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建平|論藝術與技術的“間距”

高建平|論藝術與技術的“間距”

來源:人文小苑舀

高建平|論藝術與技術的“間距”

高建平

江蘇揚州人。瑞典烏普薩拉大學美學博士。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研究員,深圳大學美學與文藝批評研究院院長,中華美學學會會長,中國中外文論學會會長。前國際美學協會主席。著有《畫境探幽》、《中國藝術的表現性動作》(The Expressive Act in China Art)、《全球化與中國藝術》、《全球與地方:比較視野下的美學與藝術》、《美學的當代轉型》、《西方美學的現代歷程》、《回到未來的中國美學》(黃山書社)、《中國藝術:從古代到當代》、《美學的深度與寬度》、Aesthetics and Art: Traditional and Contemporary China in a Comparative Perspective (Springer, Germany等著)。譯有杜威《藝術即經驗》、比格爾《先鋒派理論》、《美學史:從古希臘到當代》等著作。編有多種叢書和譯叢,並在Diogene、《國際美學年刊》(The Yearbook of the International Association of Aesthetics),以及《文學評論》、《學術月刊》等雜誌發表一百多篇中英文論文。主編《當代文論熱點問題研究》、《20世紀中國美學史》、《中華美學精神》、《文學理論(1949-2008)》等。

本文原刊於《江海學刊》2019年第1期,感謝作者授權本公眾號推送。

摘要

在藝術與技術之間,存在著一種“間距”。藝術曾經經歷了 一個依賴技術的時代,後來又經歷了一個受到技術挑戰的時代。作為藝術的一個門類,文學也在不斷地受到“技術”的“汙染”,對技術的發展具有很強的依賴性。這種現象,引起了人文學者們的焦慮。理解藝術與技術的關係,“間距”是一個很好的概念。“間距”不是“距離”,也不完全是“保持距離”,而更可能是“利用距離”。“距離”是客觀存在的,藝術不能離技術過於近,也不能過於遠。藝術家的注意力,也不應該是放在如何保持距離之上。相反,藝術家要利用這種“距離”,以保持藝術的獨立性。

在當代科學技術迅速發展的時代,藝術的處境如何?是否還會存在?以什麼方式存在?學術界在思考、爭論,並由此成為學術的焦點。由於這個問題與我們的生活密切相關,也由於研究者眾多,所涉及的現象複雜,應該分別進行研究。我想在這篇文章中,集中探討藝術與技術的距離,並由此而思考一個概念:“間距”。

從藝術與技術的差異說起

“藝術”這個詞從詞源上講,與“技術”說不上有什麼“距離”。曾經有過一個時代,“藝術”即“技術”。

從詞源上講,歐洲語言中藝術與技術兩個詞是聯繫在一起的。Art這個詞來源於古印歐語系的詞根ar,其意義是“結合”,由此形成了拉丁語的ars,表示技能、技藝。形成古法語的art和英語的art,都保有這個詞義,相當於現代英語的skill,直到今天仍然如此。“技術”這個詞的英語technical,technology,都來源於希臘語的tékhnē,可溯源於印歐語系的詞根tek- ,即shape和make,相當於漢語的“構形”或“製造”。

在中國,“藝術”這個詞由“藝”和“術”兩個字連綴而成。“藝”字的最初寫法是“埶”,像手執樹種在土裡。中國是一個農業國,因此“技藝”主要指“園藝”,是“種樹”。後來,這個字被附加一些要素,寫成了“蓺”和“藝”,又被普泛化為“才能”之意。孔子時講“六藝”,指“禮、樂、射、御、書、數”六種技能。“禮”指執掌禮儀之事,“樂”指禮儀時的音樂舞蹈,“射”指射箭,“御”指駕車,“書”指書寫,而“數”指數字的計算,即那個時代的數學。“六藝”是用來教育貴族子弟的六項科目。“術”寫作是“術”,本義是“邑中道路”,後引申為“手段”和“策略”,如“馭人之術”。此字後來又常指“方術”“法術”等。當然,“藝”和“術”兩字的連綴,在古代也用,但其意義與今天完全不同。

高建平|論藝術與技術的“間距”

一些學者引用這樣的詞源試圖證明,“藝術”即“技術”,藝術性就是指技藝精良。藝術總是與“做”“製作”“生產”等有關。“藝術”與“審美”正好相反。“審美”是感覺、認知、接受,是從外向內的活動,或者用杜威在《藝術即經驗》中的表述,就是undergoing;與此不同,“藝術”是“做”,是以生產某種事物或製作某種物件為目的的活動,用杜威的表述,是doing。當然,並非所有的“做”“製作”和“生產”都是藝術。只有“做”得好,“操作熟練”“製作精良”,才具有藝術性。

如果我們參觀皇宮或王公貴族的官邸,看到諸如金銀手飾、器皿,陶瓷製品,漆器玉器,這些能工巧匠的作品,也被當成藝術品來展出。在生活中,到處都有藝術。各種優秀的工匠,如木匠、鐵匠、石匠、泥瓦匠,當然,還有更受人尊崇的一些人,如造鐘錶的、磨鏡片的,都是一些了不起的人。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這些“狀元郎”們,就成了藝術家。還有人說,領導是一門藝術,說當領導像彈鋼琴,十個指頭有輕有重。做一桌菜,又好吃又好看,這樣的菜簡直是“藝術”。房屋裝修得很講究,簡直像一座“藝術”的宮殿。這些都是“藝術”這個詞被允許的用法,我們對於“藝術”這個詞的理解,並不能完全脫離這些用法。

然而,從另外一個方面看,現代藝術概念,源於“the fine arts”概念的提出。這個概念最早由1 8世紀的法國人夏爾•巴圖(Charlse Bateux)提出。中文將這個詞翻譯成“美的藝術”。這個概念將各種高等的、或“美的”藝術放在一道。"於是,藝術家就不再是工匠。將“藝術”與“工藝”區分開來,是當時人的追求。所謂“現代藝術體系”,說的就是這一點。這種結合,後來由於編寫《百科全書》的需要,被採納並廣泛接受,迅速在法、英、德等國傳播開來。等到世紀之末康德寫作《判斷力批判》時,這個詞已經廣泛流行。這種藝術與美、趣味、天才、靈感等概念結合在一起,進一步完成了與“工藝”概念的對立。

由於這種集合以及對不同門類的藝術中的共同性的追求,即從中尋找藝術性的努力,又進而形成了以大寫字母A 開頭的Art的概念。這一概念試圖在Art與art之間作出區分。以大寫字母A開頭的藝術,是說藝術不再只是“技術”,不再是“工藝”。它有一種auro, 或可翻譯為“靈韻”,就像是普通的凡人一旦有了靈光圈,就成了佛,或者說一旦成了佛,就有了靈光圈一樣。從原來的art到Art,也具有這樣的效果。一種原本與技術、工藝混合在一起的art,這時被“神化”或“聖化”了。它的這種地位是被賦予的。當然,並不是由於某一位人格化的神來授予,而是由於社會的發展,藝術與工藝的區分成為一種社會的需要,而這時,有人辨識出這種趨向,將之明確提出來,並加以命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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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子•養生主》中講了庖丁解牛的故事。這個故事精彩絕倫,是對藝術的形象解說。王問:技何以能達到這等水平?庖丁答:這不是技,而是道。這就是說,在勞作活動中對技術的把握,到了一定的程度之後,就成為某種僅靠技術不能解釋,或者人們不願意僅僅用技術來解釋的狀態,這就是“道”,或者“神”。那麼,“道”是“技”的延續和發展呢,還是對“技”的反動?在這裡,我們不可作非此即彼的區分,更合理的解釋,是亦此亦彼。

“道”是“技”的飛躍和昇華,又與“技”保持著距離。它們之間的關係,有連續性的一面,又有區分的一面。更重要的是,這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區分,而是“間距”,即通過保持距離而得以成立的。這也就是說,既不是由於“同”,也不是由於“異”,而是由於“異”中有“同”的一種相關性,“道”依託“技”而存在,“藝術”依託“技術”而存在。

“美的藝術”體系,大寫字母A開頭的藝術,都有一個共同的目的,即區分藝術與技術,這同時也就實現了對藝術家與工匠的區分。這種區分極其重要,整個現代美學實際上就是建立在這種區分的基礎之上的。巴圖仍說藝術是模仿,但他這裡的模仿的意思,是說藝術不同於工藝。工藝是在製造世界,藝術則在再造世界。柏拉圖所說的木匠造一張床,或者任何一個工匠所製造任何一樣實用物,都是在製造的世界;藝術家則不同,他不是在造一張床,而是在畫一張床。所有的藝術家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即通過模仿世界的形象,建造與一個與當下的實用世界不同的藝術世界。也正是由於有了這種現代藝術觀念,所有關於藝術是天才的作品,藝術需要趣味與靈感,藝術是內在情感的表現或傳達,藝術是一種獨立的有機整體,有著種種內在的規定性,以及諸如崇高、滑稽、幽默、意境等許多美學範疇才有所依附,現代美學才能據此生長出來。

由此可見,現代美學的核心追求就是要證明:藝術既不同於技術,也不同於工藝,更不同於日常生活。藝術的世界是日常生活世界之外的另一個世界。藝術要以它與工藝的不同來顯示自身的特殊價值。

這種藝術與工藝的區分,並不等於藝術不要技術或者反技術,而是表明,藝術有除了技術之外的另外的追求。中國古代繪畫中有關的詩、書、畫結合的理想,這正是畫家要把自己與畫匠區分開來的追求。通過這種追求,畫家將人文的因素融入到繪畫之中,並以此壓制技術的因素。在畫評中所出現的大量畫史家們對匠氣、圓熟、謹細的批評,都體現出一種藝術與技術的矛盾。

從這裡,可顯示出“間距”這個詞的意義,它不是某種既定的“距離”,而是通過形成和保持某種“間距”而獲得存在。

現代技術的新挑戰

傳統社會中的藝術與技術之間,呈現出靜態的相互對立的關係。當時的技術,主要包括兩種,一是手工業者的技能,二是對科學知識的運用。前者是經驗性的,即長期操作經驗的積累形成的一些只可意會,而無法言傳的才能,即感性的能力;後者是可以用語言或符號表述的知識,例如幾何學對於繪畫和建築,解剖學對於人體繪畫和雕塑等等。這些系統的知識影響著藝術家,使他們或者有意識地、創造性地使用這些知識,或者無意識地受這些知識的影響,即接受理性能力的滲透。

這些經驗的與科學的知識又常常結合在一起。在中世紀時,許多工匠都接觸過科學,例如通過口口相傳的實用幾何學,並且後來的許多科學家們也有出自這些工匠,例如從磨鏡片和制鐘表的工匠中產生科學家。在工匠中,有著一'種對設計即造型能力以及對科學的崇拜,他們常常將科學的知識當成經驗性技術的核心。正是由於這些原因,歐洲社會的現代轉型,是從對科學的尊崇開始,並始終植根於科學精神。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一些最優秀的藝術家常常同時也是能工巧匠。例如達•芬奇就是如此,既能作畫,作雕塑,也是建築師,甚至還能架橋修路。藝術家們希望通過對科學知識的把握,證明自己來自工匠,又超越工匠。在那個時代,最好的藝術家同時也是自然哲學家。他們通過科學,特別是解剖學、透視學、色彩學,證明他們是自然奧秘的揭示者。這些人是將科學植入工藝的倡導者,他們並不追求一種離開科學和技術的藝術,而是及時採用當時最先進的科學和技術,在藝術中顯示人通過科學技術武裝而形成的對世界的認識和掌握。

高建平|論藝術與技術的“間距”

現代技術與傳統的手工藝,當然有著巨大的差別。現代技術建築在科學的基礎上,而非僅僅建立在經驗的基礎上。科學具有巨大的力量,既改變世界,也改變人們對世界的審美觀。在這時,藝術對技術的逃離和克服的目標都不再成立。技術的勝利迫使藝術無處可逃,也對藝術構成了巨大壓迫。如果說,傳統的科學還僅僅是智者對世界的洞察,因而僅僅具有經驗性的話,現代科學則以其巨大的力量而改變著世界,並進而改變著人們的感覺和感性能力。

在我們對現代技術所造就的大生產的成果的欣賞中,與對原有那種對手工藝產品的欣賞之間有著根本的不同。我們對手工藝產品的欣賞,是對受限技術條件下對工匠的工藝能力的欣賞。在這種欣賞之中,存在著經驗性的體驗。將心比心,推己及物,感到工匠能做到,我卻不能做到,於是佩服。這種欣賞,以受限性為基礎。藝術欣賞的受限性很重要,只有以這種受限性為前提,才具有可比性,從而欣賞者與創作者才可溝通。

我們聽一個人唱歌,欣賞演唱者的嗓音,所根據的基礎是欣賞者自己的聲音,以及他所瞭解的人的發聲條件。我們欣賞一幅書法作品,欣賞的基礎是欣賞者自己在長期的寫字實踐中所形成的經驗,以及建築在這種經驗基礎之上的欣賞者的書法知識和見聞。這種經驗性的實踐和見識,構成了藝術欣賞的基礎。

這種傳統的對藝術的理解,在現代技術所形成的機器大生產中,就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機。

現代的生產狀況和技術條件,就將創作與欣賞完全隔裂了。產品的生產以其通過對各種技術能力的充分運用,造就了新的美,這種美以線條、造型、材質、色彩等條件所造成,與欣賞者自身活動的經驗沒有關係。

這種生產的基礎,是現代社會的生產大分工。欣賞對象為欣賞者所提供的,絕非他們自己的經驗可以比擬的,是對創造性能力的欣賞。這已經純粹是直接的感官刺激。

在消費主義的推動下,美變得無所不在。而無所不在的美所體現的,不再是能力、獨創性以及創作者與欣賞者通過藝術品所進行的情感交流。這時,美就失去了其內在的含義,而變得外在化,出現了處處皆美卻不美的狀況。

在市場競爭的過程中,會產生一種對“美力”的崇拜。造型美的產品在競爭中會處於有利的地位。基本功能和質量問題解決後,生產者就會將美的追求放在首要的位置。這鼓勵著一種比藝術品的製作更有活力的行業,即設計業的發展。這背後隱藏著對技術和金錢的崇拜。我們無法阻擋這種“美力”的流行,並且,隨著現代大生產和競爭的日益激烈,這種“美力”的作用,會變得越來越強大。我們所要思考的是,面對無所不在的美,即所謂日常生活的審美化,藝術該怎麼辦?藝術不能由此而被淹沒,不能完全隨波逐流。恰恰在這裡,藝術與技術的差別就顯示出來。藝術要針對流行的現實發言,要說一些新的東西。

實際上,當代藝術具有一種與18世紀時的歐洲藝術相類似的使命。當時,藝術要將自身與工藝區分開來,從而產生了“美的藝術”的體系和概念。當代藝術也是如此,當代藝術家所追求的,是要將自身與大生產所造的產業的藝術化,以及藝術的產業化區分開來。

產業的藝術化,即對產品的外觀造型的設計所具有的、超出其功能需要的追求,形成產品利用“美”的外觀和造型,而不是其功能、服務和價值來取得競爭力,贏得市場。藝術的產業化,通過大規模生產,發展文化創意產業,使藝術成為面向大眾的“美”的引導者。

這種狀況,是對藝術的一種驅離,但同時也是藝術發展的新的契機。藝術在被產業逼得無所事事之時,就尋找自己的出路。於是,重新立出一種與技術的和產業的精神不同的藝術精神,形成“間距”,並在這種精神的引導下,形成一種新的術。

從這個意義上講,先鋒藝術有其可取之處。當沃爾夫岡•韋爾施在他的《重構美學》一書中說,處處皆美時,藝術要提供“震驚”,他是在為先鋒藝術作辯護。筆者當然不是要對所有的先鋒藝術都持毫無保留的認可態度。先鋒藝術家們造出了許多奇奇怪怪的東西。大浪淘沙,許多先鋒藝術的嘗試,都會被歷史證明是失敗的。即使其中有一些成功的作品,也是不可複製的。它們只是造成一個事件,展現一種姿態而已。

它們作為事件的記錄,會被歷史保留下來,但這決非代表了一種藝術嘗試之路。在先鋒藝術那裡,最起碼康德關於天才的論述,已被證明不再適用。康德認為,天才不遵循任何規則,但卻制定規則;天才不效仿別人,但卻被人效仿。先鋒藝術當然不效仿別人,但也不可被效仿。先鋒藝術品只是事件,並通過事件推動藝術的變化發展。

然而,先鋒藝術所代表的對技術的自由態度,卻給人們在思考藝術與技術關係時,帶來了新的思路。藝術具有不同的出發點,不同的意義,它屬於另一個層面的追求。它不同於技術,也不反技術,而是與技術保持著一種“間距”。

文學與技術的複雜關係

如果說,最早的文學是口傳文學的話,那麼,我們可以說,文學並非起源於技術。口頭的文學,從民歌到傳說故事,都不依賴技術手段而存在。這裡當然也有技巧和才能的要求,有唱得好與不好,講得是否生動之分。對唱山歌,也會有人對得上,有人對不上。不僅如此,口頭文學也會出現專業化的現象。從荷馬家族到今天的一些現代少數民族的史詩傳人,都具有專業化的才能。文學自古就有著一個口傳的傳統。這種口傳的文學,與後來高度發展了的書面文學相比,具有單純性。

但是,文學是註定要受著技術的“汙染”的。這種“汙染”,從文字的出現就開始了。文字的發明,是人類文的事件。古代中國人對文字作出這樣的描繪:“昔者蒼頡作書,而天雨粟、鬼夜哭。”(《淮南子•本經訓》)人類以“文”而“明”。一般說來,所謂的“文明”史,就是指有文字記載的歷史。有了文字,就有了書面文學。

有了文字,便出現了一個很重要的問題,即文字與語言的關係。長期以來,流行著文字是語言記錄的觀點。這種觀點的產生,與拼音文字所產生的誤導有關。隨著現代語言學發展,這已被證明是錯誤的。語言本質上是聽覺的,而文字是視覺的。文字起源於要記錄和傳達意義,起到備忘的作用。它與語言是一種相遇的關係。

在這方面,漢字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它不是拼音文字,因而也不是依託語言而產生的。關於文字的起源,中國人的理解是:“上古結繩而治,後世聖人易以書契。”也就是說,漢字來源於記事的符號。“六書”之中,指事與象形,都直接表達意義,並不表示聲音。這些都意味著書面符號的獨立性。文字最初並不是聲音的記錄。甚至可以說,最初也不必是一字一音,而是一字一義。只是後來,才發展出“形聲”,出現了與聲音的相遇。有人提出,“六書”以外,還有一種造字起源,即氏族的符號,許多古字源於圖騰標誌的符號化,它們在表意時,並不以其讀音為中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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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寫的視覺符號所具有的這種獨立性,影響著文學的性質。文字不再僅僅是聽的藝術,而更是一種視覺的藝術。有了文字,人類開始了一種活動,稱之為“閱讀”。閱讀與用文字記錄語言不是一回事,而是一種反向的活動。根據文字,依託書面語欣賞習慣,獲得與語音的一定的聯繫。文學是供人們閱讀的。閱讀的習慣,影響著文學的形式。閱讀使人獲得知識,閱讀也成為幫助記憶,方便傳達,以至於溝通人群的工具。

閱讀有閱讀快感,它並不僅僅依賴於將文字還原於聲音,而是有著自身的獨立性。它與聲音有關,又不只是聲音。存在著建立在形象、語言和意義相結合的基礎之上的閱讀快感。這通過對語言的精細加工(精煉簡潔)、反覆推敲(煉字,意境和韻律)、規範化(克服口語的侷限),從而留傳後世,實現文學上的積累。

中國古代的詩歌,都與文字有關。《詩經》有口傳的傳統,但也已經有了一定程度的書面化。《楚辭》則不同,是在書寫成為流行的習慣的基礎上創作出來的。作為《楚辭》發展後續的漢賦,已經高度書面化。漢賦這種文體的流行是一個很好的例證,它追求奇字怪詞,極度地鋪陳,離口語的文學相差很遠,恰恰反映出書面語獨立不久時的對書面化的刻意追求。

文學的下一步發展,就與印刷術以及與書的歷史聯繫在一起。一些歐洲的文學史研究家們提出,印刷術出現了,史詩就變成了小說。當然,不僅是小說這一種文學體裁依賴於印刷術。印刷術所帶來的是一個新的文學的時代,即以印刷術為中心,以書籍為主要載體的文學時代。

在中國,印刷術發明較早,但以雕版印刷為主,而現代印刷的興起較晚,從而有一個漫長的早期印刷時期。在明清時期,文學呈現出種種過渡時期的特點,有了不少的小說,但由於印刷費用昂貴,這仍是有限的。只是到了晚清以後,引進了新型的印刷術,才出現通俗小說和報刊的大量興起。

在當下,新的媒介也正在對文學產生深刻的影響。現在已經很少有人繼續堅持,網絡文學僅僅是傳統文學的網絡化。實際上,傳播方式的變化,必然會帶來文學本身的深刻的變化。

在今天,一方面,網絡文學有了巨大的發展。人們可以給出許多驚人的數字,說明每年有多大數量的網絡文學被生產出來,網絡文學收益有多少,網絡文學的讀者數量有多少。

信息技術的發展,帶來的是一個新的爭議:技術與信息的關係。關於這個問題,在學界有著深重的誤解。有一種說法,稱為“媒介即信息”。本來,媒介是媒介,信息是信息。媒介是信息的載體,信息通過媒介得以傳播。火車上裝了一車的大米,火車是媒介,大米是信息。我們不能說,火車就是大米。由於火車不通,一個地方發生了饑荒,在這一特定情況下,人們可以說,快點修好鐵路,鐵路就是糧食,火車就是大米。這時,這種說法是有道理的,但超越了這一語境,將這種說法移到別的語境中,就會導致荒謬的結論。

新媒介的出現,必然會帶來文學的一次新的革命。正像印刷術的出現所形成的書面文學的繁榮一樣,文學必然會出現在新的媒介上,在這裡安家落戶,生根開花。從這個意義上講,媒介使新的文學成為可能。

然而,正像藝術從來不會融合到技術之中,而是與技術保持一定的距離,通過“間距”的形式存在一樣,文學也是如此。它會被媒介的發展拖著向前走,但同時又保持著自己的獨立性。

最好的文學不是追隨技術的發展最快的文學,又不是離新技術太遠的文學。我們一般說,在技術上持“中庸”的態度,這就是保持“間距”,而這種態度的特點,還在於文學作為藝術的一個門類,有著自身的、與技術不同的內在目的性。

文學的本質何處尋?這原本是一個形而上學的問題。過去,我們從公認的文學作品出發來尋找,結果發現這種本質無處可尋。但是,如果換一個角度來看,就可以看出,這裡所問的是,文學從本質上講是一種什麼樣的活動?從這一思路出發,我們會發現,文學與閱讀有著不可分離的關係。有各種各樣的閱讀,但只有文學,將閱讀本身與所讀內容完美地結合起來。

文學最初是口傳的,但現今的文學已經是以閱讀為主體了。文學的口傳之源永遠會成為影響文學一種力量,並且也是文學與技術保持距離的一種外在影響力。文學要以活語言為背景。但是,文學語言不是口語,與同時代的口語保持一定的距離。這種距離依賴教育而維持,但當這種距離過大時,距離的克服又常常成為文學革命的力量。

在新媒體所推動下的圖像時代,文學所面臨的是另一種挑戰,這就是視覺藝術的衝擊。圖與文雙方的對立,會長久地存在,並不會因媒介的變化而使一方一勞永逸地戰勝另一方,只是使二者的關係呈現出新的面貌而已。文學以閱讀為主體,文學作品不能“看上去很美”,而要“讀上去很美”,這是文學存在的最根本的理由。文學既是視覺藝術,又不同於其他的視覺藝術。圖與文總是保持著一定的關係,但文學要以保持與圖像的距離而存在。

面對新媒介,人文學者的使命

在過去的一些年,無論在國內,還是在國外,新媒體研究者都花費了太多的時間,告訴人們未來會是怎樣。他們也許是受技術研究者的影響,開始將另一個領域中流行的觀念引入到人文學科中來,向人文學者們發出預言。對於這種做法,人文學界像對待其他的種種做法一樣,一般都持開放的態度。這種開放的態度,也許是人文學界的研究充滿活力的原因。但是,這些預言也常常不可靠。

這種幻想,可能會帶來對於未來世界的浪漫的想象,也可能會帶來無端的恐懼,問題在於,這一切都沒有任何意義。對於兒童讀者,也許會有一些類同科幻小說帶來的樂趣。對於眾多的成年人來說,這不過是一些奇異的故事而已。前幾年看一部充滿高科技鏡頭的美國災難片《2012》,主題是面對自然的災難,人的情感和責任。其實,無論社會、時代、技術如何變化,還是要回到這個主來。

高建平|論藝術與技術的“間距”

在國外,一些技術研究者編織這樣的故事,有著一種宣傳效果,讓政府、大公司和公眾願意為相關的發展投入更多的金錢。從這個意義上講,這類的故事,是需要的。人類新的研究領域,試驗性的領域,常常不是由於實際需要,而是由於某種理想或幻想,由於人類的某種好奇心,才發展起來。好奇心需要一些非直接功利性的資金投入,需要一些神奇故事的支撐。對於這一切,文學研究者沒有參與,卻跟著造夢。

當然,造夢是需要的。但對於人文學者,更重要的,仍是清醒的思考,給予這一切以正確的定位。

許多當代西方馬克思主義研究者,都持一種救贖的立場。這種立場的來源是“異化”的觀念。馬克思在早期常使用一個詞:“異化”。他認為,資本主義社會是一個異化的社會,而種種異化中一個最根本的異化,就是勞動的異化。勞動生產出了價值,價值中扣除了勞動者再生產的部分,就有了剩餘價值。剩餘價值被資本家所剝奪,就轉化為資本。資本家是資本的人格化身,資本家壓迫工人,於是,是工人生產出了自己的壓迫者。

由於這一最根本的“異化”,產生了一系列的“異化”。資本主義社會的種種社會病,都是由“異化”造成的。例如,機器、理性、規則對人的壓迫,都是如此。

其實,感性化也是一種對人的壓迫。人所製造的東西,使人無法安寧。在這一切面前,人變得被動無助,成為物、感覺、慾望的奴隸,成為“單向度的人”。

由此,出現了一種“救贖”觀,認為藝術是救贖。原本,宗教是救贖。現在,審美代替宗教,於是藝術也是救贖。

藝術不是宗教。藝術有時也能起“救贖”的作用,但本質上不是“救贖”。宗教代表著與現實力量相反的另一種力量,自認為或者被認為是社會之藥。這時,宗教與生活只有對立,而無“間距”。藝術則不同,既不同於生活又與生活保持一段距離,不遵守與生活同樣的邏輯,又對生活起作用。因此,從這個意義上講,藝術是生活的營養品,是滋補劑。

藝術要跟上時代,利用技術,但又不是唯技術主義。技術為藝術提供了條件,藝術要利用技術。技術對藝術試圖控制,藝術又要擺脫這種控制。在這種“更近”與“更遠”的張力關係中,藝術通過保持“間距”而求生存、求發展。

結語:新媒介中審美如何可能?

作為總結,我想將我們的立場再次進行澄清。在新媒介面前,藝術並非致力於對它與技術的距離作刻意的保持。在技術之外,藝術有著獨立的追求。然而,技術總是糾纏著藝術,迫使藝術與它形成或保持某種關係。由此,藝術與技術在實際上總是有著某種關係。

藝術需要利用不斷出現的新媒體,通過對新媒體的駕馭,獲得藝術發展的新動力。但是,藝術又不是新技術的同義語,它總是保持著獨立的趣味。對於藝術家來說,歸根結底,技術是為藝術服務的。在不斷出現的新技術面前,藝術家感受到巨大的衝擊,但是,作為藝術家,他們需要的是調動與昇華內在的力量,克服這種衝擊,從而成為新技術的使用者。

新技術滾滾而來,層出不窮。對於藝術家來說,不能駕馭的新技術,就離它遠一點,能夠駕馭的新技術,就離它近一點。在這“遠”與“近”之間,形成一種“間距”。“間距”的態度,就是藝術的態度,“間距”的立場,也正是藝術家應取的立場。

END

高建平|論藝術與技術的“間距”
高建平|論藝術與技術的“間距”高建平|論藝術與技術的“間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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