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尖舞者——專訪武漢醫學界唯一的中國科學院院士陳孝平

4月8日,武漢“解封”,武漢華中科技大學同濟醫學院附屬同濟醫院外科學系主任陳孝平和同事們卻並未放鬆。他說:“對待病人,要像大人揹小孩過河一樣,一定要安全送到對岸。只要還有一個病人,我們就決不放棄。”

刀尖舞者——專訪武漢醫學界唯一的中國科學院院士陳孝平

圖片來源網絡

陳孝平,武漢地區醫學界唯一的中國科學院院士,1953年生於安徽阜南,15歲開始行醫,1970年就讀於蚌埠醫學院,1979年考取同濟醫學院研究生,從此紮根武漢。他從事臨床、教學和研究工作40餘載,從一名赤腳醫生到“刀尖上的舞者”,在肝膽胰外科領域有多項突破,分別主編了全國高等學校5年制、7年制和8年制統一應用的教材《外科學》。

刀尖舞者——專訪武漢醫學界唯一的中國科學院院士陳孝平

圖為陳孝平院士在手術室。祁曉珺 攝

陳疫情暴發以來,陳孝平帶領武漢同濟醫院外科1000多名醫務人員組成護肝隊、營養支持團隊和手術小分隊等,奮戰在ICU、重症病房和急診室。他像一名救火隊長,哪裡有危重病人就支援哪裡,既要救治新冠肺炎患者,又要保證急診外科手術照常開展,還要為援漢醫療人員做好醫療保障。

刀尖舞者——專訪武漢醫學界唯一的中國科學院院士陳孝平

陳孝平院士接受 中紀委、國家監委網站記者專訪

不到最後一個病人出院,我們都不能放鬆

問:作為同濟醫院外科帶頭人,疫情發生後您面臨的主要挑戰是什麼?

陳孝平:當時我們面臨多方面的困難。首先是發熱病人數量突然增加,發熱門診的工作量比平時增加幾十倍、甚至上百倍,全院所有科室的人都上了。

原先的工作日程全都打亂了。哪裡需要就往哪裡跑,前線要物資、要醫生、要護士,我就要安排他們去支援。遇到危重病人,就去現場會診。另外,有一些急診病人需要開刀,我們也不能耽誤,外科手術還照常開展。沒有白天黑夜之分,半夜三更的一個電話來了,就要去處理,應該說一直處於應急狀態。

問:在沒有特效藥物的情況下,如何最大限度提高治癒率、降低病亡率?

陳孝平:新冠肺炎患者不單單是肺部受損,有的心、肝、腎等器官都有損害。在沒有有效抗病毒藥物的前提下,我提出了維護好“四個平衡”的治療原則:免疫平衡、營養平衡、內分泌平衡、水電解質平衡。就是我們要想辦法讓病人各項器官功能維持好,讓他們活著,創造一個他自己抗病的能力,給他一個恢復的機會。

問:抗疫是一場總體戰,針對疫情防控與救治您提出了哪些建議?

陳孝平:疫情暴發後,全國各地醫護人員支援武漢,北京大學第一醫院院長劉新民曾經跟我說:“我帶了134名醫護隊員到武漢。他們很年輕,都是自願報名來的。對我而言,有兩個重要的任務:一是降低重症病人的死亡率,不負國人之託;二是我要把我的團隊,完完整整地帶回去,他們的家人在等待他們。”可以想象當時這些領隊的壓力有多大。所以,我提出,要全力救治患者,同時要全力保護好醫護人員,醫護人員是我們最重要的救治力量。

同時,我也建議從社區排查疫情。那時很多大醫院發熱門診人滿為患。當時我提出建議,不能都集中到大醫院去,一定要發揮社區醫療作用,從社區抓起,一個一個排查,這樣好管控。實際上,武漢市很快就從社區開始排查了,醫院壓力因此大大減輕。

問:武漢“解封”,下一步防治重點是什麼?

陳孝平:“解封”不代表抗擊疫情結束了,因為我們還有重症病人在醫院。不到最後一個病人出院,我們都不能放鬆。要做到慎終如始,毫不鬆懈抓好疫情防控,不惜一切代價搶救重症患者。

“復陽”人群、輸入性病例和無症狀感染者,這三類是防控重點。現在最好的防控措施還是大家很容易做到的三點,一是戴口罩,二是少聚集,三是做好個人衛生,特別是手衛生。做好這三點,我想基本上能夠保證你的安全。我還要提個醒,特別是對發燒咳嗽的病人,一旦遇到這種情況,首先要想是不是新冠肺炎。每個人都要有這根弦,包括醫生,這樣才能防止第二次暴發。

刀尖舞者——專訪武漢醫學界唯一的中國科學院院士陳孝平

陳孝平院士接受 中紀委、國家監委網站記者專訪

有這麼一群敢於擔當的年輕人,我感到非常驕傲、我為他們點贊

問:抗疫中的醫護人員群體最令人感動的是哪一點?

陳孝平:這一次抗擊新冠肺炎過程中,很多醫生都是默默無聞在做事,他們甘於奉獻,是地地道道的實幹家、“老實人”。選擇做一名醫生,就要做到不計較時間、不計較金錢、不計較一時得失。一個好醫生首先是個“老實人”,這是最基本的。因為你只有老老實實,才能專心去治病救人。踏踏實實救每一個生命,不是“老實人”怎麼能做到這一點呢?

問:這中間有哪些讓您印象深刻的人和事?

陳孝平:在這次抗擊疫情最前線,很多都是80、90後的年輕醫生,絕大多數都是自願報名參加,他們不叫苦不叫累,防護服一穿,數個小時就堅持下來了,而且是無怨無悔。他們可不是一些人心目中的“小皇帝”“小公主”,也不是嬌滴滴的一代。

我們外科有位年輕醫生,名叫張佔國。抗擊疫情初期,他就主動報名去一線,他提出了三個理由:一是作為主治醫生,他經驗豐富;二是他還沒有子女,可以全身心投入抗疫;三是父母身體都健康,還有一個哥哥,即使自己出什麼問題還有哥哥給父母盡孝。這完全就是視死如歸,我聽了非常感動。在國家遇到困難的時候,有這麼一群敢於擔當的年輕人,我感到非常驕傲、我為他們點贊。

問:疫情期間您一直和援漢醫療隊並肩工作,如何評價這些同行?

陳孝平:國家徵召,廣大醫護人員義無反顧、逆行武漢,無問西東、不分門第,與病毒相搏,他們是“人間天使,希望之光”。一方面,幾乎“一夜間”來了幾萬名醫護人員,各方面接待都跟不上,有的甚至連住的、吃的都沒有周全保障,但是一旦面對病人,他們就把冷暖、飢餓都拋在腦後,立刻打起精神,投入到戰鬥中。另一方面,各地來的醫生經驗不一、專業不一,會診現場相互切磋、發表不同意見,雖然有爭執但總能達成一致,因為大家都是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走到一起來的,沒有任何理由不做好,通過一段時間磨合,大家真正成為朋友。

刀尖舞者——專訪武漢醫學界唯一的中國科學院院士陳孝平

陳孝平院士接受 中紀委、國家監委網站記者專訪

赤腳醫生的經歷讓我感受到了作為醫生的責任和魅力

問:您曾經是公社裡的赤腳醫生,這段經歷對您一生從醫有什麼影響?

陳孝平:我有兩位親人,在我十幾歲的時候相繼去世。一位是我姑媽,她患有先天性心臟病,那時候心臟外科手術還開不了刀,眼睜睜地看著她走了。我跟她感情很深,很痛苦。另一位是我舅舅,當時得了腸梗阻,在送醫院的途中就沒了。那時候我就感覺,生病好無助,我說自己要是個醫生就好了。

1968年,知識青年上山下鄉時期,我到了農村,做了赤腳醫生,在公社醫院培訓後,就跟著老師到田間地頭挖中草藥,為百姓看病開藥。從最初的感冒肚子疼,到慢慢地可以處理複雜一點的疾病,可以說,赤腳醫生的經歷讓我感受到了作為醫生的責任和魅力。真正從醫是從上蚌埠醫學院開始,那時候國家培養專科醫生,1970年的一天晚上,我突然收到通知,要我連夜到縣醫院去做體檢,當時公社離縣醫院有35公里,我騎著單車趕路,到醫院是早上5點。收到入學通知後,正式走進了專業隊伍,這是我人生的重要轉折點。

問:您師從我國外科醫學奠基人裘法祖院士,從他那裡學到最珍貴的東西是什麼?

陳孝平:我報名考研究生的時候,就是為了考肝臟外科才報的武漢同濟醫學院,那時候我對武漢一點也不瞭解,甚至裘教授是誰我都不知道,因為那時候不像現在這樣信息靈通。從1979年考上裘教授的碩士研究生,繼而於1982年又成為他培養的第一個博士生後,我有機會長期接觸裘教授。我為能在這樣一位大師精心栽培下成長而感到無比幸運。

“做個好醫生”,這是他講得最多的,也是我學到的最珍貴的東西。好醫生,就是你能夠解除病人的疾苦,贏得病人高度的信任。

問:肝臟外科難度大、危險性高,為何選擇這一專業作為主攻方向?

陳孝平:我選擇這個主攻方向最開始完全是出於好奇。從我1970年跨入醫學院的大門,到我1979年讀研究生,上學3年,工作6年,9年間我沒有見到一例肝臟手術。我們都說要知難而上,當時我就想闖一闖、試一試,所以就選擇了這個專業。

問:職業生涯中您最難忘的經歷是什麼?

陳孝平:印象最深的是我做的一例闌尾手術。對外科醫生來說,這是個小事,但對我來說,卻是個難忘的手術。那是1972年在淮南煤礦九龍崗礦工醫院實習期間,從開皮到做完手術,整個過程只用了20分鐘。這麼短的時間做完闌尾手術,在當地引起轟動。其實我覺得主要是老師指導的好,我也做了周密準備,很順利地解除了病人的病患與痛苦,我感覺很欣慰,這也決定了我這一輩子的職業,就是做一名外科醫生。

問:2009年11月3日,感動全國的“日行10公里減去脂肪肝”的“暴走媽媽”,在同濟醫院接受了母子間活體肝移植。您為何要接這個病例?

陳孝平:首先,這項技術是成熟的。手術技術、手術模型在我讀博士研究生的時候就已經做完了。動物實驗也已經完成了,就差臨床沒有用。其次,這個媽媽非常偉大、非常堅定,一定要割一個肝給她兒子。她感動了我,這麼好的一個母親,我們有責任去幫助她。所以我就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問:當時這個病例的關注度很高,有沒有壓力?

陳孝平:當時中央電視臺13個小時全程直播,我從手術室出來的時候,電視臺記者問的是同樣的問題。我說中央電視臺每年有一個春晚,春晚有彩排,手術沒有彩排。就像演員在舞臺上一樣,臺上一分鐘,臺下十年功,真正在手術檯上,你是沒有這種感覺的。

刀尖舞者——專訪武漢醫學界唯一的中國科學院院士陳孝平

陳孝平院士接受 中紀委、國家監委網站記者專訪

跟著國外走,永遠只能做老二

問:您的很多手術打破了肝膽胰外科領域的禁區,為什麼能做到這一點?

陳孝平:跟著國外走,永遠只能做老二。改革開放40多年來,中國的醫療技術水平、醫療條件有了大幅度提高,我們不能一味跟隨國外的技術。比如,西方認為肝臟血流阻斷20分鐘是一個極限,如果阻斷時間再延長,肝臟就會壞死。但是我們在手術時發現,阻斷了27分鐘,病人活過來了。再結合過去一些動物實驗的研究,例如狒狒肝血流可以阻斷45分鐘都沒問題。我就對此前的那個極限產生質疑,後來我們就開始動物實驗研究,在此基礎上嘗試在臨床上阻斷30分鐘,甚至60分鐘。這就是一個突破點,有了這麼一個突破點之後,我們的自信心就越來越強了,發現一個問題研究一個問題,發現一個問題解決一個問題,最後一個一個取得突破。

問:外科醫生被稱為“手術刀尖上的舞者”,但您說過,能不開刀儘量不開刀,怎麼理解二者的關係?

陳孝平:“手術刀尖上的舞者”,這說明醫生手中手術刀的重要性,是對外科醫生的讚揚,也是一種激勵。有人認為醫生手術越大,成就感越強。這種觀念是錯誤的。對待病人,我強調分類施治,就是說處於疾病的不同階段,採取不同的治療方法。比如身上長了膿腫,早期的時候打針吃藥,炎症消下去病就好了;如果不控制,繼續發展,裡面就會形成一包膿,這包膿不放出來就不會好,就要動手術了。

醫生要把握好的,應當是以病人為中心,怎樣對病人好,就怎樣治療。我有幾個基本原則:一是能不做手術的,儘量不做手術;二是能做小手術解決問題的,不要去做大手術;三是能做簡單手術解決問題的,不做複雜手術;四是能做微創手術的,不做開創手術。上述原則的前提是,取得的效果相同或更好。

問:外科領域下一步重點關注哪些方向?

陳孝平:21世紀的外科有兩大方向,一是器官移植,二是微創外科。器官移植的技術已經成熟了,現在同濟醫院所有的器官都可以移植。微創外科還處於發展階段,還有很多工作需要做。過去我們有一句話叫“大醫生大切口”,現在反過來了,醫生做得越好,傷口越小,這就是微創。這方面的發展空間還很大,是無限的。隨著科技發展,醫生要打破過去的慣性思維。

刀尖舞者——專訪武漢醫學界唯一的中國科學院院士陳孝平

陳孝平院士接受 中紀委、國家監委網站記者專訪

要重視三基:基本知識、基本技術和基礎理論

問:從醫多年,您對這個職業的感悟是什麼?

陳孝平:你要知道醫生治好一個病人的感受。當我們接到一個病情非常重的病人,然後通過你的技術和努力,把他治好了,一家人高高興興走出醫院大門,這個時候醫生心裡的喜悅不亞於病人的家屬。

我經常跟病人家人談話,說我們是一個戰壕的戰友,我們的目標都是一樣的。病人希望好起來,家人希望給他治好,醫生何嘗不是這樣的?每治好一個病人就會有成就感,越是困難的,越是複雜的,這種成就感就越大。

現在發現一個現象,一些年輕醫生只看報告,不看病人,這是非常不好的。我曾經有一個病人,她肝臟上長了一個腫瘤,她看了一圈,醫生都說讓開刀。後來她就到我這來,我讓她躺在床上,摸摸肚子,聽一聽,她就決定留下來做手術。過了三四年以後,當我再次遇到她,她說陳院士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麼在你這裡開刀?因為我看了一圈,沒有一個人給我摸過肚子,只有你給我摸了肚子做了檢查。就這麼簡單一個動作,你可以看到病人是怎麼想的。所以我常說,任何一個病人都離不開醫護人員的關懷,不能夠全都靠機器,我們治療的是人,人是有感情的。

問:培養一個合格的醫生,最重要的是什麼?

陳孝平:我們培養醫生,一定要讓他在臨床上摸爬滾打。靠一天到晚讀書,5年不夠讀8年,8年不夠讀12年,哪能讀出一個醫生來呢?我們年輕的時候一天要查三次房。裘教授在世的時候,晚上12點之前他基本上不往我們家裡打電話,他知道我們白天晚上都在病房裡。就是這樣每天仔細觀察病人,仔細去和病人打交道,一個病例一個病例積累經驗。光去接觸也不行,還要動腦筋想問題,想辦法解決問題。比如,同樣做10個胃切除手術,有的人非常有體會了,有的人還離不開老師指導,就是他不會總結。邊實踐邊觀察邊總結,這樣才能培養真正有臨床經驗的醫生。

問:經歷此次疫情,在醫學教育方面我們有什麼要重視解決的問題?

陳孝平:過去有一段時間,大家過分強調專科化了。醫學生畢業以後就讀研究生,研究生畢業以後就是在專科裡面,沒有經過真正的全科輪轉,所以導致了他們“三基”不行。所謂“三基”就是基本知識、基本技術和基礎理論。這一次疫情,有的人在會診時說,我是搞這個專業的,我對其他專業不懂,這個話他直接先講出來了。所以我建議,以後的醫學教育一定要改進。

“紀檢監察工作和醫務工作一樣,都是為了治病救人,精神內核是一致的。”採訪結束時,陳孝平院士這樣說。


注:來源中央紀委國家監委網站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