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青是個能化腐朽為神奇的人,他的形象思維堪稱第一流

艾青老110歲華誕,大家聚會紀念,太重要了。這是歷史贈予我們的契機,向這位偉大詩人致以敬意,並反思當下。

“文變染乎世情。”任何歷史,都是當下的歷史。 “我思故我在。”人是有思想的動物。人的思想之中,不管你願意不願意,必定有現實的投影或折射。因而,對已故名人的敬仰、尊重和懷念都是從當下出發的,必定有自己自覺或不自覺的針對現實的反思;或隱或顯的褒貶之中,必定有借古喻今的成分。懷念故人,是生者的精神寄託,所以也是對生者自身的尊重,同時也是教育公眾、影響後人的需要,因而也是一個群體、民族以至人類的需求。由於歷史的發展和知識的更新,反思當下,肯定會有新意,有新的發現,有更上一層樓的識見,這才是與時俱進,是一個民族和社會充滿活力的標示,否則就是思想僵化、停滯不前了。對傑出人物的紀念,表示敬意,這是文化建設的根本所在。不然的話,俯仰之間,我們會愧對祖先,愧對子孫後代。所以,郁達夫在《懷魯迅》這篇文章中說,“沒有偉大的人物出現的民族,是世界上最可憐的生物之群;有了偉大人物而不知擁護、愛戴、崇仰的國家,是沒有希望的奴隸之邦”。

艾青是個能化腐朽為神奇的人,他的形象思維堪稱第一流

對於艾老,其詩歌作品是一座山峰,而其《詩論》是可以與之比肩的另一座山峰,還有其他可圈可點的地方,例如他的評論。1942年他寫的《瞭解作家,尊重作家》一文,提出了“作家並不是百靈鳥”、“不能欺騙他的感情去寫一篇東西”,不能“把疥廯寫成花朵”,“把膿包寫成蓓蕾”等觀點,曾任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所所長的許覺民先生認為此文今天讀來依然有新意。他盛讚此文“愈煎愈光亮”,還說“我愛讀艾青的詩,尤愛他的批評觀”。此外,常言道相由心生。藝術作品審美過程是一個主體和客體相統一的過程。“情人眼裡出西施”,“有一千個演員,就會有一千個哈姆雷特”等大家習以為常的說法便道出這一屢試不爽的真理。記得上世紀八十年代,馬來西亞工程部副部長郭洙鎮先生出差來京,約我談談中國當代文學。在西苑飯店他的房間裡,我倆一杯清茶,漫談式地交流。談到艾青時,他竟大段大段背起了艾青的長詩《黑鰻》,這使我無地自容,因我自己根本背不出來,而且我也注意到,國內詩評家對此詩也鮮有關注。所以,我想起了蘇東坡的名句“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 用此來描繪艾老是恰當合適的。

對於蘇東坡的這句名言,我們還可以引伸一下。結合艾老的思想和藝術成就,也可從不同的角度進行探討和反思當下。例如,當下的精神家園建設,艾青的生存的時代因緣和地域背景,中外文化的交流和融合,藝術上的成就,等等。

這是我的感受,但由於自己不是詩歌研究家,不是學者,只是曾在一個在文學邊緣上討口飯吃的人,根本無力多側面地深度論述這樣一位大詩人。所以我只想談兩點最深的感受。

艾青是個能化腐朽為神奇的人,他的形象思維堪稱第一流

1991年在北京召開的“艾青作品國際研討會”上,時任中國作協副主席的著名詩人兼翻譯家馮至先生在開幕式講話中盛讚“艾青同志歌頌光明,詛咒黑暗,開一代詩風”。前半句是說艾青詩歌的內容,後半句則說艾青對新詩的貢獻。對於艾青在中國新詩中的地位,最先引起我注意的是美籍華人許瑾女士。1985年,公安部邀請時任紐約警察局副局長的莫虎博士來訪,莫虎先生的母親許瑾女士也隨同來訪。許瑾女士向公安部接待人員提出要見艾青先生。許瑾女士一見到艾青,便激動地說,抗日戰爭期間她任《掃蕩報》記者,那時艾青每發表一首詩,就會引起轟動。由於我對這一段歷史知之甚少,又十分好奇,便一有機會就向人請教。1986年1月,我和著名詩人兼翻譯家羅洛同志赴紐約出席國際筆會代表大會。在紐約,我便就許瑾女士的這句話,請教羅洛。羅洛同志說,他們年輕時不知道怎麼寫詩,讀了艾青的詩,才知道詩還可以這樣寫。後來,我又讀到著名詩人兼翻譯家綠原對艾青歷史地位的描述。《白色花》是上世紀40年代活躍於詩壇的20位詩人的合集。綠原在其序言中寫道:“中國的自由詩從‘五、四’發源,經歷了曲折的探索過程,到三十年代才由詩人艾青等開拓成為一條壯闊的河流”,“本集的作者們”“始終欣然承認,他們大多數人是在艾青的影響下成長起來的”;“詩人艾青的創作以其奪目的光彩為中國新詩羸得了廣大人民的信任,更有一大批青年詩人在他的影響下,共同把自由詩轉向一個堅實的新高峰”。對此,著名詩評家謝冕教授認為 言不盡意,便補充說:“事實上,受到艾青影響的不僅僅是這一批在自由詩的寫作中成績卓著的《白色花》的詩人們,而是自30年代以迄於今的整個中國詩壇。”艾青不幸逝世之後,謝冕嘆息道,“失去了艾青,中國詩彷彿一下子失去了全部的重量!”大概在1998年,在中國作協召開的兩岸詩歌界座談會上,謝冕教授又感嘆地重複了不久前在武夷山召開的國際漢詩論壇上他的意見:艾青、穆旦逝世後,中國再也沒有大詩人了。

艾青是個能化腐朽為神奇的人,他的形象思維堪稱第一流

艾青詩歌能取得傑出的成就,贏得那麼多國內外讀者,除了內容上歌頌光明、歌頌太陽之外,還在於他的多種藝術手段。其中,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他的形象思維。

藝術注重的是想象力和形象思維。文藝作品以獨特的藝術形象反映社會生活,撩撥欣賞者的心絃。而欣賞者也是通過藝術形象從感覺上升到理性的認識。艾青對藝術的這一特點是有深刻認識的,所以在《詩論》中對形象思維多有論述。例如,“形象思維的活動在於把一切抽象的東西,轉化為具體的東西——可感觸的東西”;“觀念是抽象的,結成‘粒粒珍珠‘,就成了明亮的、可以把握得住的物質了。”說得多好呀!而他自己,不但在理論上重視,在詩作實踐中,更是一位運用自如的高手。詩作《魚化石》以及“母雞為什麼下鴨蛋”等的比喻,無不令人歎為觀止。

我自己對艾青形象思維的重視,則始於1984年1月的一次聚會。 中國筆會中心在北京新僑飯店聚會,慶賀路易·艾黎86歲壽辰。一些著名詩人紛紛登臺,各自朗誦專門創作的給艾黎的賀詩。他們朗誦時的激情,手臂揮動的姿勢,至今記憶猶新,但恕我直言,內容已忘得一乾二淨了。唯獨艾青的一句比喻,至今依然那麼清晰:你是一頭新西蘭的牛,不倦地耕種黃河岸邊的土地。這一比喻,富有泥土氣息,那麼樸實無華,那麼貼切,那麼生動。1992年,我參加著名詩人兼報告文學作家徐遲率領的中國作家代表團訪問希臘。一路上,我倆同住一室,無話不談。一天晚上, 在雅典的一家賓館裡,兩人擁被而坐,天南地北地神聊。我藉機想他請教了許瑾女士的那段話。他沒有正面回答,而是說:“蠶在吐絲的時候,想不到吐出一條絲綢之路”(《無題》之五十)。光憑這一首,艾青就是一個天才大詩人!“ 可見,給徐遲印象最深的還是艾青的比喻。世紀老人文懷沙先生為高瑛《我和艾青》寫的序言中,有這樣一段話:“艾青是個能化腐朽為神奇的人,堪稱形象思維第一流,我的言談常常在他那裡獲得延伸。有一次在一起喝酒,我說我有火的性格,他馬上形成詩歌:‘水的外形,火的性格’。我的言語是鐵,經他一點就成金了。”

艾青是個能化腐朽為神奇的人,他的形象思維堪稱第一流

據艾青研究會葉錦會長統計,艾青的詩句在國家重大會議中多次被引用。所引用的詩句,不是“去問開化的大地,去問解凍的河流”,便是“為什麼我的眼裡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所引的這兩句,都是十分生動貼切的比喻,除了內容因素之外,很重要一點是抽象的感念,一經點石成金,已成為容易記得住或者說“可以把握得住的粒粒珍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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