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流人物”范仲淹

“第一流人物”范仲淹

春山半是茶


“第一流人物”范仲淹

桐廬范仲淹紀念館內范仲淹塑像


“第一流人物”范仲淹

桐廬范仲淹紀念館“憂樂天下”牌坊


紀念館內,范仲淹的半身塑像,凝視著所有的來訪者,“天地間氣,第一流人物”,朱熹的讚詞成了醒目的匾額。整個宋朝,因為有了范仲淹這樣一批賢臣而足以自豪。范仲淹在興化主政3年,興化之民情願改姓“範”來永久紀念他;他主政桐廬郡雖只有短短的十個月,卻讓此地人民懷念了一千年。在同輩和後代人眼中,范仲淹是一個全能型且無瑕疵的官員楷模:在布衣為名士,在州縣為能吏,在邊境為名將,在朝廷,則又如孔子說的“大臣者,求之千百年間,蓋不一二見”的棟樑之材,范仲淹用他63年的生命歷程,完美地書寫了輝煌的人生。

“平蕪盡處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公元1033年暮春,這兩句春山詞在盎然春意的江南隨處盪漾著,這是歐陽修刻畫的春山,不過卻是給憂愁的旅人做背景的,以樂寫愁,春山雖美好,然人在旅途,漂泊無期,心境迷茫。

1034年的春正月,46歲的范仲淹,因為管了宋仁宗的家事,勸皇帝不要無故廢郭皇后,從右司諫的位置上被貶睦州知州。正月的汴京,雖天寒地凍,但范仲淹的內心並不沮喪,他已經第二次被貶,肺部也有毛病,不如趁機去江南,去睦州(也稱桐廬郡),著名高士嚴光曾在那裡隱居,那裡有瑰麗的富春山水,那裡有他詩心中的春山。

去睦州

隋文帝仁壽三年(603),睦州設立,下轄淳安、遂安、建德、壽昌、桐廬、分水六縣。

睦州起先的州治,坐落在雉城(今淳安西南),地處崇山峻嶺,百姓出行基本靠水路,而水路又多險灘急流,這樣的事故聞所未聞:曾有三位桐廬縣令,因去州政府彙報工作,被水淹死。顯然,雉城的州治不適合政府辦公,幾經周折,武則天才同意遷移州治至建德境內的梅城。梅城地處三江口,新安江和蘭江呈丁字形匯入富春江,雖偏處浙西,水路卻發達。

蘇州人范仲淹,應該是熟悉睦州的。

船出汴河,過潁河,就到了淮河。過淮河,他們一家遇到了驚險,《赴桐廬郡淮上遇風三首》記如下:

(其一)

聖宋非強楚,清淮異汨羅。

平生仗忠信,盡室任風波。

舟楫顛危甚,蛟黿出沒多。

斜陽幸無事,沽酒聽漁歌。

(其二)

妻子休相咎,勞生險自多。

商人豈有罪,同我在風波。

(其三)

一棹危於葉,傍觀亦損神。

他時在平地,無忽險中人。

完整的場景和心情記錄,過淮河遇大風浪,生動畫面,躍然紙間:船行淮河,白茫茫一片,忽起風浪,且越來越大,人站立不穩,船歪東倒西,還有那些大黿,也來湊熱鬧搗亂,它們浮在船邊出沒浪間。一船的人都膽戰心驚,孩子嚇得哇哇大哭,此時,范仲淹只有一遍遍地安慰著家人,不怕不怕,我們不怕。果然,接近傍晚,風平浪靜,夕陽也出現了,打魚的船隻撒開了網,漁人悠悠地唱著歌。哈,把酒拿出來,朋友們,來喝酒吧,壓壓驚,於是,一船笑聲又在淮河的清波上回響。范仲淹的不怕,源自於他的底氣,大宋朝和那強橫的楚國完全不可同日而語,這清泠的淮河,自然也不同於汨羅江了,我對朝廷盡職盡忠,即便有點小挫折,也不會像屈原那樣葬身水底,眼前是有些危險,不過,很快會過去!

其二、其三,更像是詠物詩,詩言志,說的是:老婆呀,你不要責怪我,朝堂上提意見,是我的職責所在,當官總是不斷有風險,我此次被貶去睦州純屬正常。現在,你也別怪那些同船的商人,不是他們帶的東西太多太沉,要怪只能怪風浪,我們還是安心坐船吧,等風浪過去,一切風險自然也就煙消雲散。

誰說范仲淹僅僅是在寫淮河上的風浪呢?自出汴京以來,每每閉目閒暇時,自少年到現今的經歷,都會一幕幕浮現。

范仲淹,字希文,唐宰相履冰之後……仲淹二歲而孤,母更適長山朱氏,從其姓,名說。少有志操,既長,知其世家,乃感泣辭母,去之應天府,依戚同文學。晝夜不息,冬月憊甚,以水沃面;食不給,至以糜粥繼之,人不能堪,仲淹不苦也。舉進士第,為廣德軍司理參軍,迎其母歸養。改集慶軍節度推官,始還姓,更其名。

上面這段文字,出自《宋史·范仲淹傳》,信息量極大。

宋太宗端拱二年(989)八月,成德軍節度掌書記範墉家中,添了個兒子,他就是嬰兒範。不想,兩歲時,範墉因病去世。兩年後,範妻謝氏改嫁至長山(今山東鄒平)的朱文翰,四歲的幼兒範還不懂人事,便成了朱說(音“悅”)。幸而繼父亦屬忠直之士,對少年朱養育和教育並舉。

“劃粥斷齏”成為少年范仲淹苦學的著名故事,也是中國許多家長用來教育孩子的勵志好教材。這個故事出自宋代魏泰的筆記《東軒筆錄》中:

惟煮粟米二升,作粥一器,經宿遂凝,以刀畫為四塊,早晚取二塊,斷齏數十莖,酢汁半盂,入少鹽,暖而啖之。

這位少年天生就是苦讀者嗎?肯定不是,誰都想躺進父母溫暖的懷抱。可當他知道自己的家世後,那種悲憤感,立即轉化成無窮的動力,含淚告別母親,去應天府求學。所有的苦,在朱少年眼中,都是上蒼對他的考驗,強行者有志,白天讀不完,夜裡接著讀,從夏天讀到秋天再到冬天。讀書疲憊了,冷水就是醒腦器。食物缺乏,沒關係,夜裡取兩升粟米,煮一大鍋粥,第二天,用刀在冷卻的粥上劃個十字,分成四塊,早晚各取兩塊吃;菜呢?好辦,弄一些姜、蒜等切碎,加入醋和鹽,煮熟,哈,不錯的開胃菜。

苦讀的日子,從少年到青年,許多時候,他甚至晚上睡覺都不脫衣服,為的是醒來就能讀書。公元1015年,26歲的朱說,終於以寒儒成為進士。姜遵如此贊他:朱學究(科考明經科的專有名詞,表示至少學通一本經書)年雖少,奇士也,他日不惟為顯官,當立盛名於世。這姜遵,是長山籍名士,他丁母憂回鄉,消息傳到長山城,少年朱知道後,就邀幾位同窗學友專程拜訪,一番愉快暢聊,很少誇獎人的姜遵,事後對他夫人這樣評價朱少年。

有一種說法是,少年朱知道自己的身世後,對朱家兄弟們的奢侈生活不滿意而立志出走,勵志苦讀,但我推斷,其繼父家也是清苦,並沒有太多的錢供少年朱讀書。假如朱家待他不好,他為什麼不早早改名,要等到中進士兩年後任推官時再向朝廷申請認祖歸宗?而且,後來,他還將宋仁宗授予自己的恩命,轉贈給早已去世的繼父,朝廷遂追授朱文翰為太常博士。一切都說明,三十歲前的朱說,和我們眼中的范仲淹,形象是一致的:能極度剋制自己,有著堅忍的毅力,眼界開闊,滿腔平民憂樂情懷,富貴、貧賤、譭譽、歡戚,沒有一樣會打動他的心。

2011年4月6日,我又一次虔誠地拜謁了范文正公的像,這回是在江蘇省興化市。仔細聽著講解員的介紹,她語氣中明顯帶著自豪,這種自豪感是把範公當作家裡人向人炫耀的那種感覺,因為,範公在這裡做過令興化人永遠感念的3年知縣,改變了興化的歷史。

而我卻有一種不露聲色的微微嫉妒,因為我也早已在心裡把他當作我的老鄉。當然,對範公來說,興化是他人生事業起步的地方,這裡誰也不能替代。

登第後,雖做過幾處小官,但范仲淹的才能一直沒有得到很好的發揮。1023年,機會來了,他在泰州做一個收鹽稅的官時發現,興化這一帶都是海塗,常常氾濫,於是主動請纓,要求去做治理的苦差事。一共3年,如果不是他母親去世,他可能還會在興化知縣的任上幹下去。儘管如此,因為他的投入,因為他的努力,歷史對他這幾年是這麼蓋棺論定的:招流散,勉農耕,輕徭賦,賑災荒,人民有口皆碑。這還不是主要的,他的主要任務是修築捍海堰。集中通、泰、楚、海四州民夫,積工累石,歷經千辛萬苦,終於修成長143裡、基闊三丈、高一丈五尺的捍海堰,並建有十多座石質水閘。這堤被人稱為“范公堤”。結果可以想象,堤建成後,“束內水不致傷鹽,隔外潮不至傷稼”,以堤分界,東邊產鹽西邊莊稼,堤內百餘里間,瀉滷之地盡復為良田,“期月之內,民有復業耕諸田者共一千六百戶,將歸其租者又三千餘戶”。范仲淹遠見卓著,他的治理一舉多得,並徹底改變了興化的經濟結構,由製鹽為主變為農業為主,生產力也大大發展。振興,教化,興化的地名都因范仲淹而一直生動而挺拔了。

範公在興化的3年,可書頗多,如果時間允許,如果不是我們打斷,講解員會一直講下去的。司馬光在《涑水見聞》中曾說:範堤成後,“民至今享其利,興化之民往往以範姓”。百姓情願以改姓來永久紀念他,這豈止是崇拜和敬仰?

少年事青年事,事事都已成雲煙,轉眼間,他就是個飽經風霜的中年人了,放眼兩岸,鬱郁蒼蒼,春山如笑,看著船舷兩邊不斷翻滾的浪花,他知道,睦州就在眼前了。

在桐廬郡

春山半是茶的四月,江南的鮮嫩蔥翠欲滴,經過一百多個日夜的兼程,範知州終於到達桐廬郡的州治所在地梅城,富春江的穎綠,瞬間撫平他略帶憂傷的心靈,他立即投入考察和工作中。

南下途中,范仲淹的腦海裡,也常浮現出一個人來,此人就是戴斗笠披棕蓑、耕於富春山的東漢隱士嚴子陵,范曄《嚴光傳》中的情節,他每一個字都熟悉。

梅城往下幾十裡,就是嚴光的隱居地富春山,第一件大事,先去嚴子陵祠祭拜,以慰心中惦念之情。輕舟而下,一個時辰不到,富春山就在岸邊。東臺那巨石,似乎就坐著悠閒的嚴先生,嚴先生在看天,雲高雲低,鳥停鳥飛;他也在看人,各式各樣的人都來,好多是文人、官員,他們感嘆幾聲,吟詠一番,然後拍拍身上的灰塵,轉身趕往下一站,該當官還去當官,該作詩依然作詩。

這回,范仲淹來了。祠角塌陷,廊柱腐爛,雜草瘋長,看著眼前破敗不堪的嚴祠,範知州的心一下疼痛得緊:一位高風亮節的高士,他應該是富春江的核心靈魂,構堂而祠之,能讓人“思其人,詠其風”,更“能使貪夫廉,懦夫立”!怎麼如此淒涼?必須立即重修!雖然,副手章岷指揮具體修繕工作,但范仲淹全程參與指導,並親自寫下《桐廬郡嚴先生祠堂記》,“雲山蒼蒼,江水泱泱。先生之德,山高水長”,這就將嚴光的精神價值提到了一個空前的高度,而且,自此後,嚴子陵祠一直都由政府主持修繕,並有專人祭祀管理。

我始終認為,富春江那一江的春水,充滿著詩意的靈性,皆因嚴光而生動具體。自謝靈運嘆吟嚴光後,一直到清末,七千多首詩詞將這百里春江填盈得要滿溢出來,富春江的每一滴水,富春江兩岸的每一片綠葉,兩岸峽谷上空的每一朵雲彩,都有詩意在飄蕩,而其中的百分之九十,都為嚴光而歌。更有,隱士黃公望以一幅《富春山居圖》使富春江的價值再一次得以卓越提升。黃公望和范仲淹一樣,完成了心中對嚴光的精神崇拜,只是,他用的是線條和淡墨,以及80多年的坎坷人生經驗。

教育,是範知州心裡惦記的另外一件事,於是,修祠堂和建書院,同時進行。

書院叫龍山書院。展現在範知州眼前的睦州府學,它棲身孔廟,狹小侷促。梅城之北三里,拱辰門外的烏龍山南坡,那裡卻有一座規模很大的寺廟,是書院的理想之地,經過修繕和擴建,龍山書院很快建成並使用。范仲淹寫信聘來好朋友、著名學者李覯為“講貫”(講習):“別來傾渴無已,想至仙鄉,拜慶外無恙。此中佳山水,府學中有三十餘人,闕講貫,與監郡諸官議,無如請先生之來,必不奉誤,誠於禮中大有請益處,至願至願……此地比丹陽又似閒暇,可以卜居,請一來講說,因以圖之,誠眾望也。”(范仲淹《與李泰伯書》)——桐廬郡山水皆佳,離丹陽又不遠,您可以長久居住,李兄您來吧,做龍山書院的首席教授,我們三十多位學生正翹首以待呢。

自然,除李教授主講外,龍山書院的學子們,也經常能見到他們這位州長的身影。範知州講課,深入淺出,有聲有色,他在應天書院的苦學精神不斷激勵著學子們;他在應天書院的教學和管理經驗,使龍山書院在短時間內迅速聲名遠播,諄諄教誨,經世致用,睦州士子學風一時大有改觀。

有龍山書院引領,睦州的官辦和義學書院如雨後春筍般湧現。其中著名書院有釣臺書院、麗澤書院、寶賢書院、文淵書院、石峽書院、五峰書院、瀛山書院等,共計30多所。書院的直接成果就是輩出的人才,據資料,僅兩宋,睦州的詹睽、方逢辰等甲第魁首,進士及第300多人。遂安詹氏一門出了24位進士。嚴子陵釣臺對面的蘆茨村裡,居住著唐代詩人方乾的後裔,范仲淹曾兩次拜訪方幹故里,其中《留題方幹處士舊居》詩如此贊:“風雅先生舊隱存,子陵臺下白雲村。唐朝三百年冠蓋,誰聚詩書到遠孫。”范仲淹後的兩百多年,方乾的子孫中,出了18位進士。南宋乾道年間,移居到浙江仙居皤灘的方幹裔孫,為紀念方幹,還在那裡建設了桐江書院,朱熹任職台州時,曾兩次巡視,並題寫書院匾額。

嚴州文化研究會的陳利群先生,經年致力嚴州文化的開掘,成果頗豐。他告訴我,龍山書院倡導的新儒學,還直接影響到後世嚴陵理學的形成和發展。東南三賢,南宋的呂祖謙、張栻、朱熹,曾會聚嚴州書院,講學辯論,天下士子蜂擁而至,嚴州成了當時天下理學的交流中心,《禮記集註》等刻本就在這裡問世。趙彥肅、錢時、陳淳等繼續推動嚴陵理學走向成熟,並形成了《嚴陵講義》等理學名著。這些研學活動和思辨大討論,對後來的閩學、湖湘學派、浙東學派的形成,都有很大的推動作用。

龍山書院成了州府官辦書院的標杆,引領全國。范仲淹主持慶曆新政,各州府官辦書院遍地生長,費用由國庫撥付或地方稅賦資助,粗略統計,當時全國各類書院猛增加至一千多所。士子們的琅琅書聲,透過書院上空的雲朵,傳至北宋的四荒八極,給人以不斷的激勵。

接下來,自然要說到范仲淹的詩歌寫作。其實,這是他考察桐廬郡各地生產生活、風土人情的各類心得,也算本分。連頭帶尾算,范仲淹在桐廬郡只有十個月的時間,其中3個多月在南下的赴任途中,然而,他卻創作了他一生中近六分之一的詩歌。

範文正有《採茶歌》,天下共傳。蔡君謨謂希文:“公歌膾炙人口,有少未完,蓋公才氣豪傑,失於少思。”希文曰:“何以言之?”謨曰:“昔茶句雲:‘黃金碾畔綠塵飛,碧玉甌中翠濤起。’今茶之絕品,其色貴白,翠綠乃茶之下者耳。”希文曰:“君善鑑茶者也,此中吾語之病也。公意如何?”君謨曰:“欲革公詩二字,非敢有加焉。”公曰:“革何字?”君謨曰:“翠綠二字。可雲‘黃金碾畔玉塵飛,碧玉甌中素濤起。’”希文曰:“善。”又見君謨之精茶,希文之伏於義。(宋·劉斧《青瑣高議》)

范仲淹的《和章岷從事鬥茶歌》與盧仝的《走筆謝孟諫議寄新茶》,被譽為中國茶文化史上的雙璧。上面這則筆記,從一個側面寫出了范仲淹鬥茶歌的影響之大,更可窺見北宋茶事興盛的蓬勃局面。宋朝的鬥茶,其紅火勁兒你都想象不出來,達官顯貴、僧道羽士、文人墨客、市井細民、販夫走卒,全都熱衷此道。宋徽宗寫有《大觀茶論》,親自注湯擊拂,試茶鬥茶,並分賜群臣,共品佳茗。蔡君謨,就是蔡襄,他的《茶錄》影響頗大,他也親自鬥茶,蘇軾的《天際烏雲帖》,就寫了蔡襄與周韶鬥茶的趣事:蔡襄準備了上乘的茶品和水品,卻不幸落敗,原因是杭州人周韶的茶葉非常人可比。看趙孟頫的《鬥茶圖》,也著實有趣。四茶販在樹蔭下作“茗戰”(鬥茶),爐、壺、碗和盞等飲茶用具分裝兩頭擔中。左前那位,一手持杯,一手提桶,神態自若;身後那位,一手持杯,一手提壺,作將壺中茶水傾入杯中之狀;另兩人則站立在一旁觀望,真是茶葉賣到哪兒鬥到哪兒,宋人隨時隨地可烹茶比試。

除了《鬥茶詩》,還有《出守桐廬道中十絕》《新定感興五首》(睦州曾名新定郡)《桐廬郡齋書事》《遊烏龍山寺》《和章岷推官同登承天寺竹閣》《江干閒望》等詩,當然,最著名的當數《蕭灑桐廬郡十絕》了。

我努力進入范仲淹詩歌的場景,從之一到之十,幾乎每一首,都是他對睦州大地、富春江山水的心靈傾吐。青山,白雲,流泉,竹林,綠波,蘭舟,江岸,人家,一個個影像,次第而來,換一個季節,晴日和雨日,這些影像還會不斷變幻,給范仲淹以各種驚喜。我最喜歡第六首中的“春山半是茶”,驚蟄雷聲過後,雨前茶就會慢慢冒出茶樹,睦州遍山都是茶的世界。范仲淹的春山,滿是浸染透了的翠綠,那是富春江水滋潤而成。富春山中隱居著的新葉,凝聚起天地間的綠色精華,為嚴光帶去隱居的悠閒,為農人們帶來滿滿的歡喜。

睦州下屬的六縣,現為桐廬、淳安、建德三縣市,茶葉收入依舊為三地百姓的重要來源,三地共有茶園30多萬畝,茶農十多萬戶,茶葉總產量超1.5萬噸,總收入超20億元。雪水雲綠、千島湖茶、建德苞茶,沐著富春江山水的各類原生態綠茶紅茶,在中國茶葉市場上芳香濃郁。

且有章、阮二從事,俱富文能琴,夙宵為會,迭唱交和,忘其形體。鄭聲之娛,斯實未暇。往往林僧野客,惠然投詩。其為郡之樂,有如此者,於君親之恩,知己之賜,宜何報焉?

范仲淹到桐廬郡不久,就給恩師晏殊寫了一封長信,這信,除了開頭交代南下的行程外,基本上是一篇介紹桐廬郡山水的散文,上面就是後半部分的一小節,主要意思為,我和章阮兩位副手,不僅工作配合得好,閒暇時光的休閒,也都能玩到一塊兒。范仲淹曾多次說,他的肺不太好,酒應該喝得不多,那就喝茶,彈琴,唱歌!

思範

範知州離任152年後,南宋孝宗淳熙十三年(1186),陸游來到了早已改為嚴州的梅城。陸知州年逾花甲,精力顯然不濟,而京畿之地的嚴州,此時已十分繁榮,諸多公務讓陸知州叫苦不迭:“桐廬朝暮苦匆匆,瀟灑寧能與昔同。堆案文書生眼黑,入京車馬漲紅塵。”(《讀範文正瀟灑桐廬郡詩戲書》)不過,忙歸忙,詩文還是不斷寫著的,陸游也記下了前任業餘時間的一個小插曲,這和范仲淹的信暗合:

范文正公喜彈琴,然平日止彈《履霜》一操,時人謂之范履霜。(陸游:《老學庵筆記》卷九)

短短的記錄,卻耐人尋味。《履霜》或《履霜操》,究竟是一首什麼樣的曲子呢?凡帶操字的古琴曲,基本上可以追溯到春秋戰國時期,如《文王操》《古風操》等。唐代韓愈寫有《履霜操》的詩,序言這樣說明:尹吉甫子伯奇無罪,因後母屢進讒言而被逐,自傷作《履霜操》雲:“朝履霜兮採晨寒,考不明其心兮信讒言。孤恩別離兮摧肺肝,何辜皇天兮遭斯愆。痛歿不同兮恩有偏,誰能流顧兮知我冤”。詩的主題,伯奇清晨踩著寒霜,哀嘆自己無罪而被逐。

再回過頭來,看范仲淹的身世和經歷,他的先祖,唐朝的範履冰,雖是武則天的重臣,依然死在了武則天的手上,而他自己,因為剛直,看不慣現實中的許多東西,也經常碰壁,即便如此,他依然自警自省。《周易》坤卦:“初六,履霜堅冰至”,字面之意為,踩上霜時就知道寒冬即將來臨,提醒人們防微杜漸而如履薄冰。如此說來,意思就相當明白了,范仲淹平日只彈《履霜》,並不是琴技差,不會彈其他曲,而是牢記為官的職責和使命,如履薄冰,堅守清廉的節操。

桐廬縣城,迎春南路與白雲源路交叉口東南百餘米,范仲淹紀念館靜靜地臥著。白牆黛瓦的仿古建築,背依平陽山,一座小山,青翠依然是它的主調。

范仲淹的半身塑像,凝視著所有的來訪者,“天地間氣,第一流人物”,朱熹的讚詞成了醒目的匾額。整個宋朝,因為有了范仲淹這樣一批賢臣而自豪:“自古一代帝王之興,必有一代名世之臣,宋有仲淹諸賢,無愧乎此。”(《宋史》)在同輩和後代人眼中,范仲淹是一個全能型且無瑕疵的官員楷模。我以為,元好問的評價十分到位:范文正公,在布衣為名士,在州縣為能吏,在邊境為名將,在朝廷,則又如孔子說的“大臣者,求之千百年間,蓋不一二見”的棟樑之材。范仲淹用他63年的生命歷程,完美地書寫了輝煌的人生。

陪同我進館的桐廬縣長齊力,中文系畢業,“70後”,戴眼鏡,斯文儒雅。齊力對我說,每回見到“老市長”范仲淹的塑像,心中就會升騰起他憂樂天下的鮮活形象,老市長在桐廬郡,雖只有短短的十個月,卻讓睦州人民懷念了一千年,對他而言,范仲淹三個字,就是一種無形的激勵。

我以為,富春山水有四姓,那就是姓桐,姓嚴,姓範,姓黃——桐君山之桐君老人,嚴光之富春山,范仲淹之春山,黃公望之《富春山居圖》。現在,春山谷雨前,我一路奔跑,去富春山中,摘取芳嫩和雲煙。

(作者:陸春祥,系浙江省作協副主席,魯迅文學獎獲得者。本版照片均系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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