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梨園頂流梅蘭芳,舞臺爆款也不是想做就做得出

《鬢邊不是海棠紅》熱播,京劇傳統戲碼與舊日梨園軼聞隨劇情一起成為爆款。可是,諸如“戲曲出圈”“曲高不再和寡”這些評論背後,仍默認著一種等級秩序,即,戲曲所代表的傳統文化高高在上,需藉著偶像劇的臺階下金堂,走到觀眾中來。認為戲曲降低身段地親民以煥發又一春,這是對戲曲的現狀與歷史的雙重誤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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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劇在20世紀初擁有過強悍活潑的生命力,並不因其“曲高”,恰恰是因為它深扎於觀眾中,觀眾是拿真金白銀投票的。舞臺實踐不是靠“知己發糖”或天才藝術家拍腦袋。在“海棠紅”的年代,真實的“劇場流量王”梅蘭芳雖得達官的經濟支持和社會庇護,兼有齊如山等一票文人幫扶,但觀眾只看到他在臺前自由揮灑,很少知道幕後藝術家如履薄冰的思慮。他曾在晚年口述回憶錄時感嘆:“如果只靠一點聰明勁兒,憑空臆造,結果反而離開了藝術;我在40年裡,哪天不想在藝術上有所改進?何嘗不希望一下子盡善盡美?可事實和經驗告訴我,這裡天然存在著它的步驟和過程。”經典不是靠“祖宗之法不可變”地原樣拷貝,更不可能指望一蹴而就的魔鬼式改動,歷經數年甚至數十年難以與外人道的迂迴“微調”,那才是真正的“傳奇的誕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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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演《玉堂春》:遏制不住的新腔發展

1911年秋天,梅蘭芳在北京西珠市口大街的文明茶園裡演《玉堂春》,直到40年後他回憶起來仍覺得,“是值得紀念的。”他所難忘的是“新腔新調”在劇場裡創造的熱烈氣氛。

20世紀初,譚鑫培敢唱敢演,擷取各派優點,讓老生唱法有了很多變化空間,自成一派。與譚鑫培搭檔的青衣王瑤卿受到影響,隨之開始改良青衣唱腔的嘗試。梅蘭芳的伯父是譚、王二人的合作琴師,所以他教梅蘭芳的《玉堂春》,唱法基本來自王瑤卿。這是一出“骨子老戲”,但梅蘭芳學到的唱法,跟老腔老調有很明顯的不同,在當時算是“新編”。王瑤卿登臺唱過,觀眾分成涇渭分明的兩派,有覺得好聽、希望繼續改革改良,也有嗤之以鼻的。少年梅蘭芳很敏感地意識到“時代前進,藝術也會往前趕的,一部分觀眾的主觀看法,遏制不住新腔。”果然,王瑤卿和他的學生們用了不到10年,就讓青衣新腔傳遍戲曲界。

梅蘭芳是在這樣的大環境裡登臺首演《玉堂春》。當天,伯父親自為梅蘭芳操琴,特別興奮。演到“請醫”這場,青衣不在臺上,場上只是一個醫生露面,對王金龍磕頭,然後按脈開藥,走個過場,全程沒一句唱。梅蘭芳卻在側幕聽到喝彩四起,原來是伯父拉琴興起,借來梆子腔的曲牌“寄生草”,觀眾聽老琴師拉出新曲調,脫口而出地叫好;扮醫生的演員也臨場應變,看出觀眾喜歡聽胡琴發揮,就故意在臺上添些身段,拉長時間,讓琴師盡興。觀眾的情緒被老演員的即興發揮掀動起來,之後看到年輕的梅蘭芳再出場,聽著青衣新腔,便一句一喝彩,從大段西皮起到唱完,整個劇場沉浸在熱烈的氣氛中,這對新演員而言是很溫暖也很振奮的演出經歷。

許多年後,一些老觀眾還能和梅蘭芳聊起那場演出,僅僅一段琴聲的回憶能讓人心醉幾十年,可見成功的創新所產生的能量,是深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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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編《嫦娥奔月》:藝術哪能站著不動呢

1910年代的劇壇競爭激烈,演員各自沒些新編戲,很難在市場上競爭上游。梅蘭芳在上海的第一次演出後就有了排新戲的想法。到第二次上海巡演時,“遠東演藝之都”給他的壓力簡直讓他焦慮:“我瞭解了戲劇的前途是跟著觀眾的需要和時代的變化,我不能站在舊的圈子裡,受它拘束。”

一旦下了決心放手去做,梅蘭芳的行動力驚人,從1915年4月到第二年9月,18個月的時間裡他密集創排《宦海潮》《鄧霞姑》《一縷麻》《嫦娥奔月》《黛玉葬花》《千金一笑》等新編戲。關於《宦海潮》等時裝劇,時過境遷以後他不諱言“相當困難”“英雄無用武之地”,自然“不多排”。至於魯迅質疑《天女散花》《黛玉葬花》“是士大夫奪取了民間的東西,將梅蘭芳罩上玻璃罩,做起紫檀架子”,梅蘭芳不曾正面回應,只在晚年說了這麼一段話:“現在各劇種都會演古裝戲,觀眾對妝面打扮司空見慣。可是我當年初創時,一改再改,耗盡了許多人的心血。大凡任何一種帶創造性的工作,外人只覺得還過得去,裡面實則是煞費經營。”

排《嫦娥奔月》的初衷是做一部中秋節的應節新戲,當時是七月七的晚上,梅蘭芳在演出散場後和朋友們吃夜宵。急性子齊如山當天晚上寫出提綱,李釋戡用了不到一星期寫成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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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戲裡沒有嫦娥的戲,她的扮相成了難題。梅蘭芳主張,仙女一定要符合甚至超越觀眾心中“理想的美麗”,所以他一開始就不考慮傳統青衣的戲服,決定別開生面地到仕女圖中找造型參考,讓舞臺上出現一個“畫中美人”。行頭前後改了三稿,定稿的版本是上身穿淺珊瑚色短襖,下面白色長裙系在襖子外,不同於老戲服的短裙系在襖子裡。髮型是他當時的夫人王明華設計的,正面梳兩個髻,上下疊成個“呂”字,斜插一根長玉釵。正式演出時,梅蘭芳大膽地把電光用到戲曲舞臺上,用白光照亮嫦娥的身形,“翠袖霓裳新換罷”,是很唯美的。

梅蘭芳從不諱言《奔月》是個特別簡單的戲,只是在舞臺上再現了工筆仕女圖裡登峰造極的美。“我不是成心要做這麼簡單,只是在初創階段,這已經用盡了我的智慧能力,我的經驗和學歷都不夠豐富,只能做到那個地步。”他很明白《奔月》的侷限,卻不後悔有過那番嘗試。他大膽推陳,實現京劇舞臺演出的新風貌,他也巧妙傳承,把老戲《虹霓關》裡旦角對槍的身段改編成《奔月》的舞蹈,亦新亦舊之間,他看清了一生的努力方向——

吸取前輩留下的藝術精粹,配合自己的功夫和經驗,循序進展。藝術不會站著不動,總像後浪推前浪的往前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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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梅蘭芳成為一代宗師後,有老觀眾多次看他演《貴妃醉酒》和《宇宙鋒》,不明白他為什麼總是在改身段。他說:“我哪裡是誠心想改,只是唱到哪兒演到哪兒,有了新的理解,就會有變化。每出戏的大梁不能改動,但表演的功夫和火候是慢慢成熟的。我的戲,是逐漸改成功的,它們不存在最後的定本,因為藝術永無止境,我不斷地演,就會繼續地改。”

作者:山魯佐德編輯:柳青責任編輯:李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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