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盤豬頭肉的傳奇

一盘猪头肉的传奇

怪人

年頭上,巷口新開了一家館子,門面雖小,但做出的“扒燒整豬頭”味道確實不壞。

這天我正在享用美味,忽聽得門口處腳步聲響,抬眼看去,只見一個男子負著雙手走進店來。

老闆早已笑吟吟地上前:“您是新客吧?來點什麼?”

“燒豬頭。”男子說的雖然是揚州話,但口音卻不很純正。

“喲,真是不巧,今天的豬頭都賣完了。”老闆面露難色,往我桌上指了指,“那就是最後一隻。”

“聞起來倒是不壞。賣完了?可惜可惜……”男子搖頭嘆息。

我是個喜歡結交朋友的人,見他如此,忍不住開口相邀:“這位先生,如不嫌棄,不如來我這邊同坐。這隻大豬頭,我一個人吃也費勁。”

男子說了句:“好!”上前兩步在我對面坐下,雙眼顧不上看我,便已直勾勾地盯上了那隻豬頭。

我“呵呵”笑了兩聲:“對了,還沒請教先生高姓?”

“孫。”男子心不在焉地答了一句,注意力全在那隻豬頭上。男子拿起筷子,輕輕伸向豬頭的腮部,夾下一小塊肉來。 只見他把那塊腮肉送入口中,然後閉上眼睛,慢慢咀嚼起來。然後,他看向老闆,一本正經地問道:“老闆,現在揚州城裡,哪一家的豬頭燒得最好?”

“我怎敢評價同行?”老闆“嘿嘿”一笑,把皮球踢給了我,“這位段先生是揚州城遠近聞名的美食家,你該問他才對。”

男子衝我抬手一揖:“請先生指教!”

我連忙還了個禮:“不敢不敢。揚州城裡燒豬頭做得最好的,其實眾所周知,當然是城北的百年老字號‘同樂居’。那裡的凌二老闆,說起來還是我的好朋友呢。”

“同樂居,凌二……好!好!”男子眼中突然精光閃現,不過瞬間又收了回去,略頓片刻後,他又問,“既然如此,你為什麼不去吃同樂居的豬頭呢?”

“凌二的豬頭雖然做得好,但他有個規矩,一天只做十個。所以要吃他做的豬頭,必須趕早排隊才行。”

店老闆在一旁插話說:“如果不是這樣,我們這些小店哪還有生意呀。”

“好,好。”男子口中說好,臉上卻沒有任何愉悅的表情,他冷冷地哼了一聲,“連那老頭的臭脾氣他都學去了。”

我一愣,那男子卻從口袋裡摸出一封信來,對我說道:“我正要找凌二有事。既然你們是朋友,這封信就麻煩你轉交一下吧。”

說完,他把信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也不管我答應與否,起身與老闆結清了飯菜錢,竟自顧自地走了。

“真是個怪人。”老闆看著男子的背影,喃喃說道,“為什麼我看著他的時候,總覺得很不舒服呢?”

是的,我也有同樣的感覺。

凌二

我到達“同樂居”的時候,凌二正愜意地蹲在板凳上,圍著一方象棋盤和街坊殺得正酣。

每天只做十個燒豬頭,其他的時間要用來享受生活。這就是凌二的人生態度。

和以往一樣,一來到凌二身邊,我就被他那歡快的情緒感染了,情不自禁地湊到他身邊當起了“狗頭軍師”。

和他燒豬頭的技術相比,凌二的棋力可差了太遠,再加上有我在一旁瞎摻和,很快就敗下陣來。

凌二一邊笑哈哈地自我解嘲,一邊從我手中接過那封信,打開讀了起來。片刻後,他用手撓了撓頭,臉上出現尷尬的神色:“怎麼……是孫大……他回來了?”

“孫大?是什麼人?”

“是我的師兄。十年前,師父把‘同樂居’主廚的位置傳給了我,師兄一生氣,就離開了揚州。從此我們再也沒有聯繫過。”一向嘻嘻哈哈的凌二此時也凝起了神色,應該是陷入了回憶中。

“那他又回來幹什麼?”我得知了這段典故,頓時心癢難忍,情不自禁地去窺看信上的內容。

“哎,拿去拿去。”凌二注意到我的異常,大大咧咧地把信甩給了我,“脖子快伸成長頸鹿了!”

信上只有簡短的一句話:“三天後攜豬頭前來拜會凌二老闆及尊師。孫大。”

“他這是要……和你比試廚藝?”我猜測道。

“那當然。師父選我為傳人,他非常不服氣,臨走時說過,總有一天他會回來,讓大家知道到底誰能夠做出最好的燒豬頭。我等了十年,這一天終於來了。”

“那你有把握贏他嗎?”我想起孫大那高深莫測的樣子,心中不免有些惴惴。

“我師兄要想做成的事情,沒有誰能夠攔得住他。”凌二草草回了一句,“嘿,三天之後的事情,你想那麼多幹什麼?來,下棋,接著下棋!”說罷,凌二一扭頭,似乎這些事也被拋在了腦後。

比試

我徵得凌二的同意後,有幸在“同樂居”的後廚見證了那一場巔峰對決。 在場的還有一些淮揚廚界的資深人士,“同樂居”的老掌櫃張惠勇當然也在。

當孫大把他帶來的豬頭從菜籃中取出的時候,在場所有的人都吃了一驚。因為能有一隻集“肥大”和“細嫩”於一體的豬頭,這樣的原料無疑是所有廚師夢寐以求的。孫大拿出的就是這樣一隻豬頭。

與其相比,凌二的原料就遜色了很多。

“為了這隻豬頭,我花了整整一年的時間。”孫大面無表情地說道,“這隻豬是我親手餵養的。從豬崽時開始,我每天都會用柳條製成的鞭子抽打它的臉。豬臉被打傷後,出於生理的保護機制,體內的養分會集中供應到傷口處,以促進其癒合生長,久而久之,那豬頭自然便長得又肥又嫩了。”

這樣的養豬方法真是聞所未聞,但又確實是匠心巧妙。眾人一片讚歎議論之聲。

凌二搖著頭苦笑了一下:“師兄一出手就搶了先機,我只能寄望在後面的烹飪步驟中翻盤了。”

“那我們就開始吧。”

終於,兩隻做好的“扒燒整豬頭”端在了眾人面前,張惠勇不說話,只是專注地看著那兩隻做好的豬頭。良久之後,他才說道:“我們做廚子的,最終目的無非是讓食客滿意。這位段先生是揚州城有名的食客,不如先讓他來說句公道話吧。”

孫大沒什麼異議,衝我做了個手勢:“請!”

我細細品嚐後,實事求是地評道:“肉質都是又酥又爛,細嫩直如豆腐,同時味絕濃厚,在舌口間悠轉不絕。如單從口味上來說,這兩款豬頭真是難分高下。”

“口味難分高下。好!”張惠勇沉吟片刻,“那就要比比菜相了。段先生,請坦然直言,這兩隻豬頭,給你的第一感覺哪個更好?”

我毫不猶豫地指向了凌二的作品:“這一隻。”

“什麼?”孫大立刻質疑。

“唉。”張惠勇此時長嘆一聲,看著孫大說道,“這‘扒燒整豬頭’民間還有一個俗稱, 叫‘歡喜霸王臉’。”張惠勇指著凌二的那份燒豬頭,“你看它眯眼咧嘴,一副開懷大笑的表情。這樣的菜,一端上桌,便會滿屋喜氣,食客們不用動筷子,心情自然已跟著好了起來。”

孫大不服氣地爭辯:“我的這隻豬頭,不也在開懷大笑嗎?”

“表情可以做出來,但神態卻是無法調節的。”張惠勇又繼續說道,“豬頭經過宰殺和烹製的過程,皮膚和肌肉都已鬆弛,為什麼會顯出不同的神態呢?這便和活著時豬遭受的境遇有關。孫大養的那頭豬,時常遭受凌虐折磨,終日愁眉不展,這股怨氣也會一直帶在眉眼之中。” 張惠勇看著孫大,目光既憐又恨:“你自己想想,你有多久沒有開心地笑過了?以你的這種心境,又怎能分辨出豬頭眉眼間的愉悅或悲怨呢?”

孫大慘然一笑:“這麼說,我終究還是輸了……”

“做菜本來是一件讓大家高興的事情,你卻把它搞得太沉重。捨本逐末,背離了廚道的初衷。”在張惠勇意味深長的話語中,眾人全都低頭不語,陷入了沉思。

摘自《故事會》文摘版2017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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