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法海行舟，江蘇檢察機關高級檢察官。
有時候，辦案不能只追求快，更要追求一些無法衡量，但對社會有益的效果。
去年我辦理的一個案件，在辦案的過程中，有一些感想，現在案件宣判已經過去大半年了，應該可以寫出來了。
這是一個故意傷害致人死亡案，我們把這類案件歸類於“命案”。之所以由市院辦理，意味著今後要起訴到中級法院，有可能判處無期徒刑以上刑罰。
案情不復雜，被告人張華（化名）是一名卡車司機，帶著妻子和兩個小孩，從外地來崑山，在一家企業上班。
據他自述：招聘的時候，主管毛軍（化名）和他說每個月有六千元收入，但月底結算的時候，只有兩千多，所以他憤而辭職，要求按照約定的工資結算就走人。
而毛軍告訴他，收入由基本工資和獎金組成，張華沒有全勤，油耗比較大，所以獎金幾乎沒有，再加上張華有一次在外地裝貨時，操作不規範，對方廠家要對他罰款，他不肯，強行撞斷大門口的起落杆。客戶找到公司，公司賠償了對方，現在要從他的工資里扣回，還要按照公司規定罰款。
糾紛由此產生，張華多次到公司鬧，毛軍都讓他走勞動仲裁或者司法程序，張就一直坐在公司裡不走，因為他抽菸，一個女文員把電扇對著他吹，他把電扇摔壞了。公司報了警，他又賠了幾百元。
工資沒有要到，反而又賠進去幾百元，張華心裡萬分惱怒。於是拿了一把匕首，再次來到公司，與毛軍再次發生爭吵，毛軍扭頭向外走的時候，被張華推倒在地，拿出匕首，對毛軍的左右大腿，各刺一刀。之後說了幾句狠話，揚長而去。
公司的人一下子嚇傻了，急忙打120，等救護車把毛軍送到醫院搶救，已經沒有生命體徵了。
一條命，就這樣消失了。而毛軍，說是主管，其實也是一個外地來崑山打工的人，家裡也有兩個小孩。
張華拿刀捅了人，也知道會被判刑，所以就到派出所自首，他以為最多判個兩年，但他萬萬沒有想到，這個案件已經上升為命案。
我在提審他的時候，他一直在說自己倒黴，怎麼毛軍就會死了呢。
我問他，你怎麼會認為，用匕首捅人，就不會死人呢？
他說，我是對著大腿，又不是心臟捅，以前看別人打架，打得渾身是血也沒死人。再說電影裡的人也是這樣，砍了很多刀，也沒什麼事。
我算了一下他的年紀，他青春期的時候，正好是香港的《古惑仔》系列電影在大陸熱映的年代。這些黑幫電影，真是害人不淺。
提審結束的時候，張華問我：檢察官，我會被判幾年？
▣ 我反問他，你認為你會被判幾年？
他說，我最多判十年，我又不想讓他死，只是太不巧了。再說醫院搶救肯定有問題，這樣的傷怎麼會搶救不過來？
其實，人——有時候真的很脆弱。經不起看似並不那麼嚴重的傷害。
我仔細看了法醫的鑑定報告，毛軍有兩處刀傷，其中一處，被刺破大腿動脈，大量失血後，人很快就死亡了。
▣ 我專門請教了法醫，張華用匕首捅刺毛軍的大腿，有多大的概率會刺破動脈？
周法醫是全省知名的主任法醫師，有近三十年的法醫鑑定經驗，檢驗過無數的命案，他告訴我，概率相當大，因為匕首一般入口小，但入體較深，角度一般傾斜，刺到動脈的概率在30%以上。
也就是說，如果刺三刀，就幾乎必然刺到動脈。而張華刺了兩刀。
▣ 我又請教周法醫，一旦刺破腿部動脈，人能堅持多長時間？
周法醫根據他的經驗告訴我：如果沒有緊急對大腿進行捆紮，大約十五分鐘人就會死亡。因為動脈有壓力，失血速度相當快。
▣ 那為什麼有的人被木棍打，被刀砍了，渾身是血，但沒有生命危險呢？
周法醫告訴我：木棍一般都是造成皮下毛細血管破裂，刀砍雖然刀口較長，但一般不深，刺破動脈的概率較小，從表面看渾身是血，其實失血不多，不一定有生命危險。
所以，毛軍不是運氣不好，才偶然去世，張華也不是運氣不好，才造成命案。
在庭審的時候，張華一直強調，他只是想教訓一下毛軍，完全沒有想到這個結果，他的律師提出：毛的死亡是偶然，應該被認為是一種意外。同時對醫院的搶救是否得當，也提出了疑問。
如果要追求庭審效率，我只要宣讀一下法醫鑑定意見就好，沒必要在這個問題上過多糾纏。
但我在出庭之前就考慮過這個問題，我準備提出的量刑建議是無期徒刑，如果不把道理講明，張華和他的家人可能一輩子都會認為判決過重，從而產生或強化反社會心理。
因此，我做了大量準備，我請周法醫以專家身份出庭，周法醫對我提出的問題，用大量的時間，做了詳細的解釋。也詳細回答了律師的提問，為了讓大家能夠理解，還畫了示意圖，證明張華的行為，幾乎必然導致毛軍的死亡，而且醫院也來不及搶救，聽了他的專家意見，張華和律師都沉默了。
為了達到這樣的效果，我們做了大量的準備，增加了很多的工作量，庭審時間也延長了很多。
我想，如果不這樣做，案件照樣也可以得到判決，但我認為，這樣做，不但值得，而且必須。
在此基礎上，我在發表公訴詞的時候，義正言辭地要求法庭判處張華無期徒刑。法庭後來完全採納量刑意見。
- 讓被告人得到判決，只是檢察官職責的基本職能；讓所有參加和旁聽的人，心服口服，才是檢察官的應盡義務。
有時候，辦案不能只追求快，更要追求一些無法衡量，但對社會有益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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