉就完了,我們去了就是要贏的。

當我終於加入了UFC之後,我的第一場比賽,在2018年的8月份,在洛杉磯。那場比賽的準備過程,能出差錯的都出了,因為我的教練團隊都被簽證拒簽了,所以我要自己一個人去到陌生的地方比賽。我在比賽前的一個多星期才到,但是我的對手,Danielle Taylor可能已經準備了很久。我幾乎不會說英語,對食物也不適應。當所有其他選手都在和自己的團隊訓練的時候,我獨自一個人在跑步機上跑著。那讓我意識到,我的團隊對我來說,是多麼的重要。

比賽的那天,我幾乎什麼也沒吃,喝了一杯黑咖啡,就上場了。
說實話,我之前真的覺得自己能夠終結她的,但是當我踏上擂臺的瞬間,我真的有點慌了。那個比賽場館感覺如此的大,有上千的觀眾,但是因為異常亮的燈光,閃的我什麼也看不見。我感到孤獨,無助,害怕,害怕失敗。

那個時候,我的目標不再是終結她了,感覺自己能贏就不錯了。

我們打滿了3節。雖然最後我贏了,但是真的不容易。

那之後,很多人開始在網上噴我,開始質疑我在UFC的未來。看到那些,確實不好受。所以我決定要在下一場比賽中,以一種讓人信服的方式贏得比賽。那是11月份在北京,對陣Jessica Aguilar,一個非常強大的對手。但是不到4分鐘,我就擊敗了她。

張偉麗:我的似水人生

人們問我為什麼在賽場上如此的有攻擊性。你想想,我所有付出的一切,所有需要克服的一切,傷病,康復,疼痛,淚水,不都是為了擂臺上的那幾分鐘麼?所以一旦我踏上賽場,我不是去玩玩的。我是去戰鬥,去告訴世界我是誰,去讓那些質疑的聲音閉嘴。我也想要讓那些一路以來都支持我的人們,覺得安慰。

接下來,今年三月份我擊敗了Tecia Torres之後,似乎沒有人再那麼小看我了。我為自己感到驕傲,但是我並不滿足。終於8月份,我得到了一個衝擊草量級冠軍的機會。

那場比賽是在深圳,對陣Jessica Andrade .我這一路走來,付出的所有,都要通過那場比賽,得到一個答案。

我花了兩個月的時間準備對Andrade的比賽,每天就是,訓練,累趴下,再站起來。

那天發生的一切中有幾幕深深印在我的腦海裡面:

我記得當時在賽場裡面為我吶喊的所有人,當時那裡面熱烈的氣氛。我記得裁判把我們拉開的時候,我意識到自己贏了。乾淨利落的贏了, 用了42秒。我記得Dana White給我腰帶的時候,我忍著沒有哭。我也記得比賽之後那個晚上,我睡不著,第二天早晨看到那麼多的鼓勵的留言,甚至看到有些高考的考研的學生說,我的經歷激勵了他們,這讓我很感動。

但是最令我無法忘懷的,還是那場比賽本身。當時的感受,是很難用語言描述的,我記得自己很放鬆,很平靜,似乎是昇華到精神層面的一種東西。我當時好像在一種魔幻般的場景中,看到對方打過來的拳,都是一個一個的慢動作。

就像是電影裡面那樣。

那天晚上我經歷的一切,並不是用邏輯就能解釋的。而是我感受到的,感覺到自己心無旁騖,所有一些都行雲流水般,我自己,也像水一樣。

似乎自己是無形的。

“像水一樣吧,我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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