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感染新冠肺炎去世后,我捐献了他的遗体

文章摘要:父亲在金银潭医院去世后不久,女儿田田又接到一通电话,是医生打来的,问她愿不愿意捐献遗体,取样本做研究。最初,这个女孩有些不能接受,但想到能为这个病做一点贡献,她很快改变了主意。

文丨程静之

他身上裹着一层黄色的布袋子,平稳地躺在病床上,从五楼的电梯口被缓缓推出。

负责交接遗体的杨尚志将对他进行最后的护理,就在离电梯口不远的一处空地上。这里的一切始终有股消毒水的气味——新冠肺炎逝者遗体有一套严格的处理流程,每一步都要喷洒消毒。

最后,他在原来的袋子上加套了一层同样的黄色袋子,整个过程花了大约十五分钟。这是杨尚志第一次接触经过解剖的遗体。

杨尚志喊这名逝者为田大叔。在此之前,田大叔在金银潭医院的重症病房里待了四天。杨尚志记得,他转进来时就插着管子,病情危重,期间一直使用镇静药睡着。接上呼吸机后,医生查看了他的血氧饱和量、心率、血压,交代杨尚志给他做俯卧位治疗——将病人翻个身,面部朝下趴着,隔一段时间再翻过来,如此循环往复。

直到2月21日那天,杨尚志在群里看到了田大叔在抢救的消息。那天他值的是夜班,并不在医院内。下午四点过后,消息又传来,“抢救失败了。”他听说,主任跟家属联系了遗体捐赠并进行病理解剖的事情。

晚上八九点的样子,杨尚志正在为其他病人做护理,传呼机突然响起,“田某某的遗体(解剖)回来了,找一个人过来接一下”。他交接了工作,一路跑了出去,“想为他做最后一点事情。”

护理完遗体后,杨尚志还为田大叔收拾了遗物。包括褂子、裤子,他一件一件地拿出来,查看每一个口袋,再轻轻地把衣服弄平整,单独放在一个袋子里,其他物品放在另外一个袋子里。凡是家属带不走的,最终都由医院统一销毁。

除了一些衣物和药品,袋子里还有一封信。哥,信的开头这样称呼,内文写了家里隔离的情况,还有“一定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平安回去”。杨尚志看过之后,心里难受,“他的家人可能还在等他。”

父亲感染新冠肺炎去世后,我捐献了他的遗体


田大叔。受访者供图。

同样是在2月的那个下午,远在海南的女儿田田接到医生的电话,被告知父亲离世的消息。接着,她又接到另一名医生的电话,希望进行遗体捐赠,取样本进行研究。

“其实一开始,有一点不能接受,因为毕竟按照中国人传统一个体面上来讲,不能死无全尸。”田田说,“但其实有什么不能接受呢?最后他也没有感觉了,能够为这个病做一点贡献,我觉得还是可以的。”

据媒体报道,截止2月25日,有两个专家团队一共完成了11例新冠肺炎死亡病例的病理解剖,其中法医病理学教授刘良带领的团队负责了9例。这9例捐赠者年龄较大,最年轻的52岁。解剖之前,团队会面对遗体鞠躬,完成之后,再对遗体进行修复。解剖取得的病理组织,能据此研究病毒的致病机理,为临床治疗和诊断提供有力支持。

这无疑对挽救更多生命具有重大意义,但田田也有一点后悔,“就怕我爸爸怪我。”春节之前,一次意外的分离使她和父亲未能再见面。

田田记得父亲在不同时刻展现的面容:高兴的时候,嘴唇恨不得咧到腮帮子那儿去,露出不算很白的牙齿;生气的时候,眼睛往上一翻,两边面颊耷拉下来,好像要垮到地上去;结婚时,父亲送她出家门,她不知道怎么描述他的表情,但记得父亲流下了眼泪。遗憾的是,她不知道父亲去世时,会带着一副怎样的表情,心中会有多少不舍。

一个多月后,再次回到武汉的家里,父亲的手机还放在桌子上充电,旁边是一块老式手表,还有一些没有吃完的药品。一切都停在了那里,“好像一切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她留下了陪伴父亲多年的那块老式手表,白色的表盘,磨掉了光泽的钢带,指针还是按分按秒地在走动。

3月30日,父亲离世第39天。田田从殡仪馆将骨灰取走,送到墓地下葬。田田选的那块地方,背靠着山,前面是一个喷泉,正好可以听到水声。

那天天气蛮好,太阳刚好升起,洒在墓地上,也洒在身上,有一点点温度,田田突然觉得眼前变得明亮,没那么压抑了,“我好像把他接回了家一样。”

以下是田田的口述:

爸爸的重量

这一天还是来临了。早上4点,闹钟一响,人还是迷迷糊糊的。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但是想着马上要去接爸爸,让他入土为安,也是一个好事情。慌慌张张洗脸刷牙之后,4点半出门,外面天还很黑,温度挺低的,我穿了一件深色棉袄,赶忙和老公去武昌那边接姑妈。

一路上大家心情都不怎么好,所以也没说什么话,我靠在座椅上看着车窗外,脑子不断闪过和爸爸在一起的种种画面,窗外的东西晃过,对我来说都成了过眼云烟。接到姑妈,差不多5点半的时候,我们就到了殡仪馆那边。

现在领取骨灰,国家要求社区来处理,我们个人不能办理,日子可以自己定,社区提前进行网上预约。我看了一下黄历,本来想选3月29号,但是那天天气很不好,我就选了30号。

我们到的时候,人不是很多,大概10到15户人家。社区的人好早就去了,帮我们拿了号,我们是3号,挺靠前的。

按照号码一次进去5户人家,一户只能两个人,排队坐在小板凳上。别人也是哭哭啼啼的,大部分三四十岁,都跟我一样,家里的老人去世了,感觉很压抑。

工作人员招呼往里边走,到了一个房间里,有三个窗口领取。我在靠中间的窗子,工作人员拿出骨灰,装在一个白色布袋里,上面写着爸爸的名字。他们将骨灰放进一个白色带一点点绿的长方体瓷盒,像一般女士的皮鞋盒子那么大,再拿一块红布把它打包好。

工作人员指着要签字的地方,我的手不停在颤抖,泪水滴落在纸上,打湿了上面的字。

没拿到盒子之前,我总感觉这个东西可能不太真实。但那一瞬间,我意识到爸爸真的不在了。我尝试着去拿(骨灰盒),但太重了,好像爸爸全身的重量都在上面,压得我喘不过来气,只好让老公拿着。我怕我拿不动,怕摔了。

姑妈在旁边等着,她在那里哭,我也哭。我坐在后座,身上放着沉甸甸的骨灰盒,用手轻抚着,感觉很冰冷。遗照也放在车上,我选了一张爸爸2017年出国玩的时候拍的证件照,微笑的表情很好。他挺爱旅行的,以前跟我妈两个人,一年要出去玩两回。

爸爸单位里的两个领导也来了,我们一起再到黄陂区的长乐园进行下葬。我看了两个陵园,觉得长乐园的环境很安静,门面是很高的石柱子,门头也挺气派的,进去之后就是一些喷泉、小池子、小荷塘,墓碑间隔也挺开,不是那种密密麻麻的感觉。

国家政策针对肺炎的逝者打7折,打完折之后是9万7,有点贵,但至少给爸爸找到了一个比较好的地方。我给他选的那块地背靠着山,前面是一个喷泉,正好可以听到水声,像住在公园里一样。爸爸生前也是一个很讲究的人,我相信他会喜欢这个位置。

下葬那天,社区的人也去了,我们把车子开到我买的那块地方,带着供品、香烛这些东西下车。我买了苹果、橙子,还在网上买了爸爸最喜欢吃的良品铺子一款小蛋糕。

工作人员先把一种白色的灰倒进去,应该是防虫防潮的,然后再放了一块玻璃板一样的东西,相当于一张床,上面有一条龙,一个凤,寓意龙凤呈祥。他们把骨灰接过去,放在床上面,接着把剩下防潮的白灰全倒进去,差不多把盒子埋没了。

天气也还蛮好的,刚好是早晨,太阳刚好升起,洒在墓地上,也洒在身上,有一点点温度,眼前变得明亮,没那么压抑了。我想这是一个好兆头,好像把他接回了家一样,至少不会像在殡仪馆里,好冰冷。

之后,他们把一块浅色的布盖在上面,就像一床小被子,中间还加了一点小棉花,然后在墓碑口四周抹上水泥,全部封好,以后他就在里面,我就在外面,有一种阴阳两隔的感觉。

疫情期间仪式很简单,家属不允许过多逗留,我们给爸爸上了香,烧了纸钱。来不及刻碑,现在就是一块空白的。

回家之后,我先洗了个澡,看看电视分散一下注意力。到很晚的时候,脑袋里总是在回想原来的事情,好长时间才睡着。我最后悔的就是,当初没有坚持把他一起带走。如果那个时候他出来了,也许整个事情都会变得不一样。

父亲感染新冠肺炎去世后,我捐献了他的遗体


4月4日全国哀悼日,武汉江汉关下半旗志哀。

排骨藕汤

本来1月20号,我们全家准备到西安去旅游,玩个四五天,年三十再回来。

那天早上9:00,准备出发的时候,爸爸说他胃很不舒服,当时我们都劝他还是一起走,休息一下,胃就会好的。爸爸其实是个很固执的人,他就说不行,不想走。我知道他其实也在担心另外一件事情,这一次要开车八九个小时,爸爸担心不安全,他怕在路上出现什么交通意外,连个处理后面事情的人都没有。

说了好长时间没有办法,我就跟他讲,我们先出发,他在家吃点药休息一下,晚一点坐个飞机过来,当时他答应了。走的时候,他起来送我们到门口,嘱咐我们要开车小心。相当于全家都走了,就把他一个人留在了武汉。

下午,我给他打电话,问他情况怎么样,他还是有一点难受,我说给他买一张飞机票,他说先不慌,明天再说。没有想到,晚上他就发烧了,第二天也在发烧。当时我们全家都没有想过他会得这个病,只是觉得他可能感冒了,我们一直都跟他讲,在家多喝点水,休息就可以了。

21号,姑妈过来陪了他一天。姑妈跟爸爸感情挺好,毕竟他们只有兄妹两个。他们小时候是吃过苦的,爷爷总要到广州那边跑货,奶奶身体一直都不好,我爸爸就带着妹妹做饭。后来姑妈没有被感染,还挺幸运的。

到了1月22号,他烧到38度7,那个时候武汉就很严重了,我们才发现事态变得好严重。那一天,爸爸去医院之前才买的口罩,医院很多人,他排了7个小时的队才看上病,然后就打针,每天都打针。

为了不排那么长时间的队,他每天差不多半夜三四点钟起床去打针,打完之后体温会降到37度左右,但回家后又烧上去了。他只说武汉现在很吓人,一再嘱咐我,千万不要回武汉,但没详细说太多,可能不想我们担心。

一开始,他真的只是发烧,也不咳嗽也不气喘,打电话的时候,感觉他精神一直还可以,我们都抱着很乐观的心情,没有当一回事,觉得就算感染,只要坚持打针吃药,多休息,吃好一点,他就会好。

他一个人在家,每次问他的时候,他都说我吃了,但三餐具体吃了什么,有没有睡好,我真的不知道。他当时很想喝排骨汤,我就在附近一家小汤馆,点了一份排骨藕汤,他觉得挺好喝的,我每天点,排骨藕汤和香菇鸡汤换着点,有时候看见有送水果的就点一份水果。

除夕那天,我们从西安一路开车开到海南那边去了,因为我老公的爸爸妈妈好早就过去那边过冬,他们帮我们也租了一个房子。我们就像逃荒一样,连夜往那边赶。往年这个时候,爸妈会提前把年货买好,一起在家看春晚,包饺子。今年分开两地,我给爸爸发了一条信息,祝他新年快乐,照顾好自己。他当时没有回我,不知道是不是早早睡了。

从发烧那天开始,过了5天之后,爸爸又拍了一次肺部CT,显示恶化了。那个时候真的很着急,做不了核酸测试,就住不了院。我们每天都跟社区、市长热线打电话,希望他能有机会尽快住院。社区其实挺无奈的,所有人都去找社区,他们根本就安排不过来。

爸爸有点悲观,说这个病治不好,又住不上院,不用指望了。又说他以后不在了,要我懂事,家里住了10年了,又有病毒,要重新装修一下,然后说死了之后想葬在离家近一点的地方。他好像烧糊涂了,说一些身后事,有一点前言不搭后语。我觉得他真的很恐惧,很绝望,我们都不在身边,他一个人承受这么多。

我们尝试了很多方法行不通,当时微信上还有一个国务院平台可以投诉,只能再试一下。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两三天之后,就有人跟爸爸打电话,要他去住院了。

父亲感染新冠肺炎去世后,我捐献了他的遗体


田大叔的核酸检测结果。受访者供图。

工资停了,社保停了,医保停了

在海南那段时间,我们每天都等着爸爸的电话,期盼他快点打过来,告诉我们今天吃了没有,还有没有发烧。他总是晚上六七点钟打过来,我想可能是因为一天的针也打完了,饭也吃了。他一打过来,我会用免提,一家人都围在客厅,小孩喊他一声爷爷,鼓励他要好好的。她才9岁,还不是很明白。

爸爸刚住院的那天,声音都比平时大一些,给我的感觉就像是进了保险箱一样,安心了一点。我问他住在哪一床哪一楼,让他多休息,每次打电话都不会说很长,怕他在吸氧,医生也建议不要经常说话。

姑妈不能过去照顾他,帮不上忙,也很着急,只能托人送一些东西过去,写了一封信,想用这种方式鼓励他。

可爸爸住院之后,一天天的也没见什么好转,医生打电话告诉我们,炎症就是下不去,每天都会发烧一阵子,轻微的感染变成了双肺感染。

2月7号,我们跟他日常问候,才知道他转到了金银潭医院。他的主治医生隔一天就给我们打电话,交流一下病情。第一次打电话倒没什么,说情况还好,放心。第二次的时候就变了,情况没有好转,而且感染位置变得更大。再打电话就更不好了,血氧饱和量下去了,还抢救了一次。

在这个期间,我和爸爸还是每天一个电话,问一下他今天吃的什么,伙食怎么样,要多吃一点饭,增加抵抗力,一定要加油,我们都等着你,每天都说着同样的话。他几乎都说好,好,有时候说话会有力气一点,清醒一点,有时候意识也有点不清楚,有一点答非所问。

我记得他有一次就跟我讲,有一种药吃得很难受,吃了就像要死了一样。我说你赶紧跟医生说,换一种药。第二天的时候,医生给我们打电话,说他不愿意吃药,把两天的药都存在抽屉里,是一个倔老头。我们才知道他没有跟医生讲(要换药),医生吼了我们,说这种情况怎么不早点说。

那次抢救之后,爸爸的病程就恶化得很快了。2月17号上午,电话我都没有多说什么,怕他不想讲话,怕浪费他的氧气,他也讲得很少,然后就挂了,一点都不知道那是最后一次通话。

那一天之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联系上。过了两天,医生给我打电话,才知道那天下午,他进了ICU,不能再打电话。

现在想想,爸爸一辈子在事业单位工作,最后一次正经跟我说话,他说等我走了,你一定要第一时间通知单位,给我把工资停了,把社保停了,把医保停了。这是他跟我交代的最后一件事情。

父亲感染新冠肺炎去世后,我捐献了他的遗体


爸爸进了ICU以后,医生说不乐观,要我们随时做好准备。

其实刚转进金银潭医院的时候,医生也说过这个话,因为这个病变化太快,什么都不好说,但是我们当时是很乐观的,都觉得他能够挺过来。到后来进ICU再说这个话,我们还是抱着一个乐观的态度,觉得只要还在抢救,就一定有机会。

那段时间,我们很害怕接到医生的电话,不想电话响。电话一响,整个人为之紧张,感觉很恐怖。电话不响,我觉得就是好消息。

我们每天都不敢去多想,干些别的事情转移注意力。每天早上起床,我忙着过早,照顾小孩上课,去超市买东西,做饭,出去走一下路,就好像一切都往好的方向在走。我尽力把情绪控制好,不影响到别人,尤其是我妈妈。她躺在床上哭了好几次,觉得很后悔,不应该把爸爸一个人丢在武汉。

我爸妈感情很好,他们高中就认识了,从我记事开始,从来没有吵过架。妈妈有段时间生病住院,我又要上班,爸爸就每天陪着她。他们一起散步,一起同学聚会,一起出去旅游。我爸爸就说现在趁着年轻,先玩远的欧洲,等70岁走不动了,就把国内玩一遍。他们去过泰国、新加坡、日本,还有德意法瑞,原本计划今年下半年要出去玩一下,现在也无法实现了。

父亲感染新冠肺炎去世后,我捐献了他的遗体


田大叔与妻子旅游时的照片。受访者供图。

21号下午3:30还是4:00,妈妈在厨房里忙一些事情,我在跟我小孩讲作业。电话在客厅的桌上,突然就响起来了。妈妈当时很紧张,冲过来接的电话,我心跳得也好快。

是ICU的医生打过来的,妈妈接了,我站在旁边。医生告诉了我们(爸爸走了)这个消息,还有一个电话号码,让我们跟殡仪馆那边联系,要把人拖走。

妈妈听到之后一副完全不能接受的表情,用手捂着嘴,很惊讶。我的感觉是医生在说一个其他人的事,好像不是发生在我身上,好像神经还没有反应到这上面来。我只知道医生说什么就要答应着,我要打什么电话,后面要做什么事情。

挂了电话,我立马去联系殡仪馆的人。刚刚打完,医院就又有一个医生给我打电话了,说为了更多的人得到救治,希望进行遗体捐赠,取一点样本进行研究,问我愿不愿意。其实我一开始接到这个电话,有一点不能接受,因为毕竟按照中国人传统一个体面上来讲,不能死无全尸。

我也考虑了一下。武汉第一例(遗体捐献),我看过这个新闻的。其实有什么不能接受呢?爸爸也没有感觉了,但是能够为这个病做一点贡献,我觉得还是可以的。我跟妈妈说了,妈妈说你拿主意。10分钟之后,我就又跟医生打了一个电话,手写了一份捐献遗体同意书,两三句话,然后签上我的名字,拍照过去。

等我把电话都打完了,才真的是慢慢地回过神来,我们全家在客厅里,都在哭。我的脑袋不停地嗡嗡作响,疼了一晚上,眼前晃动的都是爸爸的身影,一切都很不真实,就感觉他还在武汉等着我,还没有离开。

做了决定之后,我也有一点点后悔,就怕爸爸怪我没有让他完整地离开,但是转念一想,既然做了决定,就不要多想了。后来一篇新闻报道说,最初的解剖结果出来了,我特意看了一下,但只有第一例的一些细节,其他的都没有。

爸爸头七那天,按习俗要供饭,但我不情愿去做这些,觉得很不真实。老公前前后后忙乎着,给爸爸添了饭和菜,放在桌上。妈妈呆呆地坐在餐桌旁落泪,我也默默坐着哭。

后面几天挺难过的。任何一点细节都会让我哭起来,每天都在悲痛中做一些日常的事情,也不敢跟家人多说什么,只想日子快点过去,这一切快点过去。

父亲感染新冠肺炎去世后,我捐献了他的遗体


田田的朋友圈。

手机还在充电

3月5日,单位要求复工,我和老公决定先回武汉,休息了一天,7号从医院拿回了爸爸的遗物,医保卡、车钥匙、手机还有一点现金,但是衣服和姑妈那封信没有了,应该是烧掉了。

领取遗物第二天,是爸爸的生日。那天一起床,我就给爸爸发了一条微信,祝他生日快乐。爸爸走的时候,差了十几天没过62岁生日。以往我会给他发一个生日红包,以后再没有机会了。武汉还没有解封,物资紧缺,也买不到蛋糕,我在心里为他唱了生日歌。

我一直都不敢回爸爸的房子,想装傻,假装一切没有发生过,就一直拖着。后来没有办法,下葬办手续需要户口本,我还是去了趟那边的房子。他的手机还在桌上充电,桌子上还有一块陪伴了他很长时间的手表,一些没吃完的药。他还清了一个纸盒箱,放了他的洗漱用品,一卷纸巾,几盒泡面和一盒饼干,可能是准备住院的时候带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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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大叔没来得及带去医院的箱子。受访者供图。

爸爸一辈子给领导开车,是一个挺立整的人,只要出门就会洗头发,买衣服也挺讲究的。衣柜里,这一格都是他的西裤,那一格都是他的衬衫,在外面看见好看的,他还会买。新裤子每回都要烫得整整齐齐,中间那条缝是不能烫歪的,如果烫歪了,他就会把我妈吼一顿。要把裤子打湿,然后重新烫。他可以买很多皮鞋,鞋子永远都是擦得干干净净。去年,他又买了新鞋子,放在家里囤着,到现在还没有来得及穿。

就算生病期间,爸爸也在家里做清洁。地面很干净,他把家里很多东西堆在一个地方,我妈盖的枕头被子也收起来了,整整齐齐的,一些生活垃圾发霉了,其他就跟平时是一样的,好像一切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只是少了一个人而已。

其实爸爸到底怎么感染,我也不清楚。我们猜测的话,可能是小区物业的一个人感染了,跟我爸爸关系挺好的,他们有时候会一起讲话,那段时间还给我们家送过两只腊鸭,可能就是这么传染的,但也可能是爸爸去菜场买菜感染的。

他身体一直都还好,没有什么大病。他个子不是很高,大概1米72的样子,也不是很胖。脸有点方,嘴巴挺大的,笑起来恨不得笑到腮帮子那里,牙齿不算很白,眼睛小小的,淡淡的眉毛有点短,头发黑色偏分,只有两鬓是白色的,年纪大了之后,头发也不多了。

我爸爸这个人,平时话不是很多,没什么兴趣爱好,不抽烟,不喝茶,也不养宠物,就喜欢每天喝一点小红酒,有时候就看看报纸、连续剧。有一段时间,他迷上了开遥控船,搞得好火,跟群里玩船的人每天交流,买一些船的配件,乐此不疲,搞了一年多,也慢慢淡下来了。

这几年,我感觉他变老了,头发两边都变白了,开车没有原来那么快准狠,可能眼睛不行了。

爸爸对我很宠爱,我小的时候,巧克力是很紧缺、很贵的一样东西,但是我爸爸隔三差五就买回来一点,他也不会买很多,因为吃多了会烂牙。家庭不富裕,但他会周末带我逛超市,看表演,每年都会给我买一套新衣服,刚开始有大电视的时候,我们家也马上就换了。

我一开始谈恋爱,他总会挑一点小毛病,这个有点小心眼,那个没什么上进心。等到结婚那天,我出门的时候,爸爸哭了,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他哭。三天后回门,他开心得像一个孩子,电话里的语气兴奋,还特地开车来接我,买了好多菜,搞的很隆重。

后来有小孩了,他也总会打电话给我,问我回不回去吃饭,小孩学习怎么样,乖不乖。每次回去,他会做很多好吃的,我特别喜欢吃干煸牛蛙,他会事先准备好,早上就去买。有时候为了我小孩会买基围虾,回来用蒜茸把它一煎,再炒一些平时喜欢吃的小青菜,烧羊肉,或者煨一点牛肉汤。周末的时候,我们家最喜欢的就是一起逛超市,他需要的东西很少,喜欢超市里的一款榴莲蛋糕,偶尔买一个过过瘾。

我生活中很芝麻的小事,他都会帮我去处理,比如什么灯坏了,也会帮我换。天气冷了就给我打电话,让我多穿衣服。偶尔我出去玩晚了,电话没有接,他会很担心我。第二天跑到我家里来,看我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我知道他最放心不下的是我,做了一辈子父女,他没少操心。

出于安全考虑,我妈妈和小孩还在海南。妈妈肯定是最难受的,失去了照顾她一辈子的人,和爸爸一起散步、每年的旅游都没有了。等她回来,我想她先跟我先住一段时间,那边家里也要翻新一下。

父亲感染新冠肺炎去世后,我捐献了他的遗体


桌子上的手机、手表和体温记录纸。受访者供图。

那天下葬之后,再次回到爸爸住的房子,冷冷清清,再也没有原来的人气,只有爸爸走时遗留的物件和生活痕迹。桌上,还有他手写的一张纸,字体歪歪扭扭,记录了每天的体温、社区和各大医院的电话。那张纸我不忍再多看一遍。

我把遗照摆在进门右手边的鱼缸上。最终放在哪儿,我想还是等妈妈回来再决定。走时,我关上了家门,那个已经没有父亲在的家门,泪水忍不住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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