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鲁迅《狂人日记》:“狂人”不仅不“狂",反而极其睿智


重读鲁迅《狂人日记》:“狂人”不仅不“狂

来源/怀左同学

作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第一篇白话小说——《狂人日记》,它的出现宛如石破天惊的一声巨响。一百多年以来,它仍在不断回响,让一代又一代的人为之反顾与致敬。

初读《狂人日记》时,这个患了迫害妄想症的疯子让我印象极深,尤其是他的荒唐怪诞之语让人既觉好笑,又觉有理。

读到其中的一个情节,我甚至笑出了声。狂人的大哥请来了医生为其诊脉,狂人却觉得他是想借机掂量一下他这块肉的肥瘦。老头子说,“不要乱想,静静的养几天,就好了”,狂人则以为,静静地养,养肥了,他们这样就可以多吃。

这个狂人活灵活现地出现在了我的眼前,让我不得不佩服鲁迅先生的笔力。但同时也觉得不解,这篇看着满是疯言疯语的小说,何以在现代文学史中占有如此重要的一席之地?莫不是因为鲁迅先生这一作者光环?

今日重读这一经典,才发现:不是经典不够经典,而是自己的知识水平和思想境界不够,没有慧眼和能力去发现它的魅力。

原来,鲁迅笔下的“狂人”,并不只是简单的精神反常。恰恰与之相反,狂人不但不狂,反而极其睿智!他不仅是不屈的质疑者,还是吃人的发现者,更是绝望的无奈者。

重读鲁迅《狂人日记》:“狂人”不仅不“狂

一、不屈的质疑者:被异己势力封杀的“狂人”

如果要用一句话来介绍狂人,我想可以是那句“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这就像红楼梦中唱《好了歌》的疯癫道人,在寻常人看来难以理解,实则有着大智慧。

狂人,看似疯疯癫癫,实则是敢于发出不同的声音的思考者和质疑者。质疑,意味着两种观念间必将产生激烈碰撞。为了证明自己观念的合理性,一方必将不遗余力地否定、甚至封杀另一方。

这就像我们玩过的“狼人杀”游戏,每个人都会说自己是好人,但这种辩白其实很没说服力。最机智的玩家会采用相反的思维,即找出蛛丝马迹证明其他人是坏人。

比如两个玩家同时说自己是预言家,只有一方将对方怼到无力辩驳,他才有更大胜算。但讽刺的是,留下来的玩家角色往往是坏人,因为坏人更能掌握游戏的主动权,因而能取得更多“愚民”玩家的信任。

同理,狂人或许并不是狂人,这一称呼不过是他人强行扣上的一个帽子,就像狂人说“预备下一个疯子名目罩上我”。

发现了这一点,我不由得为狂人抱不平!原来狂人一直都被误认为是狂人,而不是他本来就精神错乱。他就像是“狼人杀”游戏中被诬陷了的“好人”,虽然心中火热,但却无力辩驳。

原来,就像坏人的说法赢得了愚民的信任一样,某种价值观被认同,并不表明它就是真理。我们这些愚民冤枉的,甚至可能是真正的好人!

但悲剧也就在这里,掌握话语权的是他人,狂人只能处于被动的地位,然后被异己力量所封杀。

马克思说,“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社会对人具有塑造和规训作用,采用的往往是意识形态、监狱警察,甚至是教育等极其隐蔽的方式。就像人体中的毛细血管,这种控制往往让人难以察觉。

这也难怪“狂人”在“很好的月光下”,“精神分外爽快。才知道以前的三十多年,全是发昏”。他的发现,类似于某种顿悟,看出了社会的不合理,发现了“吃人”这一乱象。

作为先觉者,他当然想唤醒更多的人。但由于缺乏话语权,他不仅说服不了他人,反被诬为狂人,不但遭到当权者的封杀,还迎来了愚民们的白眼。他不仅受到管控和监视,更在精神上倍觉压抑和恐慌。

但他还是挣扎着要发出自己的声音,以此来证明自己的存在,即使是以一个“异端”的方式。

学者李今指出:“‘狂人’之‘狂’无论在古代还是现代,都并不单指丧失了理智,病态的疯狂之‘狂’。还有‘狂大’‘狂猖’‘狂妄’‘狂放’‘狂怒’‘狂热’‘狂言’‘狂想’之‘狂’,纵情任性或放荡骄态之态。而且这后一层意义更是中国士人一个传统的表征。”

因此,狂人之狂,不仅仅是疯狂,更可能是不受拘束的“狂放”,是用尽全力表达他自己,即使这种方式很难被世人理解、为社会所相容。

狂人就像是一面镜子,虽然可能是一面哈哈镜,但却能映出被照社会的畸形状态。狂人以一种看似不正常的方式,照出了所谓“正常世界”的“不正常”。

偏离了常人思维的惯性,站在一个新的角度来反观世界,反而为接近真理创造了某种可能。我想,狂人的真诚坦率与傲然独立,正是他被诬为“狂人”的原因,更是这个形象真正深刻的地方。

罗兰·巴特说:“疯癫不是一种疾病,而是一种随时间而变的异己感。”言下之意是,在某个时代一个人或许是怪诞不经、离经叛道的疯子,但随着时代的发展与进步,他将逐渐被世人所接受。

狂人在那个时代定是孤独的,但值得庆幸的是,随着时代的发展,有越来越多的人能理解他的“疯狂”,更能钦佩他的“轻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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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吃人”的发现者:撕破“仁义道德”伪装的“狂人”

狂人迫切想表达的,是他对于“吃人”这一荒谬乱象的发现,这一结论恰恰建立在他孜孜不倦的探求之上。

“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


“没有年代的历史”,说明“吃人”不是某个历史阶段的特殊产物,而是具有贯穿古今的普遍性。

“从‘仁义道德’的字缝里看出‘吃人’”,无疑是狂人最有价值、最惊世骇俗的发现。

“仁义道德”向来是被社会所标榜和宣扬的标准,殊不知它更是杀人于无形的软刀子!换而言之,“吃人者”这一屠夫,经过仁义道德的包装,摇身一变成了“正义的铠甲勇士”。

狂人所说的“易牙蒸了他儿子,给桀纣吃”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当然,易牙蒸煮了自己的儿子后献给了齐桓公,并不是狂人所说的桀纣。但这显然是一种“愚忠”,有着置自己骨血于不顾的残忍。

“大哥说爷娘生病,做儿子的须割下一片肉来,煮熟了请他吃,才算好人”,这个事例则显示出了“愚孝”的荒谬性——将伦理道德利用为控制后辈的工具。

这样的例子简直不胜枚举,岳飞的《满江红》因其爱国情怀广为传唱,但“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却让人头皮发麻。更不用说坑杀俘虏的“万人坑”,那些消逝的生命成了政治利益争夺中的陪葬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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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吃人食肉者往往看似是仁义之人,实则为虚伪之人,并且善于巧借各种机制,对自己加以美化和包装。概括而言,主要有将“吃人”合理化、否定扭曲事实、逃避转移话题、寻求同谋等四种方式

小说第八部分主要叙述了狂人对一个“年纪不过二十左右”之人的不断追问,这个年轻人既可以看成是狂人心中的另一个自己,也可以当做“吃人者”的代言人,集中展现了“吃人”者的各种“吃”法。

第一种方式是将“吃人”合理化。“不是荒年,怎么会吃人”,在他看来吃人是无可奈何之举,不是想吃,而是不得不吃。

他洗刷了动机上的罪恶感,却忽视了结果上对“被吃者”的伤害。就像杀手杀了一个人,还自以为既不是故意的,便不必承担任何责任,这种逻辑在我看来简直是荒谬至极!

面对狂人对于“吃人的事,对么”的不停追问,他只能以“有许有的,这是从来如此……”来搪塞,即

通过历史惯例的叙述,将“吃人”合理化。

“历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历史是胜利者书写的历史”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即历史的书写看似客观,实则带有书写者的主观改造。

一件事情若有先例,尤其是成为了一种惯例时,这件事也就拥有了无需置疑的合理性。但狂人的一句“从来如此,便对么”,直问得他哑口无言。

第二种方式是否定扭曲事实。面对狂人“不对?他们何以竟吃?!”的反问,他外厉内荏地辩解道:“没有的事……”可狂人却是有理有据,“没有的事?狼子村现吃;还有书上都写着,通红崭新!”他便只好“变了脸,铁一般青”。

作为胜利者,他有随意书写历史的主动性,但历史终究还具有一定的客观性,因而他对事实的扭曲并非无懈可击,反是被狂人抓住了马脚。

第三种方式是逃避转移话题:“这等事问他什么。你真会……说笑话。……今天天气很好。”虚化事情的意义,实际上是一种逃避,而谈论到天气这种无关痛痒的话题,更是有着转移狂人注意力的企图。

最终他在与狂人的争执中败下阵来,却换了一副蛮不讲理的嘴脸:“我不同你讲这些道理;总之你不该说,你说便是你错!”

无法直面矛盾,他便只好以外在的强势来掩饰内心的慌张,这同样是“吃人者”运用的一种逃避和转移伎俩。

最后一种方式则是寻求同谋。狂人说“他们可是父子兄弟夫妇朋友师生仇敌和各不相识的人,都结成一伙,互相劝勉,互相牵掣”,无论是亲人或是仇敌,因为“吃人”这一个共同的目标,化敌为友、亲上加亲。

狂人更是直言:

“我晓得他们的方法,直捷杀了,是不肯的,而且也不敢,怕有祸祟。所以他们大家连络,布满了罗网,逼我自戕”。

这也就不难理解为何狂人会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之中,因为他们串通一气,有着共同的不可告人的阴谋。

可笑的是,他们还要在吃人时显得有礼有节、冠冕堂皇,不能赤裸裸地暴露自己的真实面目,只能“鬼鬼祟祟,想法子遮掩,不敢直截下手”。

因此,“狮子似的凶心,兔子的怯弱,狐狸的狡猾,……”也就成了这些“吃人者”们最好的总结。

他们这些如狮如狼般凶狠之人,不得不如狐狸般狡猾地采用各种策略,将自己改造为最讲“仁义道德”的正人君子,但他们毕竟是披着羊皮的狼,始终有着被揭穿的隐忧,因而会有兔子般的怯懦。

我想,狂人这一形象的意义不仅仅在于指出这群虚伪的假仁假义者,他的质疑与批判精神更值得我们借鉴。即使到了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心口不一、冠冕堂皇者莫非就完全消失了?或许,并不是这样。

很多时候,我们往往难以发现这种伪装,他们甚至有时会以“爱”之名来束缚我们,比如打着“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的旗号。

而我们需要做的,便是像狂人一样,有着自己独立的思考与判断,那句极其经典的狂人之问:“从来如此,便对么?”便是最好的范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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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无奈的绝望者:在悲惨现实与渺茫希望前妥协的“狂人”

狂人对于“吃人者”无疑是清醒的,但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无力改变的他只能成为无奈之人。因而狂人也就有了耐人寻味的结局,赴某地候补,并将日记题名为“狂人日记”。

或许,与其说是狂人癫狂之症痊愈,不如说是他最终选择了妥协。选择去做官,就是压抑自己的声音,不再反抗,甚至是成为自己所不齿的“吃人者”们的帮凶。

在成长的过程中,很多人会悲哀地发现,自己渐渐成为了过去最瞧不起的人,比如变得势力,学会口是心非,常说着言不由衷的话。但这妥协的背后,却满是辛酸、凄凉与无可奈何。不是我们想这样,而是因为没得选,不得不这样。

狂人也是如此,为了乞得世人的相容。他只得以丧失自己的独立性为代价,当自己的“狂”是过去一个不切实际的梦,当他为自己的日记题为“狂人日记”时,他的心或许将苦涩得颤抖。

他屈服于世人的言辞,承认了他们所强加的罪名,让自己的人生成为了彻底的悲剧。但在我看来,或许这背后还有一分悲壮,有一种自称“狂放之人”的清高和洒脱。

这种妥协根源于他的无力,这种无力感主要来自于两个方面,一是在反对势力的合围中动弹不得,二是希望渺茫,徒留无从改变的绝望。

这种反对势力由两类人组成:

“一种是以为从来如此,应该吃的;一种是知道不该吃,可是仍然要吃,又怕别人说破他,所以听了我的话,越发气愤不过,可是抿着嘴冷笑。”

前一种属于愚人,他们缺乏自己独立的思考与判断,更多的时候被利用、被牵着鼻子走。他们看似无毒无害,实则是潜藏着巨大威力的平静火山,一旦复苏,将可能有着核武器般的杀伤力。

譬如法西斯激发出了人性中罪恶的杀戮欲,又如文化大革命中,疯狂着的是发泄私欲和暴力的群氓。

后一种人属于虚伪的当权者,他们因为经济或者政治上的地位,掌握了某种话语权,如文中的赵贵翁和家族当权者——狂人的大哥,对这一类人我们在前文已有过详细论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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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反对势力的强大,对未来的绝望,则在狂人最终走向妥协的过程中扮演了更为重要的角色。

文中最后发出了救救孩子的呼吁,很多人认为这是光明的尾巴,但在我看来,潜藏的是狂人深切的无助与绝望。

“没有吃过人的孩子,或者还有?

救救孩子……”


单从标点符号就可推知:疑问号表明狂人对这个问题的答案并不确定,而省略号后面还有很多未尽之意,即连这渺茫的希望也很难有。

孩子因为年纪小,可能还未曾吃过人,似乎是希望的曙光,但实际上,他们却处于重重束缚之下,绝无突围的可能。

首先,他们是“吃人者”的嫡系后代,吃人的基因通过血脉得以传承。很多时候他们将在不知不觉间成为吃人者,一如狂人可能在无意中吃了妹妹的肉。

于是我们也就不难理解,狂人为何会有如此深的愧疚,只因自己基因上有着“吃人”这一遗传因子:“有了四千年吃人履历的我,当初虽然不知道,现在明白,难见真的人!”

因而狂人在得知自己的哥哥也是个吃人者时,陷入了歇斯底里般的绝望:

“吃人的是我哥哥!我是吃人的人的兄弟!我自己被人吃了,可仍然是吃人的人的兄弟!”

狂人对自己吃人基因很是提防,更为可能错吃了妹妹而忏悔不已。忏悔是直面造成无法弥补的损失之恶,即使是无心之失,但仍要为自己所造成的实实在在且无力变更的后果负责。

其次,对孩子的失望,离不开对其父母不良影响的担忧。父母这些“吃人者”对孩子进行言传身教,因而很难保证孩子的灵魂不受到污染。

正如狂人所说:

“但是小孩子呢?那时候,他们还没有出世,何以今天也睁着怪眼睛,似乎怕我,似乎想害我。这真教我怕,教我纳罕而且伤心。我明白了。这是他们娘老子教的!”


最后,是对于民族文化环境的忧虑造成了狂人对孩子的绝望。鲁迅说过,“中国大约太老了,社会上事无大小,都恶劣不堪,像一只黑色的染缸,无论加进什么新东西,都变成漆黑。”

因此,在我看来,狂人或许就是觉醒者与启蒙者的化身。即使他想改变这个“吃人”的社会,但只能成为无能为力的绝望者。他既遭到反对者的围追堵截,孩子这未来的希望也极可能是靠不住的。

狂人的绝望,在某种程度上也反映了鲁迅对于启蒙的怀疑。

即使如同狂人般激烈,他也难逃四处碰壁、举步维艰的结局。因此,知识分子的满腔孤勇可能并无多大意义,更多的是一种悲剧或是闹剧。

1922年,鲁迅在回忆做小说的缘起时,将《狂人日记》比喻为“铁屋子中的呐喊”:

“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被毁的……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

因此鲁迅对于呐喊是彷徨的,但钱玄同“然而几个人既然起来,你不能说决没有毁坏这铁屋子的希望”的话语,让鲁迅对启蒙在犹疑之外,抱了一丝微茫的希望:

“我虽然自有我的确信,然而说到希望,却是不能抹杀的,因为希望是在于未来,决不能以我之必无的证明,来折服了他之所谓可有。”

鲁迅这句话的言下之意是,即使对启蒙满是担忧,但既然希望在未来,且在此刻无法证明它是否存在,不妨假设它有存在的可能性。

但通过《狂人日记》,我们仍然能发现鲁迅对于启蒙的矛盾和怀疑:既深知现实的黑暗,却又不得不身陷“梦醒了无路可走”的困境,这是狂人的结局,更是鲁迅的悲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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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结语

狂人作为缺乏话语权的先觉者,遭到了异己势力的封杀,不得不被扣上“狂人”的诋毁,但他仍要发出自己的声音,哪怕是以被当作异端的方式。

他毫不留情地撕下“吃人者”们“仁义道德”的伪装,发现了这些凶狠饿狼所披着的羊皮:将“吃人”合理化、否定扭曲事实、逃避转移话题、寻求同谋等,揭示了他们的狡猾与狠毒。

但在悲惨的现实与渺茫的希望前,深陷重重险境的他不得不走向妥协,徒留无奈和绝望。

因此,狂人既是不屈的质疑者、吃人的发现者,更是绝望的无奈者。狂人形象恰恰寄寓了鲁迅对于启蒙的矛盾心理,既有着渺茫的希望,又确信这希望很可能会成为泡影。

当人们为娜拉的出走欢欣鼓舞时,只有鲁迅指出娜拉走后的结局:要么堕落,要么死去。同样,觉醒了的狂人,最终的结局是要么妥协,要么毁灭。追问出走与觉醒后会怎样,这是鲁迅独有的思维方式,更是他超出同时代之人的深邃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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