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祖墳

墳,作為一種喪葬習俗,貫穿著中華民族上下五千年的文明。在我們民族歷代傳承的敬孝文化裡,“死者為大,入土為安”,不僅是根深蒂固的觀念,也是我們共識的倫理道德之一。墳墓既是生者為亡故者安置的家,更凝結著一種念想和守孝道的情感,寄託著生者對亡故者的無盡哀思。而且,每逢清明節,我國很多地方都有圓墳、掃墓、燒紙錢等祭掃習俗。這種親情的紐帶,在親人們的眼裡和心裡飽含尋根問祖的認同和親近。此外,墳墓情結,還凝聚了芸芸生者對將來人生終了歸宿的期望,這種預期的幸福感,能時刻寬慰著我們跳動的心。這種情結自古以來就給了我們民族以信心和精神力量,不僅讓我們鼓足勇氣,繼往開來,不畏艱難開創新生活;而且教化我們要尊老愛幼,父慈子孝,生生不息。

墳,原本就是土堆,在土堆的下面安葬著親人的遺體。隨亡故者家境貧富的不同,有錢人家會有用像樣的棺槨盛殮死者,在我國古代有的甚至還有墓室、墓道、棺床等建築及陪葬物等;貧窮人家通常盡其所能為死者配置一口薄棺;聽說更寒磣的人家往往只能以蘆蓆等物件裹屍以葬。隨著國家殯葬制度改革推廣,如今我國很多地方都已實行火葬,即將死者的遺體在殯葬場的焚化爐裡燒成骨灰,再盛殮在骨灰盒裡下葬。在我國古今傳承的風水學裡,墳地的選擇,是有講究的,通常都經過懂風水學的人看過。這樣的能人,在我們農村俗稱陰陽先生或者風水先生。在死者下葬的場面裡,親人們往往悲痛欲絕,痛哭流涕,懷著哀痛的心與死者告別。爺爺去世的那年,我還是個讀小學的孩子,當時仍實行土葬。裝著爺爺遺體的棺材,被請來負重的四個人吃力地抬到墳地,我們一家人披麻戴孝地跟著他們走,送葬的親友們排著長隊在後面隨行。負責挖土的人,在陰陽先生的指點下用鐵鍬挖出深深的墳塘。陰陽先生雙手掐著羅盤,目光緊盯羅盤指針所對準的方位,又及其小心地移動調整方位,然後示意讓把棺材按對準的方位小心地緩緩放進墳塘。陰陽先生又用羅盤對了對方位,確認無誤後,在我們一家人各自用雙手捧土並撒下一抔土後,挖土的人緊跟著用鐵鍬開始回填挖出的土,在墳塘填滿時我們一家人已哭成淚人。挖土的人繼續在填滿的墳塘堆土,直至堆出一個帶墳頭的墳包。儘管悲傷,可年幼的我知道,從此以後爺爺就在這兒了。每當想他時,我就來這兒看看。又過了些年,我們那兒開始推行火葬,禁止土葬。奶奶在世時,她們這一輩人似乎很害怕火葬,聽她們聊天時說“會燒得流漿大泡的,很疼”。 奶奶去世時,我已在外地工作,聽到噩耗後,急忙請假趕回家奔喪,到家時奶奶的遺體已經被送往殯葬場火化。奶奶的骨灰被暫時停放在家裡,因為要擇日才能將奶奶的骨灰與爺爺並葬,喪事辦完後,我只能先回單位上班,最終沒能參加奶奶入土為安的葬禮。就在幾年前,一生勤儉的爸爸病逝了。在殯葬場的禮儀大廳裡我們與爸爸遺體告別後,我親眼目睹爸爸的遺體被推走後送進了焚化爐,再出來時,已被燒成白骨,我的心在瞬間湧起悲涼的痛楚。爸爸的骨灰在家裡停放了一夜,次日上午在跪拜了爸爸的骨灰後,哥哥捧著骨灰盒,傷心的我和哥哥弓著腰走在前面,身後是我們的家人,送葬的親友們依次排隊跟隨在後面,從家裡走到墳地。墳地就在河堤的緩坡上,面向開闊的農田。在陰陽先生的指點下,爸爸的墳塘已基本挖好。墳塘不大,不到兩米深,陰陽先生用羅盤對準方位後,爸爸被安葬了,地上堆起了一座低矮的新墳,立在一座座墳堆之間。生我養我教育我長大的爸爸,永遠離開了我們,就葬在這裡。已是人到中年的我,強忍悲痛在心裡。回想起爸爸的往事,一幕一幕,都湧向了這座墳。回到北京以後,心頭還是難以平靜,我獨自行走在風裡落淚,眼前浮現的依然是那座墳。於是我寫了首詩《二月的哀思》以寬懷,“二月的風,走進悲傷的心。淚,在風裡;心,在哭泣,無聲地告慰父親的亡魂。這個二月的風,吹動大地,聲聲揪緊哀傷的心。我在努力地想,我在思痛中追憶父親的音容。我要長跪父親一生的操勞和勤儉”。

在我小的時候,一些河堤兩側的緩坡,就是村裡的墳場,分佈著高高矮矮很多墳堆,有些墳因為年深日久竟然成了無人管的祖墳。也有少量的墳堆就立在農田裡。有些河道的岸上還生長著蘆葦,每年的夏季和秋季蘆葦已長得很高很密,晚上走在河堤的路上,野風吹動蘆葦發出沙沙的響動聲,心頭的驚懼,經常讓人害怕得頭皮發麻,後背發涼。在夏季的汛期裡,雨水太多時,抗洪搶險成了頭等大事,需要挖土加固和加高河堤,一些就近的墳堆的土就被挖走了。後代的子孫們或在清明節祭掃時取土重新立好墳堆,或者選擇遷墳。而那些無人管的墳,經常年的風吹日曬和雨水沖刷侵蝕,就露出了腐朽的棺木和白骨,看著滲人。那時這樣的白骨比較多,很常見。後來,國家崇尚講文明的新風吹遍祖國大地,於是村裡責成每個村民小組安排人手揀拾這些露於野的白骨,分裝進一隻只用菖蒲編織成的蒲包裡,挖坑集中埋葬了。

在我們老家,遷墳屬於禁忌的事,除非逼不得已,鄉親們絕對不敢動祖墳。而且,遷墳還是有講究的。曾經有幾座靜立在田地裡的墳,因為村裡要開挖新河道,親屬們被迫遷墳讓位給河道工程了。我太爺爺太奶奶的合葬墳是我和我二叔一起去遷墳的。因為民國時期的戰亂和人口遷移,太爺爺太奶奶的合葬墳,是當時我們家所知道的最久遠的祖墳了。那是一個冬天的早晨,奶奶讓二叔帶著我去給太爺爺太奶奶遷墳。那時我還是個小孩,二叔帶著香、燭與火紙,拿上鐵鍬和蒲包,領著我來到太爺爺太奶奶的墳地。他們的合葬墳就坐落在與河堤相連的一塊旱地上,因為歷次夏季防汛挖土,這塊旱地已經所剩不多了,他們合葬墳的墳堆也沒了,露出了腐朽的棺木板。二叔在墳邊點燃香、燭與火紙,對著墳地說了些要遷墳的話語,然後讓我與他一起跪拜。遷墳儀式結束後,二叔開始挖墳揀屍骨,我幫著他一起把屍骨裝進蒲包。他們的屍骨被重新安葬在離爺爺墳不遠的一小塊空地上,周圍都是墳,太爺爺太奶奶的新墳堆很小。每次逢年過節時,我們都會在爺爺墳和他們二老的墳前燒些紙錢,以告慰他們的在天之靈。畢竟,正是因為有了這些祖輩們的艱辛付出,才有了我們這些幸福生活的後代子孫。因為水利和防汛,經過一次又一次地整修河堤,最終,我太爺爺太奶奶墳地的位置早已難以查找,這成了一樁令人遺憾的事。而我爺爺奶奶的墳地也已經被覆蓋在河堤裡面了。二叔和爸爸憑著記憶,確定了原先墳地的大概位置。因為爸爸久病,已喪失勞動能力,而我們這些孫子輩的又都在外地為事業和生活打拼,於是就在確定原先墳地大概位置的河堤路旁,二叔用肩擔土,一筐一筐地堆出了如今的爺爺奶奶墳,這樣的工作量和工作難度,對於一位老人來說實屬不易。為此,我曾經提議由我出資給爺爺奶奶墳用水泥混凝土加固,可二叔不讓,說是國家政策不允許,我只能作罷。在我的心裡,祖輩和父輩們很偉大,值得崇敬,當年的他們可是靠人力在戰天鬥地謀生活。我曾寫過一首詩《想起老水車》,從一個側面對他們的生產和生活進行了寫照,“老水車,結實的身板,飛出勤勞的歌,揮汗踩出灌溉流。曾經的歲月,昔日的農活,艱辛的祖輩,是怎樣的生存和養育”。祖墳,是家族的榮耀,埋藏著家族的歷史,是家族子孫們可以溯源的根。

在我們老家,墳的堆土也是有講究的。通常新墳很容易識別,因為只有安葬滿三年的墳身才可以堆得很高很大,並且墳基也才會是圓的。而新墳的墳基比較像鴨蛋圓形,且墳身矮小,當年的新墳旁還會插著孝杖。當年的新墳從次年開始每年通過圓墳逐漸堆高堆圓墳堆,滿三年時才可完全堆圓墳基,在以後年度裡,只要親屬願意,還可以堆高堆大墳身。圓墳的日子一般都是在每年的清明節前。孝子賢孫們在去墳地掃墓、燒紙錢時,挖土圓墳,清除野草雜物,堆出新的墳頂。在我們的孝道文化裡,祭掃和圓墳是不可或缺的重要事。近些年隨著人們生活水平提高,有些人家用水泥混凝土澆築了墳身,有的還立了墓碑;更有財大氣粗的人家還建造了帶有圍欄的墓園。這種現象,最初可能是想對墳進行保護,確保墳身不被雨水侵蝕沖刷;同時也省去每年祭掃時圓墳的勞作。後來的奢華鋪張建墳,難免有攀比顯富的嫌疑。自從爸爸去世後,每年清明節前,我都要回老家和哥哥一起去給爸爸和爺爺奶奶掃墓、圓墳、燒紙錢,最後再插上幾枝絹花,緬懷我的祖輩和父輩們。今年遇上新冠肺炎疫情下的封城令,我回不了老家,所以只能很抱歉地打電話給哥哥,由他回老家辦理了。

據我瞭解,老家所屬的縣一級人民政府規劃建造了一些公墓,但是因為種種原因村裡人極少購買公墓下葬。公墓不僅離村遠,而且比較貴,這對於一生勤儉的村民來說是一筆昂貴的費用,很多人家根本承受不起。而且,從現有公墓的庫存量來看,供應量遠遠小於需求量,猶如杯水車薪;如果村民們都去買公墓,墓地價格必然會水漲船高,最終會貴得太離譜。那時的“安葬”,無論是對於生者或死者,都不會心安。然而,我覺得村民們之所以不去買公墓下葬,更多的還是因為尊重習俗和情感。我和媽媽及哥哥商議決定了將爸爸的骨灰安葬在村裡他熟悉的土地。也許對他這是個比較好的安排,因為這裡有他熟悉的環境,是他曾經為之出力流汗的地方。那年我接爸爸媽媽來北京生活,順便給他們治病,可是他們只住了幾個月便鬧著要回老家,他們說不習慣城市的生活及環境,還是回農村好。當時讓我很為難,原本想要讓他們在北京養老,可他們卻非要回農村老家,最終我只能順從他們的心意,送他們回家。我深知老人們都是故土難離,而且,農民對土地都飽含深情,正如臧克家先生所作《三代》詩裡的寫照,“父親在田間勞作,兒子在地上玩耍,爺爺在土裡埋葬”。所以,把爸爸的骨灰安葬在村裡的墳地,是希望他能安心。

墳,自古以來就集孝道、親情、家族的命運等諸多因素於一身,這既體現了對亡故者的尊重,又飽含社會和諧的倫理道德。尊重祖墳,不僅能安民心,而且能增強我們偉大民族的凝聚力,這樣大家可以無後顧之憂地將身心投入工作、生產、學習,努力創造更多輝煌業績,使我們國家更加繁榮富強。


張洪兵簡介:號三遲客、一如散人,江蘇省淮安區人,中國詩歌學會會員、江蘇省散文學會會員、全國策劃專家委員、“張洪兵職業經理人之家”網站特聘講師(曾對話央視董倩老師)。作者涇口蛇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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