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家为何推崇《金瓶梅》?

小说家为何推崇《金瓶梅》?

一直以来,我有一个偏见。回想一下,这个偏见可能是因为前几年刘心武讲《红楼梦》引起的,我总觉得一个小说家只有在文思枯竭,写不出作品的时候,才会去转行做红学研究。所以在听闻格非也要出版研究《金瓶梅》的著作时,心头隐匿很久的那个偏见又重新冒头了。再加上断断续续在出版之前看过几篇《雪隐鹭鸶:的声色与虚无》的节录,印象并不深刻,大体脱不了文人闲论潘金莲和西门庆的那一套,更觉会心不远。

我的朋友曹亚瑟浸淫研读《金瓶梅》十余年,家中藏书两万余册,单是各种《金瓶梅》的校勘版本亦有数套,更别说精心收集《金瓶梅》的各种边角料,明代研究的各种史料。他说十余年中,万里本、崇祯本、张竹坡批评本他翻阅了十几遍,最终才批阅爬梳,穷尽十余年之功,完成了一本研究《金瓶梅》的著作《烟花春梦:中的爱与性》(上海书店出版社2011年版)。在我的印象里,“金学”虽然是一门显学,但是这种显学明显不如红学光明正大,像刘心武研读《红楼梦》可以登上《百家讲坛》,但是讲《金瓶梅》反而遮遮掩掩,就连学术研究目的也不能坦然视之。这种自我畏缩的心态就让把金学研究放低了门槛,仿佛登不了大雅之堂。凭心而论,曹亚瑟这本《烟花春梦》才是我读到的第一本系统而周密地把《金瓶梅》搁置在明代经济、政治、历史和文化等大的语境之中,进行文本细读和解析的研究著作。但是可能关注的重心稍有不同,这本书有个副标题是“《金瓶梅》的中爱与性”,还是侧重于性,由性关系作为观照点,把人物和情节背后的社会问题展现出来。而现如今读格非的《雪隐鹭鸶》,把我原来阅读《烟花春梦》的印象深刻化了,从思想史的角度入手进行系统的研究,确实难得一见。当然,无论是曹亚瑟,还是格非,他们对《金瓶梅》的推崇无一例外都指向了一个原因:《金瓶梅》是一部百科全书,是一部晚明时代的百科全书。

小说家为何推崇《金瓶梅》?

说起来很有意思,我是带着偏见来读《雪隐鹭鸶》的,总觉得一个小说家还是应该好好写小说才对,做起来研究来,总免不了有几分心虚。但是读了两遍《雪隐鹭鸶》后,我修订了自己的观点,无论是没有读完《金瓶梅》的普通读者(我就是其中之一),还是对金学早有研究和心得的理想读者和研究者(比如曹亚瑟),相信都会从中有自己的阅读心得。格非在本书序言中提到说,为了让那些没有读过《金瓶梅》的读者也能了解本书的大意,他有意借用了随笔和例话的写作形式,单独成篇,而且每篇都是短短两三千字,短小精悍不说,还是集中了主题。他还很贴心地指明了,如果读者对明代的社会史和思想史背景没有兴趣,也可以直接跳过卷一和卷二,直接阅读后半部分的文本解读。

但是根据我的阅读经验,《雪隐鹭鸶》的精华部分恰恰在于作者根据《金瓶梅》中的人情与社会伦理折现出的明代社会史和思想史,。如果缺少了卷一卷二这部分,后面的文本细读不过是一个文人小说家的阅读感受和批阅点评而已,逃离不了古往今来文人墨客的解读窠臼,更接近于闲话谈录,比如梁羽生的《闲话》就是其中代表之一。但是这种闲谈风格的文章只能把我们引入一个小说的丛林,关注于某个小说中的细节营造,无法统领全局。而且这种闲谈文字往往是从具体的人物入手,最著名的就是从西门庆和潘金莲入手来博取眼球。大概闲谈文字大都是报纸专栏性质,自然会有取悦读者观众的一面,无法全心营造自己的研读系统。而格非的优势就在于,他撇开这些细枝末节,一开始就把整个大的历史背景融入到自己文本之中,因为只有提纲挈领,统领全本,从社会思想史的角度入手研读《金瓶梅》才能真正脱离文人趣味的写法。这样的写作可能显得滞重枯燥了些,但是却更能彰显后面文本细读的魅力所在。

小说家为何推崇《金瓶梅》?

坦白说,我没有读完过《金瓶梅》,但是读完了《雪隐鹭鸶》我反而有兴趣重新从书架上找到一套《金瓶梅》进行一一印证。从一个普通读者的角度,这种阅读学术研究著作引发的阅读原本的兴趣就已经足够了。至少可以证明了作者的写作功底是足够吸引人,而且能够引发我对这个问题的关注与思考。

在《书名之寓意》这篇中,格非从“金瓶梅”的名字入手审视这本明代小说的写作,所谓潘金莲、李瓶儿、庞春梅的解读固然没错,但他还是提供了另外一种思路,即“插在金瓶中的梅花”,并认为梅花暗指书中包藏的诸多春色,意为作者将春色、梅花,朵朵瓣瓣,费劲春工,制作成如金瓶梅花,让千古锦绣才子做案头佳玩。这个书名的解释自然不是格非的一家之言,但是很难得的是,从这一个小小书名的解释上,可以窥得明代的人情世态。正如格非所言:“欲望或色欲为此书的一大关目。然而细绎全书大义,色欲只是最明显或最外在的旨趣之一。作者透过色欲展现世情人伦,透过世情来书写十六世纪中国社会经济、商业、道德、法律、官场以及种种世态,方为全书的关键。”说《金瓶梅》为晚明时代的百科全书,自然不是夸大其词,因为“纵观中国小说史,《金瓶梅》堪称是第一部全景式、多层次描绘社会人情及现实状况的旷世之作,就社会生活的全方位再现而言,即便是《红楼梦》也有所不及。”

小说家为何推崇《金瓶梅》?

这自然不是夸大其词,《金瓶梅》与《红楼梦》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本书也偶有分析涉猎。格非在《的真妄观》中甚至得出结论说,如果没有《金瓶梅》的奠基之功,《红楼梦》的高屋华厦的建立是完全无法想象的。

我一直担心用小说家言做研究容易陷入一种想象的虚构,在缺乏历史史料和证据的基础上,轻易做出断言。但是细细研读《雪隐鹭鸶》的每篇分析,都不得不承认,格非的小说家身份不但没有阻碍他的写作,反而为这本书的研究添彩。他从小说中细枝末节的分析出发,总能让细节说话,还能深入到社会与思想史的层面,他对小说中人物多角度的沉思,对西门庆法律型人格、经济人身份、契约性社会、儒释道的世俗伦理都进行了很深入细腻的考察。这种分析不但让我们意识到这个庞大的人物谱系背后是整个时代光影的映衬,更是一种新型人格的诞生。撇开那些淫乱与色情的表象,西门庆所代表的已经是新兴的独立人格,兼具中国传统的人格类型,同样具备了商业社会伦理中,在资本与金钱的熏陶之下的新教伦理型的人物——唯一不同的是,西门庆这种经济人把积累的资本用于纵情声色而已。

我的朋友曹亚瑟研究金学数年,然后有一个很有意思的判断,他认为若想了解一个人的世界观和价值观,其实看他如何评价《金瓶梅》就可以了。私心猜想,从《金瓶梅》中看到的人情百态,涉及到人生中的各个方面,以淫观淫,以心观心,以己度人,自然会有所不同,呈现出来不同的价值判断。格非的《雪隐鹭鸶》是以《金瓶梅》的声色与虚无入题,大概是更加契合现在的声色犬马之境。难怪格非说《金瓶梅》所呈现的十六世纪的人情世态与今天的现实之间有着密切的关联。小说与历史,过去与现在,时代变了,人心所反映的世间百态依然如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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