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原塞與呼韓邪歸漢(一)
王文濤 ➥
摘 要:呼韓邪歸漢是漢匈關係史上的重大事件,而西漢宣帝和東漢光武帝時的兩個呼韓邪都是“款五原塞”歸附漢朝,“五原塞”是見證漢匈關係發展的重要地點。《中國歷史大辭典·歷史地理卷》等辭書均未收錄“五原塞”詞條,漢代文獻未言“五原塞”的具體所在,後世註釋或語焉不詳,或所論不確。因此,梳理和五原塞相關的問題很有必要。
五原塞在何處?
五原塞之名首見於《史記·匈奴列傳上》,太初三年(前102年),漢武帝“遣光祿勳徐自為出五原塞數百里,遠者千餘里,築城障列亭”。而且僅此一見,他處未再言及。五原塞在《漢書》中四見,《後漢書》六見,但均未言明五原塞在何處?唐代以後的註釋者說法不同。
(1)李賢說“五原塞屬五原郡”。
《後漢書·盧芳傳》:“建武四年,單于遣無樓且渠王入五原塞。”李賢注:“塞屬五原郡,因以為名。”
(2)張守節說“五原塞即榆林塞”,在唐代勝州榆林縣。
張守節《史記正義·匈奴列傳》曰:五原塞,“即五原郡榆林塞也,在勝州榆林縣四十里也”。地理位置參看下面的“隋唐時期的勝州榆林圖”。《資治通鑑》胡三省音注贊同此說,照錄張守節之語。
《正義》所說“勝州”、“榆林”是隋唐時期地名。“勝州”,隋開皇二十年(600年)分雲州置。治榆林縣(今內蒙古準格爾旗東北十二連城)。“榆林縣”,隋開皇七年(587年)置。治今內蒙古準格爾旗東北十二連城。先為勝州治,後為榆林郡治。十二連城在滾滾黃河即將調頭南轉之段,據《元和郡縣誌》記載,十二連城原為隋唐勝州榆林城,始建於隋文帝開皇三年(583年),當時該城地處戰略要點,可北憑黃河天險,控蒙古草原,南臨中原大地,進退兩易。現在這座古城遺蹟尚存,與之相映的還有城西側的秦長城。
(3)和“五原塞即榆林塞”之說相關的問題:榆溪塞、長榆塞亦稱榆林塞
榆溪塞亦稱榆林塞。戰國時期,北方邊塞之地多植榆為圍柵。秦統一中國,北逐匈奴,收復河套地區,“開榆中地數千裡”,在這裡栽植了很多榆樹,榆林塞之名大概由此而來。因地處榆溪(今清水河)之畔,亦稱榆溪塞,成為秦北邊戍地。《史記索隱》引崔浩雲:“蒙恬樹榆為塞也。”《史記·衛將軍驃騎列傳》記載:漢武帝時,衛青“西定河南地,按榆溪舊塞”。《集解》引如淳曰:“‘案’,行也。榆溪,舊塞名。”或曰:“‘按’,尋也。”“按榆溪舊塞”,意謂衛青的軍隊尋榆溪舊塞而行。《索隱》案:“《水經》雲:‘上郡之北有諸次山,諸次水出焉,東經榆林塞為榆溪”,是榆溪舊塞也。’”唐人李吉甫在《元和郡縣誌》中提到,唐勝州附郭榆林縣,“地北近榆林,即漢之榆溪塞,因名”。《漢書·竇田灌韓傳》:“蒙恬為秦侵胡,闢數千裡,以河為竟,累石為城,樹榆為塞。”顏注引如淳曰:“塞上種榆也。”
長榆塞即榆溪舊塞。《史記·淮南衡山列傳》:“廣長榆,開朔方,匈奴折翅傷翼。”《集解》引如淳曰:“廣謂拓大之也。長榆,塞名,王恢所謂‘樹榆為塞’。”《水經·河水注》:“榆林塞,世又謂之榆林山,即《漢書》所謂榆溪舊塞者也。自溪西去,悉榆柳之藪矣。緣歷沙陵,屆龜茲縣西北,故謂廣長榆也。”《漢書·蒯伍江息夫傳》“廣長榆”師古曰:“長榆在朔方,郎衛青傳所云榆溪舊塞是也。或謂之榆中。”“榆中”的所在自來說法不一。《史記·秦始皇本紀》:“自榆中並河以東,屬之陰山,以為四十四縣,城河上為塞”,“遷北河榆中三萬家。”“榆中”,三國魏蘇林說在上郡,指今陝西省的東北角,唐張守節說在勝州北河北岸,即今內蒙古河套東江北岸。兩說都認為榆中即榆溪塞所在。晉徐廣、北魏酈道元說在金城。即今甘肅蘭州市、榆中縣一帶,與榆溪塞不在一處。
(4)置疑與解析
綜合以上諸說,李賢說漢五原塞屬五原郡,只有張守節指出五原塞的具體所在,唐代的“榆林縣”(漢代屬西河郡,今內蒙古準格爾旗東北十二連城)。但是,據《漢書·地理志》、《後漢書·郡國志》和譚其驤主編《中國歷史地圖集》,位於今準格爾旗的五原塞並不在秦九原郡、西漢五原郡和東漢五原郡轄境,也就是說,張守節的說法難以成立。這樣就產生了如下問題:如何理解漢武帝“遣光祿勳徐自為出五原塞數百里,遠者千餘里,築城障列亭至廬朐”?《正義》引《括地誌》雲:“五原郡稒陽縣北出石門鄣,得光祿城(在今烏拉特旗一帶),又西北得支就城,又西北得頭曼城,又西北得虖河城,又西北得宿虜城。”
上圖截自譚其驤先生主編的《中國歷史地圖集》。稒陽、石門障、光祿城、支就城、頭曼城、虖河城、宿虜城沿今包頭市北偏西方向排列,與《史記》、《括地誌》所記相符。如果五原塞在準格爾旗,準格爾旗北邊的“美稷縣”和南邊的“富昌縣”屬西河郡,夾在美稷和富昌中間的五原塞自然也在西河郡,這就不符合李賢所說“五原塞在五原郡”。那麼,五原塞在哪裡呢?依《括地誌》語意,五原塞應當距稒陽不遠。《漢書·地理志下》:“東部都尉治稒陽。”稒陽在今包頭市北昆都侖溝沿岸,則五原塞當在今包頭市附近。這一推論,與《後漢書·盧芳傳》李賢注“(五原)塞屬五原郡”相合,著名匈奴史學者林幹先生以為,“五原塞”在今內蒙古河套北,今包頭市西。包頭附近的古障塞有石門障、稒陽塞、五原塞、光祿塞等。“從考古調查看,現巴彥淖爾盟烏拉特前旗,包頭市固陽縣及呼和浩特市武川縣境內的秦長城,保存較好,漢代又修繕利用,漢時均屬五原郡(郡治包頭市郊區麻池古城北城),其很可能是指五原塞。”東漢光武帝建武二十六年(40年),派遣中郎將段彬、副校尉王鬱“使南單于,立其庭,去五原西部塞八十里” 。五原西部塞或可稱五原塞西部,是烏拉特前旗一帶的秦長城。以上諸說為問題的解決指明瞭正確的方向,惜未展開論證。
張守節首倡五原塞在唐代“勝州榆林”說,此說之意有二:一、五原塞即榆林塞;二、榆林塞在勝州榆林。所以,五原塞在勝州榆林。根據文獻記載,榆林塞在勝州榆林,可以確認。據《漢書·地理志下》,五原郡轄縣十六:九原(包頭市九原區麻池鎮西北古城遺址)、固陵、五原(巴彥淖爾烏拉特前旗沙德格蘇木哈達門溝口東岸古城障遺址)、臨沃(包頭市昆都侖區孟家梁古城遺址,在包頭鋼鐵公司廢鋼廠內)、文國、河陰(鄂爾多斯達拉特旗昭君墳鎮二溝灣村古城遺址)、蒲澤、南興(鄂爾多斯準格爾旗魏家峁鎮)、武都(鄂爾多斯準噶爾旗蓿亥圖鄉)、宜梁(巴彥淖爾烏拉特前旗黑柳子鄉三頂村三頂帳房古城遺址)、曼柏、成宜、稒陽(包頭市東河區古城灣鄉古城灣遺址)、西安陽、河目。
根據現在的行政區劃圖,準格爾旗在鄂爾多斯市東直線距離97公里處。包頭市至鄂爾多斯市直線距離約96公里。走S214省道和G109國道,全程約245公里。如以徐自為出行的“五原塞”在今準格爾旗十二連城,那麼,他要走500裡才到達今包頭市,沿途所經地點一概略而不提,不合史家筆法。
上圖截自譚其驤先生主編的《中國歷史地圖集》。順帝永和初年,五原郡領十縣,“九原、五原、臨沃、父國、河除、武都、宜梁、曼柏、成宜、西安陽”。
榆林不在五原郡轄境。五原塞在五原郡和五原塞在勝州榆林(漢代屬西河郡)這兩種說法,不能同時並存,必有一誤。筆者以為,“五原塞在勝州榆林(今準格爾旗十二連城)”之說難以成立,《正義》“五原塞即榆林塞”的說法有誤。
在漢代文獻中,沒有五原塞即榆林塞之說。史料支持我們得出這樣的認識:五原塞在五原郡,榆林塞在勝州榆林,也就是說,五原塞和榆林塞同時並存,五原塞在漢代不是榆林塞。
五原塞和五原郡在漢代至隋唐時期不是靜止的,而是處於變動之中。《漢書·武帝紀》記載,太初三年(前102年)“秋,匈奴入定襄、雲中,殺略數千人,行壞光祿諸亭障。”應劭曰:“光祿勳徐自為所築列城,今匈奴從此往壞敗也。”徐自為所築五原塞外列城在當年就遭到匈奴破壞。
建武二十年(44年),光武帝“省五原郡,徙其吏人置河東”。二十六年(50年),南匈奴內附,郡民遷回五原郡本土。此前先後被遷徙的雲中、五原、朔方、北地、定襄、雁門、上谷、代八郡民,亦令歸還本土,並使謁者帶領弛刑徒修理城郭。但返回邊郡的人並不多,所謂“草創苟合,未有還人”,就是指這種情況而言。二十七年,光武帝命(太尉趙喜(範書作“憙”)“思安邊之策,為長久之計。喜乃議復代郡、朔方、五原、雲中、定襄、雁門郡”。趙喜的建議獲得批准,八郡民才徙還本土。下文亦可證五原郡已於此時復置,《後漢書·耿弇傳附弟國傳》稱:“二十七年,(耿國)代馮勤為大司農。又上言宜置度遼將軍,左右校尉,屯五原以防逃亡。”明帝永平中,五原屢遭北匈奴入寇。《後漢書·天文志中》記載,明帝永平“五年十一月,北匈奴七千騎入五原塞,十二月又入雲中,至原陽”。如以五原塞在準格爾旗,則北匈奴入五原塞,必須經過雲中郡,應當記作“五年十一月,北匈奴七行騎入雲中、五原塞”才對。北匈奴不可能不經雲中,空降至五原塞,不提雲中,並非疏漏,正說明此時五原塞不在準格爾旗。
五原郡在東漢末廢。《三國志》卷一《武帝紀》:“(建安)二十年(215年),春正月,……省雲中、定襄、五原、朔方郡,郡置一縣領其民,合以為新興郡。”《後漢書·郡國志五》李賢注即引用上文。新興郡,治今山西忻州市。
五原塞可能在三國以後隨五原郡東移至今準格爾旗,這或許就是張守節“五原塞榆林說”的由來。鮮卑大人軻比能“盡收匈奴故地,自雲中、五原以東抵遼水,皆為鮮卑庭。”此“五原”似指東移至榆林的五原塞,若五原塞仍在包頭附近,五原在雲中西,行文應作“自五原、雲中以東抵遼水”,方向自西而東。例如,《史記·趙世家》記趙武靈王二十六年攘地“西至雲中、九原。”方向為自東向西,先雲中,次九原。
文:王文濤
圖:九原發布綜合整理
編輯:花小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