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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在這世上，沒有一樣感情不是千瘡百孔的——導語
張愛玲真是惜字如金，《留情》中短短的18個字，道盡愛情的心酸與無奈。對於張愛玲的這篇短篇小說《留情》，最知名的評價來自於許子東教授。他說：看懂了《留情》，也就看懂了婚姻。
那麼在許子東教授口中評價如此高的《留情》，到底講述了一個什麼故事呢？其實相對於小說中揭示的關於愛情的這個驚人真相，這個故事倒顯得平凡了許多。
敦鳳，一個36歲的美豔女子，守寡十餘年；米先生，一個59歲的有錢相貌卻不甚端正的老頭，大太太脾氣太暴躁，已經不住在一起。這兩人結為夫妻。米先生的原配太太病入膏肓了，米先生夏要去看看，敦鳳雖然嘴上說著“你去呀”，實際上心裡卻不情不願，並藉口說要去舅媽楊老太太家。米先生為了照顧敦鳳的情緒，陪著她一起去了。敦鳳與楊老太太聊著天，米先生就在一旁陪著。在這期間米先生抽空去看了大太太，然後再回來一起接敦鳳回家。
故事就是這麼簡單，整個的時間軸也不過短短的一天之內。大太太，前夫等這些人，在敦鳳與楊老太太聊天時紛紛進場，我們也從他們的口中，得知了圍繞在敦鳳與米先生各自身上糾葛的感情線。
小說的名字叫做《留情》。以張愛玲惜字如金的個性，絕不會無端地用兩個在小說中甚至都沒有出現過的字作為小說的名字。
那麼名為留情，到底為何意呢？仔細剖析，小說中一共有三段感情。敦鳳與前夫的感情，米先生與大太太的感情，敦鳳與米先生的感情。但是真正有情的又有幾段呢？
對於敦鳳與米先生，敦鳳說：對於他，根本也沒有什麼感情。
所以敦鳳與米先生的結合，不過是各取所需，與感情無關。敦鳳為生活，米先生為面子。
兩人各自之前的婚姻，從斷斷續續的聊天中可以得知，“留情“指的是兩人都把感情留在了過去，留給了過去的人。經歷過追求愛情的年齡與心境，現在兩個人的結合，只不過是在看穿愛情的真相過後，權衡之下最有利的選擇罷了。愛情已經沒有了，無愛的婚姻雖然將就，但是也無礙，畢竟“生在這世上，沒有一樣感情不是千瘡百孔的”。
一.始於愛情的結合，最終在死亡與現實中消磨殆盡
關於米先生與大太太的婚姻，小說中是這樣寫的：太太是個女同學，廣東人。從前那時候，外國的中國女學生是非常難得的，遇見了，很快地就發生感情，結婚了。太太脾氣一直是神經質的，後來更暴躁，自己的兒女一個個都同她吵翻了，幸而他們都到內地讀書去了，少了些衝突。這些年來他很少同她在一起，就連過去要好的時候，日子也過得倉促糊塗，只記得一趟趟的吵架，沒什麼值得紀念的快樂的回憶，然而還是那些年青痛苦，倉皇的歲月，真正觸到了他的心，使他現在想起來，飛灰似的霏微的雨與冬天都走到他眼睛裡面去，眼睛鼻子裡有涕淚的酸楚。
小說中短短的數百字，就描繪出了米先生大太太的一生。她是一位出國留學的女學生，可見大太太原先也是一個見過世面的女人；在那個年代，一個女人能夠出國留學，可見家境也不差。
與米先生的結合，是一場原本浪漫的自由戀愛的結果。其實這種感情很容易理解，異國他鄉遇舊人，難免會有異常的親切之感。
兩人發生感情，結了婚，生下了孩子。可是後來，大太太脾氣越來越暴躁，導致米先生對於這段婚姻的記憶，“只記得一趟趟地吵架，沒什麼值得紀念的快樂的回憶”。
而這次，大太太是因為病了。“這些年了……病得很厲害的，又沒人管事，好像我總不能不——”，米先生出於這樣糾結為難的情緒，打算去看看大太太，又擔心惹得敦鳳不開心。
大太太到底得的什麼病？從敦鳳的口中得知，應該是氣管炎。但是這些都不重要了，不管大太太得的什麼病，在敦鳳心目中，在敦鳳的孃家人眼中，大太太已經是即將入土的人了——她以後只有好。
對於大太太，米先生雖然已經很早同她不在一起了，但是，當他知道她不久於人世，米先生還是痛苦的。他的妻快死了，他一生的大部分也跟著死了。他和她共同生活裡的悲傷氣惱，都不算了。不算了。米先生看著虹，對於這世界他的愛不是愛而是疼惜。
對於米先生來說，不管他與大太太的感情如何，大太太與他的前半生是牽連在一起的。大太太死了，意味著他的大半生也跟著去了，他年青的那些日子，也跟著一起死去。
而敦鳳與前夫，小說中雖沒有告知兩人是如何結婚的。但是可以看出，在第一段婚姻，敦鳳對於前夫，是有愛的。儘管兩人不合，但是敦鳳的的確確愛著前夫的。
“她第一個丈夫縱有千般不是，至少在人前不使她羞於承認那是她丈夫。他死的時候才二十五，窄窄的一張臉，眉清目秀的，笑起來一雙眼睛不知有多壞！ ”
說到給米先生算命，都能說到前夫那裡去。即使是同他吵架，感情不合這樣的記憶，敦鳳都能說的清清楚楚，毫不忌諱地當著米先生的面。
說到《浮生六記》裡面結婚的場景，也能聯繫與自己第一次結婚的情形。
前夫生病死了，敦鳳的愛也跟著前夫一起去了。前夫去世後，敦鳳守了十多年的寡，才嫁給了米先生。這曲折的過程，一來有婆家的一些為難之處；二來肯定也有敦鳳對於前夫的一些留戀。
但是，無論是米先生與大太太，還是敦鳳與前夫，都已經是過去的了。現在敦鳳是米先生千挑細選，明媒正娶，有著“結婚證書”的太太。而米先生，也是敦鳳為了生活，而最終選擇的伴侶。
可是，在婚姻中各自經歷過捶打的兩個人之間，卻只有“謝謝你，對不起”而已，而沒有愛情。
在兩人同乘一座馬車的空隙裡，米先生想起了他的留聲機，想起了玻璃小狗，想起了他的第一個孩子，想起了他的太太。米先生的腦海裡，想到的都是這些過去的事情。即使他現在的女人溫柔地，上等地坐在他的身邊。
而溫柔的，上等的敦鳳呢，腦子裡想的卻是，與米先生同坐一部馬車，覺得不夠漂亮。想起她的亡夫，是一個眉清目秀的年青人。
敦鳳與米先生，雖名為夫妻，實際上卻是面和心不和罷了。兩人獨處的時間裡，都是各懷心事，對於眼前人，除了尊重，並無其他。
對於米先生來說，儘管大太太病了，一隻腳已經入土了，儘管與她的回憶，沒有多少是快樂的，可是那是米先生的過去，那是他曾經的愛人。至少，他曾經是愛著的，只不過是被大太太的壞脾氣給嚇跑。
而對於敦鳳來說，亡夫千不好萬不好，那曾經也是她的丈夫，是她不羞於在人前承認的丈夫。亡夫死後數十年，即使再嫁了米先生，敦鳳也還是留著亡夫穿過的皮袍子，並且預備拿出來自己改了衣服穿。保留著亡夫的物件，這份寄託哀思的心情，米先生怎麼可能看不懂？
留情，誰給誰留情呢？當然是米先生把情都留給了大太太，留給了自己的過去。而敦鳳對於亡夫，數十年念念不忘，於她，少女的愛情，都隨著亡夫的離開而死去。
元稹的詩中所說：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對於米先生和敦鳳來說，對方都不能代表過去的那個人。即使過去的那個人也有很多缺點，也多的是感情不合的記憶，但是，只有過去的那個人，能完整見證自己曾經那麼純粹的愛情，曾經的婚姻，才是真正因愛而結合的婚姻。只有他們，能成為自己愛情的代表。
現在，他們死的死，病的病。二人的愛情，也就跟著他們，病了，死了…
二.各取所需的婚姻，不過是彼此的互相照顧與成全
米先生與敦鳳的結合，雙方的初衷卻出奇的一致。
米先生：這一次他並沒有冒冒失失衝到婚姻裡去，卻是預先打聽好，計劃好的，晚年可以享一點清福豔福，抵補以往的不順心。
敦鳳：從婆家到米先生這裡，中間是有無數的波折。郭鳳是個有情有義，有情有節的女人，做一件衣服也會讓沒良心的裁縫給當掉，經過許多悲歡離合，何況是她的結婚？
二人的婚姻，是一場互相算計，互相權衡的婚姻。兩個人事先都經過冷靜地，客觀地對比，分析，計算著性價比，然後得出結論，最後決定結合的婚姻。
敦鳳說：我完全是為了生活。米先生這個人，實在很難跟他發生感情。我要是為了男人，也不會嫁給米先生。和自己的男人愛著肩膀，覺得很平安。
敦鳳原本是富貴人家出身的小姐。“敦鳳出身極有根底，上海數一數二有歷史的大商家。”敦鳳嫁到婆家，丈夫得了梅毒而死，孃家也沒落了。敦鳳要拜訪的舅媽楊老太太，正是孃家現狀的代表。
楊老太太連絲絨褲都做不起了，只能用帶子紮成一束。“今年冷得早，想做條絲棉褲罷，一條褲子跟一件旗袍一個價錢！只好湊合著再說。”與媳婦相處，也是斤斤計較的。連用僕人這種事情，都是要一分錢一分錢掐著算的。
而楊太太，也只是維持著表面的風光罷了。雖然整日地打牌，但是大的是不敢打的，打牌的時候也不敢請牌友吃飯吃點心，到了飯點大家各自散去。
可見在敦鳳亡夫後，這樣的孃家，也沒有給到敦鳳任何的幫助，敦鳳守寡的這數十年間，可見既缺錢又缺乏安全感。
親戚們的生日敦鳳記得最清楚，這些年來，越是沒有錢，越怕在人前應酬得不周到，給人議論。而楊老太太的一句“窮算命，富燒香”的話，也惹得敦鳳不愛聽。
可見她的內心是敏感自卑的，因為前半生經歷了太多的苦，受過了太多沒有錢的罪。小說中只用了短短的三個字 “那一番”代表過去。是怎樣的“一番”呢？
一個亡夫的女人，又沒有孩子，孃家也沒落了，在婆家能有什麼好日子過呢？想想就能明白。
所以與米先生的這樁婚姻，敦鳳才會付出比當衣服更多的心思來。即使兩個人的開端不那麼完美，即使兩個人之間只有“謝謝你，對不起”而已；即使與米先生乘坐馬車不那麼漂亮，即使米先生讓人無法愛起來。
可是，對於敦鳳來說，她最重要的是求平安和後半生的安穩生活罷了，並不是為了要男人。
而米先生也是經歷過愛情的人，愛情如今只剩下了一個即將入土，脾氣暴躁的“老太婆”，自己到了這把年紀，“晚年可以享一點清福豔福，可以抵掉以往的不順心”，他的這輩子，也就這樣了。
從女人那裡，米先生從來沒有得到多少善意。他活了大半生，如今只剩下“十二年的陽壽”，對於他來說，儘管只有“謝謝你，對不起”的婚姻不太完美，儘管敦鳳經常拿著前夫的種種好來傷他，但是他圖的是敦鳳的“照顧”，不然老無所依，更是悽慘。
正如張愛玲自己所說：回憶永遠是惆悵。愉快的使人覺得：可惜已經完了，不愉快的想起來還是傷心。
與其留著那傷心的不愉快的回憶和愛，不如放下過往，過好當下的生活，才是最明智的。
三.千瘡百孔的感情，認清真相的人生才能迎來彩虹
“生在這世上，沒有任何一段感情不是千瘡百孔的“。
這話是對敦鳳說的，也是對米先生說的。兩人正是看穿了感情的真相，所以在將就的婚姻，依然選擇“相愛著”。
米先生的第一段婚姻，出國留學，自由戀愛，結婚生子，這看似美好順利的感情，終究也敗給了現實。從前的大太太，也不過是如今的“蚊子血”罷了。
讓他懷念的，只不過是自己的青春歲月。如果讓他真的回到大太太身邊，他未必是願意的。牽掛著，有所惦記著還是美的，若是真回去，最後的這份牽掛都不復存在了。
與敦鳳的結合，雖然各也所求，但是好歹能得到她的照顧。不求愛情，只求別落得和“老太婆”一樣的結局，這就夠了。
而敦鳳，將自己的愛都給了眉清目秀的亡夫，儘管亡夫在世時兩人並不合，但是她仍然是想念他的。而對於米先生，是她“經歷許多曲折”得來的婚姻，只求他多活一些時日，死後遺書上不要苛待自己，這就夠了。
糾纏在兩人身上的三段婚姻，都是這樣“千瘡百孔”。哪有什麼純粹的愛情，哪有什麼完美的婚姻。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子，裡面爬滿了蝨子。二人都已經不是沒有經歷過愛情，經歷過婚姻的人了，最終都敗給了現實。
不如直面婚姻的真相，選擇一種對自己最有利的方式，才是最明智的。兩人的愛，都如樹的第一次生命一樣，燃燒過，枯萎了，死亡了。
而現在，兩人就像是炭木，雖然還能有光，還能發熱，還能取暖，但是那是短暫的，正如他們的後半生。
魯迅說：真正的勇士，是在看清生活的真相以後，依舊選擇熱愛生活。而敦鳳和米先生，由此看來，可以算的上是婚姻中的勇士。
敦鳳放下因米先生惦記大太太的嫉妒，米先生去看過大太太，與過去徹底告別，二人仍是相愛著的。就像此刻出現在天邊的彩虹，是美麗的，絢爛的，因為短暫，所以更值得珍惜。
結語
很多人認為米先生與敦鳳的結合，是張愛玲對自己與賴雅結合的預設。其實我不認為如此。張愛玲未必是一個追求婚姻的人，她所追求的，自始至終，不過是一份“懂得”而已。
而她筆下寫盡婚姻，愛情的無奈與心酸，那是張愛玲眼中婚姻的常態。她的筆下，從來沒有過幸福的婚姻，幸福的情侶。
婚姻是一座圍城，如何在圍城裡面更自宜地活著，或許，這才是“留情”裡面想要表達的思考吧。
不如憐取眼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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