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食的诱惑

美食的诱惑

八十年代红颜薄命,父母、亲友不断给我介绍对象,第十二个对象是个奇葩的渣男,叫金钢锭,我一听这名字就不想见面,但经不起父母的白眼儿,还是去了。父母之所以想把我早早泼出去,是因为嫂子要进门了,家里就那么两间房。

那些年中国掀起了读书热,所以我们选择在滨江道外文书店门前见面,手里各拿着一本《英语九百句》。约定的时间是上午九点,我故意晚到了十分钟,当我远远地看到书店门前竟然有五六个小伙子都手持九百句翘首以待,真是傻了,当初要是定个暗号多好。

我远远地观察这几个小伙子,有两个戴眼镜的首先被排除了,他们和钢锭联系不上,有一个小白脸似日本艺妓也被我帕司了,另一位倒是敦实黝黑,但他穿着西装,头上抹着桂花油,程光瓦亮,像印尼华侨,肯定也不是。最后一位一米八大个儿,鹤立鸡群,脸膛黑红,眼皮下垂,要是用火柴棍支起来可能还是个大眼儿瞪。我径直向一米八走去,说出了介绍人的名字,搭茬的却是旁边一位戴眼镜的,瘦得像剥了皮的麻杆儿,亏他个儿不高,否则风一吹就折了。他眼睛黑白分明,点墨似的眼球在眼镜片上滴溜转,黠慧外漏。

我问他:“你叫钢锭?”他笑着回答:“是。每个人第一次见我都用你这种怀疑的口气,也难怪,我长得似轻风摆柳,我爸偏给我起了个这么敦实的名字”。

我也笑了:“你是五八年出生的吗?”,他回答:“我是六零的,我哥五八年,他叫钢铁。说起来,我哥的名字还是市长起得呢,那年五一黄市长到钢厂视察,因为大炼钢铁,超英赶美全厂都不歇班,午饭也在车间吃。我爸是炊事员,送饭到一线,就和黄市长搭搁上了,末了我爸请黄市长给我刚出生的大哥起名字,黄市长随口说叫‘钢铁’吧,有力量。轮到我就叫‘钢锭’,妹妹叫‘钢花’一家人都那么有力量”。说完他大笑起来,觉得自己很幽默。

滨江道离海河近,我们信步来到河边转悠,北方春寒,四月的河风一吹,我打了个喷嚏,他随手脱下一件蓝色的工装披在我身身上,初次见面我挺不好意思。我看到工装上有‘天津钢’厂几个字,就问他是不是也在钢厂上班,其实我是明知故问,他的情况介绍人都说过了。

他明知我知,但还是滔滔不绝的回答我,从他的讲述中我又温习了一遍他的简历。他初中毕业后到津郊插队,去年选调回来,预计年底顶替他爸爸进钢厂上班。我披的这件工装是他爸爸的,估计他爸爸也是小个子,因为我穿这件衣服都嫌小。

他说,他们家是南方人,他爸爸从小在天津苏闽菜馆学徒,刚当上厨师就公私合营了,工资四十六元,粮食定量三十二斤,这条件很难找对象。后来通过朋友介绍他爸进了钢厂,工资涨到七十多元,粮食五十斤,还和钢厂的一位女工结婚了,就是他的妈妈。他妈比他爸高半头,他和哥哥随爸爸娇小玲珑,俩妹妹随妈妈身高马大。我忍不住笑了,说他们家人怎么都长反个儿了。他也跟着笑,还说:“你坏,你好坏”,南方男人的矫情让人受不了。

很快就到了中午,他提议一起吃个饭,初次见面我还有点抵触。不过我也确实饿了,同时也想通过吃饭更好地了解他一下,我的第一个,第三个,第八个男朋友都是在饭桌上被淘汰的。

他辗转的把我带到辽宁路一家狗食馆,这家小饭馆兼营早点,屋里还弥漫着老豆腐和炸油条的气味。倒还干净,木地板刚刚擦拭过,湿漉漉的,他借机搀住了我的胳膊,带我靠窗坐下。桌上有菜谱,他递给了我,我还没来得及看,他就叫来服务员点菜了:

“青椒土豆丝、老汤咕嘟豆腐、鱼香茄子,拆骨肉、一碗酸辣汤,两碗米饭”。然后才对我说:“我爸是厨师,家里大鱼大肉都吃腻了,我看你这么清秀,大概也喜欢清淡的。不过你要想吃硬磕的随便点”。我还点什么点,只在心里骂了他一句。

饭馆不大客人不少,大约过了十几分钟我们的第一道菜,青椒土豆丝才上来,他一面殷勤的为我布菜,一面口若悬河:“别小看这道菜,考验的是厨师的基本功,要是我爸爸做,土豆入口即化,青椒脆爽入味,有吃燕窝鱼翅的感觉。有一次万市长在钢厂食堂就餐,我爸爸做了一道淮扬干丝,豆干先片成纸一样的薄片,在切成绣花针那么细的丝,配上手撕鸡,金华火腿,用高汤反复烫煮,一上桌清香四溢,万市长吃得眉飞色舞,说他要是调到中央就把我爸爸也带去,可惜没去成”。

第二道是拆骨肉,就是从熬馄炖汤的大棒骨上剔下来的肉,反复煮了几天,早没肉味啦。但这不影响他继续口吐莲花:“这挨着骨头的肉最香,有一回解市长陪着两位北京首长来钢厂视察,中午也在食堂用餐,我爸做了一道无锡大骨头,瞬间清盘,后来首长还和我爸合影留念,多前儿你去我家就可以看到,就挂在灶台的上面”。

鱼香茄子和咕嘟豆腐一块上来的,他征求过我的意见,点上一支烟,继续云山雾罩:“知道红楼梦里的茄子鯗吧,可尽信书则无书,我爸爸做这道菜是先把茄子切成滚刀块,晾三天,加上火腿、牛腩、干瑶柱、青虾仁,高汤煨制,最后淋上葱麻油装盘,此味只应天上有,白玉盘中一青螺。至于豆腐做法就更多了,我爸的绝活就是文思豆腐羹、、、”。

我大笑起来,这次说到他爸竟然没攀扯上市长。他疑似生气的问我:“你笑嘛,以为我吹牛?等哪天你到我们家,我让我爸亲自做几道菜,你就放开腮帮子塞吧,死几回都值”。我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反正眼泪快出来了,说时迟那时快,一条白手帕就递到了我手上。

最后上酸辣汤,怎么看怎么像早上剩的老豆腐卤,洒点胡椒,浇点醋。我尝都没尝,只想看看他还有什么话说,没想到他照样文思泉涌:

“说起汤菜,人们首先想到的是老广靓汤,或者洛阳水席,但我爸爸更擅长苏菜。就是去年的事,李市长来厂视察,午饭是四菜一汤,汤是我爸爸做的太湖莼菜羹。要做好这道菜首先得用老鸭熬汤,再用鸡茸粘去浮油,涪陵榨菜,福建香菇,二月的春笋,金华火腿打底儿,莼菜浮在水面,汤色清亮,莼菜碧绿,入口如西施之舌。李市长品尝后赞不绝口,夸我爸爸是易牙转世”。

至今我都没吃过他爸爸做的这些菜,为此我报复了他三十年,每当他过生日时我都给他做一盘土豆、一盘豆腐、一盘茄子,一盘熬煮了三天的拆骨肉和一碗早上剩下的老豆腐卤,再用隔夜饭做成蛋糕,不用蜡烛,而是插几根香,青烟袅袅,让他接着念三经去吧。

二零二零四月

西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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