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嶽溪散人
在孩兒的記憶裡,每到歲底,總是抱著忐忑的心情,期盼父母是否能給壓歲錢,特別關注的是能給多少!還有就是張月①裡最想去行家②,能得到親戚散的零錢,那個時候還不是叫紅包。
我們五十年代出生的人,書本上是這樣描寫我們,“生在紅旗下,長在新社會”,或者是“長在蜜罐罐裡”。當然,比我們年長几歲的人都是生長在舊社會,經歷過二重社會的體驗。我們因為命運的安排,沒機會嘗試和體驗那暗無天日舊社會的生活怎樣。在那新舊交替的節骨眼上,沒機會,也實感遺憾。但這又由不得你,是老天爺的安排,要抱怨,門都沒有。
我不去糾結這些無法以自已的力量能達到的事情了。但我只聽老輩子們講,每到三十晚上團年的時候,長輩們也能從上一輩的長輩們手裡得到數量不等的壓歲錢。他們也會拿著這些嶄新的錢去打碑子③,去敲糖。也有的說是拿去渠渡廟看戲時買洋炮子④或買鞭爆放,但這些人都是家境較好人家的子弟。我也曾聽老輩們唱過:“歇張月⑤,耍二月,風花雪雨過四月,借錢借米過六月,掙錢冒是十冬九月……”的歌謠。
我可能也有點木納,在五歲以前的時候,對錢還沒什麼概念。唯一有點概念的就是六十年代大灣學校裡,尹老闆在靠廁所那頭開代銷店,父親用一角錢買一斤的那種水酒很好喝。它有點點酒味,不是甜酒,但勝似甜酒。父親本來就不喝酒,但對這種似酒非酒的東西也感興趣,有時也拿一角錢訓練我去買。還有就是在學校裡玩,撿到一個小皮包,裡面有一角幾分錢,後來聽說是我一位堂姐的,趕緊還給了她。這就是我最初認識的錢。
可能真正要擁有壓歲錢,已經是我八歲的時候了。那時母親常年患風溼病,已經無法從事體力勞動了。根據我家特殊情況,父親單位領導還是比較人性化的,把我父親就近安排在本院子裡教書。那時不比現在,只要沒有課就可以隨便活動,去東往西都行。那時可嚴格了,不到星期六下午,完成了作業批改,是堅決不允許離校的。母親有病,連水都挑不回來,那時弟弟還未出生,家裡除父親外還有母親和我及倆個年幼的妹妹在生活。每到星期六下午,當父親在要臨去學校前,每次都要給我們的缸籠裡挑滿三擔水,另外還要用桶坐一擔水。你想,一個四家之口,四擔水要省吃儉用節約用六天,根本不夠用。
然而,總不會被不要錢的井水乾死吧,每到星期四下午,母親就會派大妹去學校裡叫父親回家挑幾擔水。喊幾次,學校領導還未有意見,次數多了,也不免會有些牢騷,“你近倒可以回去挑水,我們遠的不是就可以回去擔柴了”。為免除同志們的意見,父親見我已有八歲,雖不長得高大,但也能把水鉤繞起來,能挑一擔提桶高了。正好有桶匠在我鄰近做工夫,他特趁機請來給我們做了一天工,打了一擔非常漂亮的提桶。
我記得比較清楚,提桶做好後,為了用得長久,不知道父親到那裡搞來點桐油,還特別把外面用桐油刷了幾遍,既圖美觀又為結實。第一次擔水是父親帶我去的,我們各自擔了一擔水桶,他幫我把水鉤繞好,根據我的身高,將水鉤的鐵鏈從所需高度折回去,再把鉤桶的鉤子彎進去鉤住應有高度的鏈條空間,固定了水桶。
父親在本院子裡教書,時間又長,學生又多,再加他對人和藹可親,有求必應,人緣很好。我家到井邊有很遠的距離,也是外村人笑大灣人擔水:說什麼“大灣人擔水,出路遊路”。在路上碰到多個鄉親鄰里,見他和我都擔著一擔桶去挑水,就笑他:“劉老師,你要訓練徒弟哩”?“是的,有咯桶高了,要把他訓練起咯”!從語氣中,略微透露出一種自豪,好像是說,你看,我的崽也能擔得水了。
一到井邊,用桶舀好水,按需求繞好水鉤,因從來還沒挑過擔子,父親簡明地向我講解了挑擔子的基本要領。 農村裡的小孩天生就比城裡同齡人在體力和農活實際操作上要強那麼一點點。通過父親講解,提桶一擔水連皮也就不過四十來斤,早就不放在眼裡了,再加上那時學英雄人物多了,在腦海裡不多不少有點英雄主義的表現欲,就更不把這點重量放在眼裡了。找到了扁擔的中心點,彎著腰,起身一拱,一擔水挑上肩了,前後的桶離地還有五、六寸高,不怕撞障礙。然後,把右手繞上扁擔,掌握水桶不搖擺和方向,把左手往後抓住後面懸著的水鉤,以免水桶晃動,盪出水來,就可以開步走了。從此開始,除了有一次在離家不遠的臺階上,不小心碰到了障礙,摔了一次跤外,桶沒摔壞,水倒了,站起來還怕醜,不敢張揚,挑起桶又繼續去擔,沒水的時候我就可以自已去挑了。通過這次訓練,我學會了挑擔子,只要你有勇氣,哪怕力氣小點,只要堅持,不言敗地輕易放下,最後勝利的就是你。
每年暑假,父親只要不去開會或學習,每天都要去擔柴。那時暑假時間沒有現在長,最多也就是四十來天,除去放暑假時學期總結和下期開學任務佈置外,靜待在家裡的時間也就三十四、五天。我們院子裡那時的柴山是秀水,每天吃了早飯,父親八、九點鐘出發,跟隨幾個學生,或者是同時放署假回來的同事,但大多數時候是自己一個人。
說句老實話,那時的老師有的是身體確實不好;有的又家裡又有人擔柴;還有的既擔不回來,又沒有人擔柴的,就乾脆每個月省吃儉用買幾擔柴。可我們家既沒有擔柴的人,又因母親常年患病又不能買,父親就只有利用每年的暑假和星期天,親自擔柴來解決燒柴問題了。幸好父親三十多歲的時候,除了支氣管和肺部有點職業病咳嗽外,身體還算頂呱呱的。他聲音宏亮,也是有老輩人說他上課,在大灣學校裡上課,到三、四百米外的沙碼口都聽得一清二楚,所以,只要聽到他的咳嗽聲,就知道他在那裡砍柴了。
從大灣到秀水有七、八里路。早晨去時倒還不怎的,那時都是走老路,到處彎彎曲曲,過黃桶嶺、到焦嘴坳、行圖柏樹、走老拱橋,爬幾里路的秀水界,爬完界到太崇樹。就是走空路到這裡,也要出一身汗了,大家都喜歡在這裡小憇片刻,歇歇汗。
這棵太崇樹在我們的記憶裡印象太深了,它是一棵敵滿崇樹⑥。生長在界頂去秀水的必經之路上的小坪坪裡,能供爬累了的人們在綠陰下乘涼。沒尾巴,三丈來高,樹冠密密實實有百十平米,要三個大人合抱方可。那時大家喜歡照泥鰍,那樹崇油又多,今天你砍一塊,明天他剁一坨,一棵樹快被砍去一爿了,後來為了保護它,在它周圍砌了三、四尺高的牆垛子,仍然不能禁止那些剁崇的人,八十年代後期,最終還是被風吹斷了。但只要是去秀水的人,不管是走親戚還是做事,大家都喜歡在此乘涼。
也是八歲那年,我見父親有時一人去擔柴,我也好奇,死活要跟著他去,他沒法拒絕我。本來帶個小孩去擔柴,一頭能擔幾根,而且上界下坡,要操多少心。我記得那時既不會砍,也不會梱。因為會擔水了,只少擔點,擔是不用發愁了。第一天都是慢慢地學,父親幫我梱好,穿好槓槓以後,我們慢慢地往回走。在爬秀水庵堂後面的陡坡時,父親趕我先了,他要我到後面冒著急,慢慢走。原來是他要把自已擔的柴爬上陡界,送到大崇樹,再回來接我。當父親走回來接我時,我正在爬坡。只見他汗流滿面,氣喘吁吁。見後趕忙從我肩上舉過柴擔,當時人小,還感覺不了什麼,而當自已為人父之時,才真正地體會到父親從你肩上託舉起那一瞬間的偉大,才實實在在地知道什麼是父愛如山。
從此以後,父子倆作伴,時而在太崇樹歇腳,即刻又在圖柏樹橋上乘涼,還不濟就到焦嘴坳呷點水,不間斷,我接連挑了八擔柴,父親暑假挑了四十擔,收假時把柴搬上樓時說:“今年一共四十八擔柴,不愁了”。臉上帶有些許的得意和自豪,我知道,他不是為自已的四十擔而得意,而是為我的八擔而自豪。
這年守歲,父親因為我能擔水了,又能擔柴了,大妹雖只五歲,也能幫母親做很多事情了。為了鼓勵,也開心,特別給我發了二角錢的壓歲錢,二個妹妹每人一角,這是在印象裡第一次有壓歲錢。然而,我並沒有把那二角錢去買紙包糖呷或買洋炮子砸,而是走到供銷社賣連環畫的櫃檯,買了本《戰上海》的連環畫。買呷不如買把,這本書還是前幾年搬家時不小心丟掉了。
2018.12.20.於家鄉
註釋 ①張月:方言。指正月為張月。
②行家:方言。指走親戚。
③打碑子:方言。一種賭博方式。
④洋炮子:方言。一種把硝或火藥裝在一張小紅紙上,形成一張一百多個小泡泡,你可以一次撕一個小泡泡下來用石頭或鐵器砸,能發出驚耳的爆炸聲。現在很難看到了。
⑤歇張月:方言。張是諧音。指整個正月都不做事。
⑥敵滿崇樹:方言。前三個字都是諧音。指沒有尾巴的松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