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卷
前不久读到一位诗人的作品，诗中有超然的洞见，如邂逅一处天空布满星辰的空寂山谷，堪称目力所及的年度最佳。
这种感受与首次读到宫池的诗时十分相似（回顾）。诗人有一个同样古意的名字——善卷。
对于诗人本身，前所未闻，甚至搜索不到他的社交账号，个人简介也是简短至极：男，山东潍坊人。
回看他的名字，颇有渊源。善卷本是上古时代帝尧、帝舜的老师，后多次回绝了两位的帝位禅让，隐居深山，被誉为“德祖”。
搜索诗人善卷过往的作品来看，一直近于禅，而最近的两组诗，则进入了禅定状态。从他的个人创作轨迹来看，这两组亦是巅峰之作。
哪怕素来不认同照搬，此次却忍不住全盘搬运过来，完整呈现他的表达脉络，与诸位共飨。
最近看过很多秋色和人间，更觉诗的清澈、可贵、至真至纯。人说，诗歌是一种语言最高级的表达。如今，深有体会。感谢人生的许多夜晚，我们还有诗。
♪
幻隐•十二阙
◎映山
你一直在光的远昔中隐存。
我们翘首而望，却从未睹见。
当那个披了冷陷披风的人
从远昔赶来，我们去向他寻要
你映在他眼中的悄默的容颜。
他象个处子般静羞。无言。
只是让我们沿着他长澈的眸光
走进了你泉吟松鸣的谷涧。
◎至廓
我们去寻找一种至廓。
让它来
医治我们去聪的耳朵。
我们在途中遇到了那些
期冀着沉入幽远之梦的无眠者，
那些等待着在雪野中狂啸的哑默者，
那些祈盼着在月光的裂隙中
照见自我的盲瞽者。
我们一起去寻找那一种至廓。
我们合而为一。
我们都是至廓之中的迷失者。
◎往度
你，引领我们前往那无处之居。
雨在半空凝滞，风
在身后停固。
我们步履匆匆。我们
顺次有序。
每个即将抵达的人，远望而见
虚空中正迎立着那些
久逝的事物。
◎先知
他们把他封存在那个巨大的塑像里，
不知这其间已过了多少个世纪。
每一次我们来跪拜他的时候，
他都会把头垂下，把双目紧闭。
就在这最后的一天，我们向他祈示。
他仍然垂着头颅，只眼不曾开启。
我们砸烂了那个巨大的塑像，
他的断首滚落，瞪大了圆睛看着这个
即将不再存在的人世。
◎柔渊
它深不可测。
它宽阔无边。
只是在夜晚，
它平息了涌动的时候，
我们透过月光远远地眺望着它，
它吸纳了人间一切恍与惚的梦幻，
静静地酣眠。
我们想象着它
溢过了万千的星群，溢过了高湖
与低川，溢过了每一个
向往着飞入其中的
我们的眼。
◎屏息
在那个古老的
经卷的某一行，我读到了
你留于我们的
一个秘密。
它晦暗闪现。它
随时消失。它复杂繁琐
它简要单一。
我偷偷地把它
截取了下来。穿过窗外瞬起的
风的支离，走进了世间
等待明晰的沌空里。
◎网罗
我们一度困于其中。
它们庞大交错，铺天而落。
我们怀抱着颤抖的
山树和冷月，在它们的俯视下
缓慢而移，怯怯而坐。
在我们尖声嘶叫的时候，
它们应声而解。
纷坠在我们脚下，如同生与死
相互地忘却。
◎珑透
我不想过多地向你讲述
我已忘记了的那个玲珑的梦。
我曾经携带着它
在夜地上孤单地长久而走。
当那又起的光照见我时，
我记得我在一个小的角落里，
打磨着它存留的暗浊，
也打磨着它熠熠生辉的明透。
◎暗昧
那些被光
驱赶到夜之凹面的人，正试图
用一种暗的昧
来更取白日间的隳颓。
我就站在他们中间。
他们裹上了
各样的躯壳，膨胀，奔跑，旋转
挟着躲入缝隙的我
一起去寻找另一种沉坠。
◎命使
我接受您的指令，在这一段
最后的时光里，我去护送我自己。
我走过了前面的晦暗和
后面的明晰，我走过了下一次的轮转
和上一次的终替，我走过了
最初的遗忘也走过了最后的铭记。
我走到了尽头。我不曾求祈。
第一个到达的我正等待着我手挽手
消隐在时光的无色泡隙。
◎盲喻
星月无语。人们开始啜泣。
因为他们知道
我不会再去为他们争取
另一次死亡的应许。
他们抬起了我渐趋枯干的肉体，
走上了那条早已为我准备好的深路。
我感觉我已看不清任何的东西，
只是听见他们胀曲的灵魂，
裹上夜风粗壮的羽翼
从山上纷飞而去。
◎暖和远
每天，他都会和我隔了那些
挟了隐秘的风
互相默量彼此间的暖和远。
他是个沉默的人，也是个
有趣的人。虽然
我并不知他为何一直躲闪不见。
我朝着他的方向昼夜而走。
无知。也无觉。
直到那时间消失在了我的前面。
沦世•二十歌
◎原初
他允许我回忆其中的一个过去。
那是他曾经陪伴着我们
寻觅幽冥的一段长暮。
我们走过了一无所想。
我们走过了一无所惧。
我们跟随着他
从一个没有开始的开始，
走向了另一个没有结束的结束。
◎观婪
整夜里，他们都在挖取
梦井之中
我们深埋的生命之盐。
他们白日里死去。
他们复活于黑暗。
整夜里，我们站在井边
看着他们
挖取我们对生的迷恋。
◎浮记
我回忆起，当那世界即将沉入
迷濛之时，我们穿过长昼的嘈杂，
来到了他为我们选定的
最后的秘地。
我们忘却了忧郁，我们忘却了哭泣。
在平静的歌吟声中，我们坐上
幽暗的船筏，慢慢地驶向
梦的海底。
◎祈辰
我从时间的隙孔中静静地
窥看着他们。
就象窥看着我豢养在
某一个角落里的
盲走的星群。
每当他们燃起祈祷之火
召唤一种新的复活的时候，
我都在喧嚣之中，
听到了我内心发出了
想要吞噬他们灵魂的声音。
◎擘书
他们把它凿刻在高崖上，
静等着
阳光使它开悟。
冷风瘦雪。
苍鹰银狐。
在它千古的冥思中，
又一次
万物偶遇了万物。
◎述见
那光开始出现，我们
注视着它。
它在黑暗中不断地寻找，寻找
更黑的黑暗。
我们早已学会了
躲避，学会了在无梦之中沉入
那个隐秘的边缘。
等到这世界
生长出了新的光明，
我们举着记录我们曾经存在的
一段虚空，向那些默听者
讲述光与暗的轮转。
◎平阔
有人在偷卷着这宽广的夜。
风从缝隙中逸出，
星与月
彼此折叠着彼此的闪烁。
我们坐在一棵老槐树下，
仰望着，
仰望着那条银河在卷动之中
起起又落落。
◎云邻
在久旱的千年里，我给他们
送去了唯一的一次雨信。
他们迎接了我。
一个枯槁的男人和一个
苍白的女人。
我，坐在他们中间。
一起听这
裂逸中的世界放弃了虚浮，
饱吮着渴盼的重沉。
◎企狩
噬梦之兽，你
可曾见
我们奉养你的宁夜的碎片，
正在你长冉的鬣须上迎风颤抖?
噬梦之兽，你
可曾听
我们藏于月影之中的星铃，
正在你轻飞的足踝上虚然而候?
噬梦之兽，你
可曾嗅
我们为你而斟的黎明瑰酒，
正在你雾汐的唇边暗漾着芳稠?
◎旧水
在她即将离世之前，她请求神
允许她倾倒
脑海中满溢的记忆之水。
神引领她来到了那个井边。
她注视着它。如同注视着一个
远空之眸，静幽而深邃。
她慢慢地倾倒着她的一切。
她听见了
它们坠入时明亮的欢笑和喧沸。
◎迷目
光在躲避着
我们的环顾。躲避着
我们这些
步履匆匆的无影的囚徒。
我们试图
让它把我们带离
带离这
开始便已是结束的又一个空宇。
◎浣染
我们沉浸在这寂灭之后的
宁谧中。
大地苍凉。暮色如烟。
那些携带了我们的过去
准备远行的使者，
最后一次凝视着我们，凝视着
我们这些静白
即将接受黑夜的浣染。
◎恒石
我留在光蔓上的那些
斑驳的印迹，在几个世纪之后的
某一个夜里，将会有人来把它
摹刻到圣殿的悬灯的残壁。
万千的人们蜂拥而至。
他们并不知，我曾走过的星河
在天宙的哪里，也不知
我仍活着还是已死去，或者只是
他们看见的就是我的
最后的记忆。
◎轻飏
风，在集聚。
我看见有人
开始练习飞翔，初生的羽翼
透明，薄长，掠过谷中
层生的松林，掠过我们身旁
行走的寒冷，掠过
我与你
藏于心下的那一点生的幽光。
◎寻续
他们在夕光中折返往复。
我从他们中间穿过，如同
穿过斜仄的影子，
穿过层层的尘埃开始漂浮的
渐起的暮曙。
我知道
他们正在努力寻找着
我们这些
曾经的存在之物。
◎王的剑
他们把我放置在这儿，放置在这
冰冷的深渊，已然千年。
我静卧无声。我已不能
如马奔走，为他们奔走广阔和辽远。
他们把我放置在这儿，放置在这
幽暗的深渊，已然万年。
我静卧而待。我等待着
那颗飞坠的星，带来让我复生的焰。
◎寐寤
穿过这片悬空的暗域，
梦的足
在夜的风中轻驻。
那是一个没有了哀伤的所在。
万物飞起，又落下。
你期待着你的脆亮的歌声
能引导着我们
寻找到炫色的归属。
我们都醒于静中。
醒于你梦中给予我们的谛思
和永久的注目。
◎忆之季
夜的蓝紫
注视着我们，注视着我们
即将开始的
又一次
对每一个逝星的诵记。
我们亦无形体。我们
也已久逝。
只是
彼此闪亮时彼此的
偎和依
让我们又忆起了它们
光的柔丽。
◎钝磨
对于每一个光的漂流者来说，
我们的喊叫
会使他们单薄的躯壳
再一次遭受损破。
我们选择了无声。
我们学会了沉默。
我们就是他们。
只有在无星的夜里，
我们才远离了
那份持久的厚重的消磨。
◎久憩
我们停下。
回视那些尾随而至的夜的静谧。
此刻，月儿金黄
大地无息。
唯有那些我们刚刚离开的
空的长衣，在林中
游荡着，寻找着
我们曾经拥有过的通透的躯体。
▶ 我们在夜里相爱，鸟儿在看不见的地方歌唱
▶ 我听到灰暗穿过每个人生活的声音
▶ 寂寞是我一身的皱纹，它使我不敢宽衣解带，与人相爱
投稿 / 合作：poetryisland@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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