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族有個天葬習俗,人死後,屍體送到山上,喂老鷹。
豫晉陝黃河三角區,不滿三歲的嬰孩夭折後,不掩埋,用幹穀草裹著,送到地埝根,任狼拉狗啃。
那時,農村養狗極少,野狼卻很多,實際上喂狼了!
村子南邊的地裡,經常能看到被狼吃後的嬰幼兒衣物碎片,花花綠綠,零星散落在地裡。很恐怖,我們上學都繞著走。
我媽說,我也差點被喂狼……
那年,農曆十月,我一歲八個月,母親又生個弟弟。算算,我只吃了十個月奶,接下來,喂的是米糊、麵湯。
父親是農村泥瓦匠,常年在外給人蓋房、修屋、箍窯,早出晚歸。
祖輩家境貧寒,房屋窄狹。有了哥哥後,父母便搬到對門鄰居院裡借住,我就是在那個院子出生的。房東大伯是村裡的醫生。
為了伺候“月婆娘”,照看兩個孫娃,爺爺奶奶每天早早過來,一直忙到很晚,收拾停當後,才回去睡覺。
這年冬天冷的早。剛進入農曆十一月,就下雪了。氣溫驟降,人們都穿上了臃腫的棉衣棉褲。
那天,雞叫三遍,天剛矇矇亮。爺爺拉開院裡大門的木栓,縮著脖子,筒著手,向對門走去。奶奶端著半碗剛熟(煮)好的“豆糝”,蹈著小腳,跟在後邊。薄薄的積雪上,有節奏地響起了“咯吱,咯吱”的腳步聲。
“月婆娘”的早飯很簡單。熬點小米湯,餾個“兩摻饃”,蘸著自家醃製的“豆糝”。這在當時,已是最好的飯菜了。
奶奶除了做飯,刷鍋洗碗,還要洗尿布,所有家務活全包。小腳不挨地,一刻不停地忙乎著。
爺爺斜著身子,坐在炕沿上,欣喜地看著三個小孫娃可愛的睡姿,摸摸這個,逗逗那個。
父親早已起床,急著去幹活,只吃了碗“滾水饃”,就掂著瓦刀,匆匆走了。
十點後,奶奶給五歲的哥哥穿上衣裳,讓爺爺領著他到院裡玩。接著,從被窩拉起我,用被子圍住,喂吃小米湯。喝完米湯,按在被窩裡繼續睡。
大約十一點左右,我醒來了,在被窩鬧騰,嗷嗷亂叫,上吐下瀉。奶奶急得又拍又哄,拿幾片尿布不停地擦拭穢物。不一會兒,我渾身抽搐,翻起白眼睛仁,呼吸也急促起來了。
爺爺趕忙叫來房東大伯。他摸摸我的頭,一邊號脈,一邊皺著眉頭,自言自語:“也不發燒,咋這麼重啊?”
他神情凝重,一家人都盯著他看。沉寂片刻,他說:“娃病不輕,不敢耽誤了,快送醫院吧!”
爺爺一聽,慌了!急忙從箱子裡,拿出珍貴的狐皮領子大氅,把我一裹,一路小跑,出了村子。
月子裡的母親,急得哭泣起來。奶奶也顧不得勸慰,扭著小腳,跑回對門家裡,叫伯父趕快去找在鄰村幹活的父親。
鄉醫院在塬下街上,離村有五里路。五十多歲的爺爺,抱著我,緊跑慢趕,到醫院已經下午一點多了。
也就前後腳的功夫,父親也趕來了。我被安排在一張簡陋的病床上。
不一會兒,醫生來了,先量體溫,還算正常。又掛上聽診器,在身上移動著聽。然後,把一隻手放在肚子上,另一隻手在手背上敲了敲。也沒說什麼病,便提筆開了西藥,交待說:“一天三次,一次一片。”
父親把藥在碗裡研碎,讓爺爺抱著我,用小勺一點一點往嘴裡灌。
喝藥後,不鬧了,睡著啦。兩人都鬆了口氣。
天快黑時,突然又抽搐起來,小臉憋的紫青,一會兒逮一口氣,眼看不行了!
值班醫生過來搶救了一會兒,無奈地說:“不中啦!把孩子抱走吧!”
父親帶著哭腔央求:“您就不能再想想辦法嗎?”
醫生搖搖頭:“法使盡了。”
夜色漆黑,伸手不見五指。爺爺和父親輪流抱著我,冒著寒風,踩著積雪,深一腳淺一腳向塬上走去。走一節兒,停下來,摸摸鼻孔,看還有氣沒?
終於到家了。解開大氅,臭哄哄的,拉的那裡都是。顧不了那麼多,用尿布簡單擦擦,趕緊放到被窩。
父親爬在炕沿上嚎啕大哭,奶奶和母親也都跟著哭鼻子抹淚。
停了一會兒,爺爺走到炕前,把手放在我的鼻根,已經摸不到氣了,身子冰涼。他吊著臉,低聲說:“都甭哭啦!把娃送走吧。”
父親止住哭,從炕沿上爬起,去到東院,抱來一捆幹穀草。爺爺幫著把已經換好衣裳的我,放在乾草上,攏了攏,用幾根布條纏緊,交給父親:“送到南邊地埝根。”
父親抽泣著,抱著乾草裹著的我出門,向村南走去。身後傳來奶奶和母親高一聲低一聲的哭嚎。那是給我送行的輓歌。
屋外又飄起雪花,寒風一陣緊似一陣。那些餓狼,正在焦躁地轉悠,不時發出“嗷~嗷”的聲音,它們在等待隨時可能出現的美食。
路上一塊石頭,絆了父親一個趔趄,他的臉擦在懷裡抱著的乾草上。隱約聽到裡面發出一聲微弱的貓叫,仔細再聽,好像又有一聲。
他一陣心跳,扭身發瘋般地向家裡跑去。
屋裡已經安靜下來。母親低聲啜泣著,在給懷裡嬰兒餵奶。爺爺在清掃房間。奶奶在灶臺上熬小米粥,月婆娘晚上還有一頓飯。
父親跑進門時,把爺爺奶奶嚇了一跳。他放下乾草,急匆匆解開,抱出我,放回被窩。爺爺奶奶都圍攏過來,伸長脖子看。坐在炕上另一頭的母親也放下懷中的嬰兒,湊過身子。被窩裡的我,臉如死灰,渾身冰涼,偶爾抽搐一下。
全家人驚喜!
房東大娘聞訊過來,說村西頭一家老人病重,請官村金科來看,還沒走,就在那家住著。
父親一聽,撒腿就往那家跑。
人家早睡了。好說歹說,總算從被窩叫起。背上藥箱,隨父親來了。
進到屋裡,顧不得說話,直接走到炕前,揭開被子,翻開雙眼看看,用手伸到鼻孔試試。接著詢問發病時間、症狀。沉吟了一會,從藥箱裡翻出一小瓶自制的紅藥面,在白紙上倒了一丁點,交給父親:“試試吧!”。
候在外間的奶奶,拿來竹皮暖壺和碗。父親把白紙上的藥面抖落到碗裡,用暖壺水衝開。然後,坐在炕邊,捏住我的鼻子,用小勺喂。
鑲著金牙的醫生和爺爺坐在桌子兩邊的椅上,說著閒話。奶奶下了一碗荷包蛋掛麵,讓金科醫生吃。
約摸半個時辰,金科醫生起身,掀開被子,仍然是摸摸頭,翻翻眼,在肚子上又按幾下,坐下說:“嗯!見輕了。我再給點藥,明早起,先喂湯,再喂藥。能扳過就沒事了。扳不過,就畢啦!”
說著,從藥箱裡拿出剛才的藥面,倒在紙上包好,遞給父親。
爺爺手伸進懷裡,一邊摸索,一邊問:“這,這藥多少錢?”
金科醫生笑笑:“都是自己人(官村和我們同姓),給兩毛就中啦!”
一旁的父親搓著手,恭敬地問:“金科哥,少不少啊?”
金科露出金牙,又是一笑:“不少!”說著,背起藥箱,起身要走。
父親急忙奪過藥箱,說:“我送您!”
送走醫生,屋外公雞又扯著嗓子叫明瞭。全家人一夜沒閤眼,一會兒一看,生怕再有閃失。
早上,奶奶伺候母親吃過飯,剩下的米湯給我餵了一點。把醫生留下的藥面,和著水餵了。
慢慢的,我身上熱乎起來,睜開雙眼,會哭了!
兩毛錢!保住了小命。
生命如此脆弱,人生這樣奇巧!
這是我的人生編碼,一切都被事先安排。
那時,那刻,就該那樣。
閱讀更多 榮根文化 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