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現在所記依舊是去年冬月的事，冬月即每年的農曆十一月。自做微商，
自封為農產品經紀人起，這兩個月裡最忙，渭北平原上最大宗的水果——蘋果的交易就在冬臘兩月。
農曆九月蘋果漸熟，開始採摘，儲存，一般都是果園裡就地挖坑，將下樹的蘋果堆放坑內，上搭簡易棚，棚覆帆布，用於遮擋，前後留人進出。天氣未到北方最冷時節，簡單堆放，有利蘋果的儲存。氣溫下降，愈來愈冷，需要防寒防冷防冰霜雨雪時，拆掉棚子，果堆蓋上帆布，再鋪上一層玉米秸稈，利於保溫，透氣，最後再蓋一層塑料擋雪。裝果子時，清理積雪，提著塑料四角，能將積雪一次全部倒至果坑外圍，腳下不髒不亂，不顯泥濘。所謂大戶，以及大佬級的蘋果經紀代理，有資本以及資源，把收購來的蘋果存放冷庫，恆溫保存，銷售期可延長至來年二三月份，再高價出庫，賺取市場差價。雖有一定風險，但利潤空間很大，這是冷庫供不應求，租用得起冷庫的優勢。
冷庫屬於冷鏈系統，是做生鮮水果，儲運交付的環節之一，能最大程度上保留消費者對水果口感的體驗。以全國為例，我國的冷鏈運輸遠遠落後發達國家，十四億人，僅有冷藏車七萬餘輛，平均兩萬人一輛，相比日本的十五萬輛，美國的二十五萬輛，基本保證一個社區一臺冷藏車，冷藏運輸率高達80-90%的數據，我們的冷鏈運輸水平還很落後，發展空間很大。現代農業，包括電商農業的發展要求，冷鏈運輸是其中很重要的一環。
以老家為點，方圓百里建有的冷庫在個位數，大部分集中在柿餅產業區，留給蘋果的是少之又少。因此，個體農戶的果子只能越快出手越好。簡單的挖坑堆放，加上長時間的儲存對農戶不利，一是果子水分蒸發，品相變差，如果儲存不當，水分損耗很明顯。依今年我裝果子的經驗，一箱淨重十斤的蘋果，在地頭現摘現裝，八零至八五果徑的果子，十八個剛好，無需頻繁更換，即能保證消費者的權益，淨重十斤，許高不許低，又不超過快遞公司收貨時的標準稱量，即不超六公斤，基本在五點七五公斤以上，除去箱子，隔板，隔條和發泡網等的重量，淨貨十斤有餘。我家的果子，基本都在田間地頭，現摘現裝，有時拉回家，路程一里左右，裝箱時，家人套網入箱，我稱量後封箱，總能在快遞起貨之前送達，全因現摘現裝，水分充足的緣故，不用頻繁調換而耽誤時間。此時裝的果子比窖存的口感要好很多。儲存時間越長，口感變得愈來愈欠佳，失去果子剛下樹時的新鮮味道，是其二。我們的果子全是枝頭自然成熟，之後才下樹窖存，不存在催熟，催紅，催甜，打蠟等外力手段，以西北人憨厚朴實的人格保證。有買家反映說果子有點酸，這是正常現象，生活常識。百分之九十的水果，不包括全部，如果只甜不帶一絲酸味，絕對有問題，唯一的解釋就是人工催甜。這就像西北人常吃的羊肉泡饃一樣，不帶一點羊羶味的泡饃，絕對不是最正宗的。水果帶酸，自然現象，無需贅述。
後來的幾批果子裝過姑姑家，小姨家以及村裡村外好幾戶果農家的。果子品質最好，裝箱最舒服的一次，就是黎家村一戶果農的。他之前因為女兒在一家電器公司做設計，網上幫他推銷，連續兩年供不應求。今年因為女兒生了二胎，沒有時間幫他網上銷售，所以才要我裝。裝他家果子，只需將箱子，隔板，發泡網等一應東西，拉到他家，剩餘事情一概不用操心。果子下樹時，他已粗略分級，將不達標的小果，爛果，畸形果清除在外，不僅只留品相優質的商品果，還將商品果再分揀分級一次，八五以上至九五果徑和餘下的中小果分兩堆存放。驗貨看果時，一目瞭然。網上走過貨，他明瞭裝箱的過程以及注意事項，無論挑揀果子，還是套袋封箱，有自己的一套經驗和好的習慣。精心細緻，讓我徹底安心，一放了之。有人要貨時，我只管去拉貨，發貨。所發之貨，無一問題。如果每一個農戶都像他，農產品經紀人和代理就輕鬆輕快太多了。
裝的最憋屈的一家果子是我姑姑家。我擔心挑揀太細，引起不適和尷尬，儘量粗放一些。沒裝到三百箱，三個合同履行一半就中斷了。後來總結經驗，一是剛做，抹不開面，說不開話，總怕引起不必要的誤會和糾紛。二是，不聽勸，自以為是。我媽在果子裝過一半時，就告知我這樣下去不行，要我跟姑姑坦言，不能按之前說的標準繼續下去。我執拗不從，總覺得話已出口再反悔，沒有合約精神。再說，還是親戚，親情夾擋中間，我更難以啟齒。第三個，一句話，還是太嫩。姑姑家的果園是新園，剛掛果兩三年，果子的口感不如老園，管理不如老手，果子質量參齊不齊。好果子，大而紅，漂亮好看。壞果子也有賣相差，點多，色度不夠等等。我媽建議就地分級，好果給好價，走網上。差果給低價，就近分銷。我堅持承諾，最後啞巴吃黃連。事後，我跟姑姑坦言相告，她埋怨我不早說，說我虧了，網上走不動貨，她會更虧。最終結果，合同中斷履行後，餘八千多斤蘋果，最後作價五毛五被人包圓兒。兩輸的一個局面。只有吃虧了，才知虧是酸澀的。我的毛病之一，總是自以為是。以為別人會生氣，會不爽快，難以溝通，陷入尷尬和僵局。任何問題在待解決，主動溝通開口前，都是未知的。你憑什麼就斷定人家不是那種通情達理，豪氣千秋，不拘小節的人呢！我這種討好型人格，是做生意的大忌。
裝的最窩囊的一家果子是小姨家的。天降大雪，雪厚封路，滴水成冰，車陷雪中。裝箱時，先除雪，後修路，雪泥稀屎狀粘在鞋面和褲子，不久成冰。腳指頭和手指頭凍的麻木，不小心磕碰到手，被果樹的樹枝抽在臉上，錐心的疼痛，西北風呼呼的吹在臉上。沒辦法，發貨截止期要到，第一次與人交易，建立合作關係，誠信最重要。早上去的時候，到了地頭才發現車廂內的發泡網丟了，一群人站在邊上沒法動工。一股子無名火蹭蹭躥升心頭，照著車輪一頓猛踢，滿嘴的草草草，幹你孃的草你媽。嚇的小姨和我媽，站在一邊不知怎麼辦。我在她們心裡一直是文弱木訥，老實憨厚，靦腆害羞的男孩，這個早上，她們看見我從男孩直接長成了爺們。發完火，點根菸，坐在車座上揉著我隔著靴子皮革的大腳趾，完了，二話沒說，下車繼續幹活。一邊封箱子，一邊莫名其妙的想起許多，什麼唐塔跳了，朝倉也跳了，跳下去，你就會融化在藍天裡，你怎麼不去死呢！想起侯孝賢導演的電影《南國再見！南國》裡高捷自負時罵的那句經典閩南罵，幹你孃的！想起廈門溫暖溼熱的大海和鼓浪嶼上的棕櫚樹。想著想著，口袋裡的手機響了，接起，是我同學的母親打來的，她在家門口撿了一大袋發泡網，早起看見我從家門口騎車經過，問是不是我丟的。
抬頭遠看，北橋山深藍如墨，起伏如浪，天高遠深沉，像倒扣的大海，無一絲白雲。白雪覆蓋大地如新被。空氣凜冽清爽，風小了很多。心頓時鬆快，人就笑了。小姨見狀，笑我說，一袋子發泡網，笑的跟狗臉一樣。我繼續笑。不是發泡網，是人心。
第二次去小妹家拿柿餅，是冬天第二場雪剛下不久。路上積雪還未消完，我騎摩托車去。陰天，有風，路滑，忘帶棉圍脖。一路上冷風從脖頸灌進，感覺胸腔結冰似的。車過人踩後，稀稀拉拉的雪泥被摩托車車輪甩在鞋面和褲腿，未到小妹家已經結冰，腳趾早已麻木。狹小拐彎處遇張揚跋扈，不避不讓的汽車，路面坑裡的雪水和雪泥被濺一身，一條褲腿溼了半截，冰冷瞬間迎風而知。憋了一路的委屈和暴戾之氣，瞬間迸發，不容思慮形象和自尊，便破口大罵，目的只一個，老子今天活膩歪了，乾死一個是一個，日你媽滴。車子揚長而去，根本不理睬我的憤怒。自我整理收拾一番，繼續騎車前行，腦中不斷的各種假象與意淫，等咱有錢了，買輛悍馬開，碰到這種開車的，直接往死裡撞，大不了一起上路。狠揍裝逼犯，痛斥聖母婊，踢死專欺少年窮的。
假象開始變形，慢慢有了情節，金錢，美女，豪車，各種榮華享受，揮土如金的場面，在腦子裡盤桓。到小妹家時，我已無氣可生，想象裡，丫被我挨個兒揍了一遍。記得上班時，有一小兄弟問我，你好色嗎！我看著他一臉驚詫的說，你看我像不好色的嗎！生活和社會，在我發現的，一點不像《讀者》和《意林》，一遍遍的告訴我，人心向善，好人終有好報。寫這些文章的，估計沒有一個好貨。日子該怎麼過呢！要好，好到底，好一輩子。要壞，壞透，生瘡流膿的壞，壞上一世。最怕時好時壞，好不到一個境界，壞不到一個層次。好壞都是一輩子。像我這樣，都是他媽扯淡。拿了一趟柿子，讓我看清一個真相。那天回家的路上，我做如是想。
或許是春困夏熱，或許是因為我胖，我不喜歡春夏兩季。我喜歡冬天，但我更鐘情秋天。如果將冬天比作老婆，那秋天就是我的藍顏知己。一直漂泊浪蕩在外，異鄉秋季時，鄉愁最濃，我很自然的想起老家。我的想象裡，老家的秋季總是一片金黃璀璨和繁忙景象。無數次，家裡果園採摘的場景總處在想象的中心，再圍繞它延展拉長，一圈一圈擴開，像漣漪一般。如今這幅想象的畫面，我把自己描畫其中。一個靠著雙手，腳踏實地幹事，不再暴戾抱怨，不再狂妄無知，真情熱誠而又虛懷若谷，才不愧對這黃金而豐收的秋季，這豐腴潔白的冬。
我終究還是想嘗試著做一個好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