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腦癱詩人」餘秀華和她的《搖搖晃晃的人間》

有句話說,好的藝術家都有暴露癖。他們擁有在世人面前袒露自己內心的勇氣。對我來說,餘秀華就是這樣一個人。就像那首讓她瞬間成名的詩《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她用一種令別人羞赧的方式直面自己對愛慾的渴求。她的詩,是一場失敗者的飛翔。

“腦癱詩人”是餘秀華摘不掉的標籤,這個標籤給她帶來關注,也帶來誤解。從這個標籤出發,觀眾會覺得自己將看到一部勵志的紀錄片,看一個腦癱的農婦如何一躍成為萬人矚目的女詩人。

「腦癱詩人」餘秀華和她的《搖搖晃晃的人間》

但導演範儉卻有意避開了這一帶有獵奇趣味的主題,轉而通過“女人”餘秀華來展現人性,展現她身為一個身有殘疾、心懷詩意的女人,如何追逐一份對普通人而言很容易、對自己而言卻很渺茫的愛情。這樣的落差本身就攜帶一種悲劇性,而餘秀華直面它,像唐吉訶德那樣,不斷碰撞著“社會”這枚堅硬的風車,她從不避諱自己的失敗,也樂於承認自己的失敗,這樣的坦白令人喟嘆。

“切膚之愛和靈魂之愛,這兩種我都沒有得到過,從這一點來說我是很失敗的”。

“如何做一個幸福快樂的女人,說實話我也不知道,因為我也沒有經歷過”。

沒有雞湯式的人生感悟,沒有譁眾取寵的抖機靈,觀眾把人生的困惑拋向她,她也將自己的困惑拋向觀眾。她與普通人之間的距離始終是平等的,這樣的平等讓人覺得,即使駕馭著一副殘缺的軀殼,但在這副軀殼下卻始終掩映著一個真實有趣的靈魂。

「腦癱詩人」餘秀華和她的《搖搖晃晃的人間》

一個有高度精神自覺和精神追求的詩人,卻出生在一個只重視物質需求的評價體系中,這樣的錯位讓她一開始就註定成為生活的失敗者。

影片花了大部分時間講述餘秀華艱難的離婚過程,這個過程本身就是她對於這種失敗生活的對抗。她和母親的衝突,是傳統夫權社會和現代女性意識的衝突。即使是身邊最親的人,她對這種落後觀念的抨擊仍然是不留餘地的。

母親一直極力反對女兒主動結束將近二十多年的婚姻。在她的觀念中,保全一個完整的家庭遠比追求個人價值重要,活給別人看也遠比活給自己看重要。當母親得知女兒真的離了婚的時候,她在院子裡傷心地抹著淚,邊哭邊指責餘秀華“心硬”。餘秀華毫不手軟地反擊,“心硬也是你給的心,你要哭就哭吧”,她的臉上是忿忿不平的表情,眼裡卻有淚光閃爍。

餘秀華贏得了一本離婚證,但始終沒法贏得親人的支持和理解。站在個人的角度上說,她似乎是勝利的,但站在家庭關係的角度上,她又是失敗的。明明是相互關心的兩個人,卻偏偏用語言刺傷對方。在落後的農業文明尚未完全擺脫,現代文明又尚未完全成形的鄉土地區,餘秀華對自由和愛情的追求顯得太先鋒了,但以她強硬的個性來說,她絕不會妥協,即使這樣的反抗在刺痛親人的同時也刺痛自己。

「腦癱詩人」餘秀華和她的《搖搖晃晃的人間》

外界在解讀餘秀華詩歌的同時,也是在消費她的殘疾。這是一把雙刃劍。成名以後,她需要參與大大小小有意義無意義的發佈會和研討會。

影片中有一幕很有意思 ,她受邀參與了一個名為“餘秀華研討會”的會議,坐在一群大男人中間,聽著這些專家學者對她的詩進行各式各樣的解讀。這個場景有些荒謬,好像一個失去自主性的囚徒在接受別人的審判。但她顯然不甘於這種被動。她側著頭傾聽,臉上不時呈現出一種抽離的、戲謔的表情,好像別人口中的餘秀華並非她自己,令人忍俊不禁。

到她發言總結時,她強調,別人口中的艾米莉•狄金森是獨一無二的,而她餘秀華也是獨一無二的,任何一個人模仿另外一個人都是失敗的。她觀點鮮明地亮出自己的態度,毫不避諱別人的尷尬。這是她一直以來的個性,不接受,就反擊。我欣賞她的直率與真誠,果真其人如其詩,見字如見面。

「腦癱詩人」餘秀華和她的《搖搖晃晃的人間》

導演最殘忍的地方在於,在影片最後,他揭示了這種追求帶給餘秀華個人的迷茫和孤獨。

她說,別人結婚和離婚都是有強烈感受的,到我這裡,怎麼沒有多大的變化,我的人生還是這個樣子,我真的是一個人嗎?好像努力爭取了半天,發現人生還是孤獨。

導演在訪談中說,“她活在一種對明天的期待裡,她又哀嘆這個期待本身”。在我看來,這是整個片子最悲劇的部分,卻也是我最喜歡的部分。從結婚到離婚,從農村到城市,餘秀華的生活和心理都在經歷鉅變,這種身份轉換對她來說看似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卻又會帶來新的煩惱。但對這一部分的展現,影片只是淺嘗輒止,實為可惜。

除卻影片的主題表達,許多意向的選擇也頗值得玩味。

影片中不時閃現各種境況下的魚,比如在水中自由流動的魚,被丈夫的網兜猛然兜住的魚,被困在荷葉上的小魚,被餘秀華親手颳去魚鱗的魚……“魚”同餘秀華的“餘”諧音,同時“魚”的意向會讓人想起餘秀華寫過的一首詩《瓷》,“我的殘疾是被鐫刻在瓷瓶上的兩條魚/狹窄的河道里/背道而行”。這兩條魚即分別代表了餘秀華分離的肉身和靈魂:身體受到禁錮,靈魂卻很自由。

這讓我想起了一位全身癱瘓的法國作家讓·多米尼克·鮑比,在《潛水鐘與蝴蝶》這本書裡,他說,“現實就是一座潛水鐘,願我的靈魂能如一隻衝破潛水鐘的蝴蝶,去振翅飛翔。”

「腦癱詩人」餘秀華和她的《搖搖晃晃的人間》

當然,影片還是有一些遺憾的地方,比如電視節目訪談資料插入過多,大部分觀眾的笑聲和掌聲都來自於這些訪談資料裡餘秀華的妙語連珠,而影片對餘秀華在農村和城市生活的刻畫相對有些少,對她身份轉變和思想變化的挖掘也可以再深挖。

我個人最喜歡的餘秀華的一首詩,是《我身體裡也有一列火車》。“我身體裡的火車/油漆已經斑駁/它不慌不忙/允許醉鬼,乞丐,賣藝的,或什麼領袖上上下下/我身體裡的火車從來不會錯軌/所以允許大雪,風暴,泥石流,和荒謬”。從這樣的詩句中,我讀出餘秀華的開放性,她從不拒絕生活的擊打,哪怕這是風暴或泥石流,她也不懼怕外界各色人等對她的各色解讀,這種篤信與不慌不忙,是她面對失敗人生的姿態,縱使揹負的是耀眼的孤獨,也一樣義無反顧。就像她曾在一次訪談中說的那樣,“活著本身就是一種勝利”,深以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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