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相——文

我第一次被定格在黑白照片里只有几个月大。

照相——文/张涛

母亲那时还很年轻,一头齐耳短发,蛮精神。我被她揽在怀里,像个无辜的宠物。除了头大点眼小点皮肤黑点几乎挑不出任何毛病了。那时的我毫无反抗能力和意识,只能逆来顺受任人摆布。六岁那年,我指着相框里这张照片问:“这丑孩子哪来的?”母亲织着毛衣头也不抬地回答:“从苹果园捡的。”于是,我就经常跑到苹果园,去寻找那棵母亲树。

乡里只有一家照相馆。叫做“大华照相馆”。老板姓宋,白净面皮,眼睛不大却贼亮。除了乡里干部,他是唯一穿藏蓝中山装的人;除了派出所警察,他是唯一骑电驴子的人。乡里开会,他也是唯一敢吆五喝六指挥众多代表的人,连书记乡长都得听他安排:“书记,乡长第一排就坐,挺胸抬头,看我!看我!”他所到之处,爷们皆递烟敬酒,大姑娘小媳妇却是侧目含情,娇羞无限。目的只有一个:啥时候去聂几张不花钱的影!对于这些小九九,老宋洞若观火却不点破。吃饱喝足浪够,才抛下句话:“哪天,我给你们好好聂几张!”单等爷们洗了头,娘们搽了雪花膏,往黑匣子前一站,还没醒过盹来,“咔咔”几声,“好了”。老宋从黑匣子后头探出油光光的小分头:“一张五毛。一共五张,五五两块五,我开票了。一星期拿照片。”众人这才发现上了当。感情说得挺好,该咋咋地啊!爷们拿着小票出门直嘬牙花:“我草,一条烟钱没了,这个鬼老宋啊!”娘们们出门就啐:“呸!死老宋,黑老宋,一个集的菜钱没了。”即使这样,老宋的买卖依然很好。谁叫乡里只有他一家照相馆呢!

我第一次走进老宋的照相馆是在六岁。对于这个终日黑咕隆咚的神秘所在,我与小伙伴们一直心存好奇却未能如愿。每每一到门口,老宋站在高高的台阶上跟轰鸡一样双臂一扎煞:“去去去!一边玩去!”我们就做鸟兽散了。

照相——文/张涛

今天终于迈进这个神秘殿堂,心情格外激动和紧张。屋里很空荡,一个有着三条腿的巨大的黑匣子静静的站在地板中央,对面墙上亭台楼阁倾泻而下。左右四盏大灯将黑匣子前面打得雪亮。黑匣子后面就是老宋平日里开票、喝茶、抽烟的三屉桌。侧面墙上大大小小的相框里男女老少或微笑或木讷的地瞪着我。屋角有个木马,我很想坐上骑一骑,可缝得结实的裤裆明确告诉我,不可以!

老宋一改往日轰鸡的眼神,弯下腰来,笑眯眯地看着我,我陡然觉得这笑有些掺假,有些不怀好意。提心吊胆地被老宋牵到黑匣子前,我温暖的小手在老宋冰冷僵硬的手掌里如同离巢的小雀般瑟瑟发抖,四周强烈的光线更让我惶恐不安。就在我茫然四顾时,黑匣子发出了怪异的声音:“小朋友,往前看。微笑一点。”那声音黯哑温吞,如同从地狱里发出。那覆盖在黑匣子上的黑色幕布也缓慢隆起,天哪!是怪兽吗!我相信那时候的我如同一只受惊的兔子,眼睛里充满了惊骇恐惧。我几乎等不得下一分钟,想要马上扑进门口母亲的怀里。这时候,老宋适时从黑幕里探出头来:“小朋友,别害怕。这就拍完了。”我长嘘一口气。心里暗骂:死老宋,待吓煞我!

我在老宋摆布下,或侧身而立,或手插裤兜,或回眸斜视,种种囧傻呆萌,惨不忍睹。待咔嚓完毕,两块五进兜,我鬼使神差地提出要到黑匣子前面一探究竟。老宋愣一愣,随即又换了刚才的笑脸,痛快答应。或许是看我好奇,或许是看在两块五的面上。

踩在小板凳上,我钻进了黑匣子的神秘腹地,眼前一片漆黑,前面影影绰绰一点光亮,老宋在一旁指导:“看见了吗?有光的窗口。”我凑过去,如同以前打弹弓一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渐渐看清了一个神奇的世界:刚才的亭台楼阁全倒了过来,正疑惑间,一个脑袋冲下的人走入视野,正是老宋,哎?!他怎么大头冲下了呢?拿大顶么?没见两条胳膊支着地啊!倒着的老宋说话了:“你看见我是不是倒着?这就是小孔成像原理。”我问:“啥叫小孔成像?”老宋从下往上挠了挠头,支吾道:“长大了,念了书你就明白了。”我看见黑匣子上一根管子连着一个小球,信手抓了过来,倒着的老宋急了:“别捏,别捏。”我明白了,这就是黑匣子的开关啊。看着倒着的老宋急赤白脸,心里隐隐有了快感:哼!让你平日里瞧不起小孩!跟轰鸡似地轰我们!手里加劲,只听“咔嚓”一声,眼前一黑,旋即又亮。只听见老宋哀声连连:“哎呀!白瞎!白瞎我一张底片!”我被母亲拽下来好一顿呵斥。然后装傻充楞地问:“宋叔叔,刚才咋咔嚓一声?”老宋气急败坏地说:“熊孩子!你给我照了一张!”

奥!我做恍然大悟状拂衣而去。心中窃喜:这应该是老宋最不愿看到的一张照片了吧。

照相——文/张涛

十几年了,我又回到故乡。为拍身份证照片,我又得走进照相馆。镇上已经有了三家照相馆,那两家还自称影楼,我素来对挂羊头卖狗肉嗤之以鼻,因此,又踅摸到老宋门前。大华照相馆的招牌有些陈旧了,红漆已经不现当年的鲜艳,有些苍白和暗淡。老宋依旧坐在三屉桌后面,用两只暗黄的手指夹一支烟来吸。藏蓝中山装依旧干净,但有些皱皱巴巴。见我进来,淡淡问一句:“照相?”我说:“昂!”。掐灭烟蒂,翻了我一眼:“证件照还是艺术照?”我说:“身份证。”他起身开了灯:“坐吧。”于是,我坐下了。在白亮刺眼的灯光里我又一次找回童年的感觉。开完票交完钱,我问:“生意咋样?”他抬起花白的脑袋深深看了我一眼:“凑合。”“奥”我心有不甘:“你还认识我吗?小时候我给你照过相。”说着朝他眨了一下眼睛。他一愣,旋即也笑了:“小子。咋能不认识你!是我给你照过相!”我还不死心:“你忘了?有一回我看你照相机,结果给你咔嚓一张!”他面无表情:“是吗?那么多年,谁还记得这些!三天来拿照片吧!”这是下逐客令吗?我暗自琢磨。

三天后,拿完照片,我又问:“那张底片你还留着吗?”他很茫然:“什么底片?”“就是小时候我给你拍得那张。”老宋有些生气了:“那些破玩意,早扔了!”对于这个答案我很失望。我很严肃地对他说:“老宋,这可是我拍得最好的照片!”老宋嘎嘎地笑了:“切!我拍了一辈子,也没有拍出一张最好的照片!”

照相——文/张涛

老宋严重打击了我摄影的欲望,在此后的十几年里,我果然不负众望地拍出了许多的烂片。今天想来,我不得不承认老宋说得有道理!

《渤海文学》编辑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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