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世界純屬非虛構
節目視頻 | 第一部分
在那些已經積塵十年的廢墟之下，在所有瓦礫遍佈的土地之上，生命不曾告別，生活不曾缺席。
“我要挖出我女兒的腳”
一片狼籍的道路兩旁盡是坍塌的巨石和泥塊，沿途只見大批從綿陽趕來的志願者拉著車，一路上不斷有人招手、停車、又出發，素不相識的人們在路上作伴，又迅速流散四周，他們的目的地都是5·12汶川大地震震中——北川。
小夥子背了滿滿的水和食物，決定徒步進入北川縣城。
在這趟非常短暫的相處之中，他最後只撂下一句話：“不管怎麼樣，要見到他們。”
當我們幾經艱難進入震中，廢墟之下仍有生命氣息，周遭都是瓦礫，但瓦礫之下時時傳來隱約的呼救，以及痛苦的呻吟。
很多家長在已經被夷為平地的廢墟之上，一聲聲地喊著孩子們的名字。我們上前和一位默默刨著瓦礫的男人搭話：“其他人都停下了，你還在這兒挖啊？”他戴著口罩，臉上看不清表情：“我找我女兒的腳。這麼長一個腳，我把它找到，給她放好。造孽啊！哎呀，我是沒法兒說啊！”
廢墟之下的妻子
地震發生70多個小時以後，我們在北川的一片廢墟之下見到了一箇中年男子。他一個人默默地在洞口前扒拉著，時而探進頭去說上幾句，時而跪在地上試圖撬動巨大的石板。整個過程他顯得相當鎮定，以至於我們都不曾想到，埋在洞裡的那個人竟是他的妻子。
他穿著一身迷彩服，小心翼翼地反覆將雙手伸向洞內，無助而焦慮地喃喃著：“只摸到一隻，那一隻手只摸到一點點，哪個個子瘦一點的才可以進去……”
他的臉上有焦慮的神情，言語間全是關切的責備：“她就是個工作狂不然怎麼會這樣！我天天在縣城指揮部值班，全縣幹部傷的傷，亡的亡，我要救全縣的人。剛剛才聽說我的愛人在這裡，今天才趕來。”
這個穿迷彩服的男人是縣政協秘書長，名叫段本武，被埋在廢墟底下的人名叫李春，是他的妻子。地震發生以後，段本武一直忙著指揮救援，直到七十多個小時以後，他才得知妻子的消息。
廢墟外，大批的救援人員守候在洞口附近，段本武始終探著身子給妻子打氣：“李春，堅持一下！憋住一口氣，堅持！堅持堅持，聽到沒……”
數個小時的營救以後，李春終於從廢墟中被救了出來。洞外這個指揮著全縣救援工作的幹部，此刻竟激動得有點手足無措，他只是一聲聲地喚著妻子的小名：“春春，堅持啊！堅持啊，春春！眼蓋著啊，輕點輕點！”
廢墟底下的“母女”情
十年前，廢墟上溫情的一幕給我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一聲“春春”也讓我們記住了這位深愛妻子的丈夫。十年過去了，我們回到北川，在他們的新家和段本武、李春夫婦再次見面。
李春一臉笑意：“現在基本上家務活兒都是我愛人做。我那段時間因為圖書館的重建工作，每天早上七點就出門，有時很晚才到家，所以家裡的活兒全是他做。”段本武不僅承包了一切家務活，還跑到圖書館當起了志願者，和李春一起參與圖書館的重建工作。
當我們問段本武退休後幹不幹家務活，他連忙糾正“不是家務活，是應該的”
十年前，我們的攝像頭記錄了營救李春的過程，但對於廢墟之下李春是如何熬過這一念之間就是生死之差的七十多個小時，卻一無所知。再次見面，李春提起了那段往事。
地震發生的時候，李春正在一家複印店打印資料，整棟樓房倒塌後，複印店店長李華不幸遇難，李春被埋在廢墟之下。此時李春發現不遠處還有一個女孩也僥倖躲過了這一劫，這個名叫侯蘭的十八歲姑娘，是打印店的學徒。
李春讓這個只比自己兒子年幼一點的女孩喊她乾媽，她們在廢墟之下給對方打氣，互相喊話：“媽媽你不要睡！”“女兒你不要睡！”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外面終於有人經過：“有人嗎，有人嗎？”李春和侯蘭立馬在洞內回話：“我們在這兒！”
外頭路過的人有的說拿工具去了，有的路過又走了，不斷地來人，又不斷地離開。兩人在廢墟底下承受著希望和失望交織的複雜情緒，始終沒有放棄。
時隔多年再說起那個女孩兒，李春依然非常感激
儘管廢墟之下的兩個人根本無法看清對方的臉，但這份在危難之中結下的“母女”情緣，卻給了彼此活下去的勇氣。
不知過去多少時間，之前經過的救援者再度折返，送來了水和食物，隨後將掩埋較淺的侯蘭救出。李春由於掩埋較深，一時難以被救出。直至此時，李春才知道地震以後整個北川縣城幾乎被夷為平地，災難完全超乎了她的想象：“家沒了，那人呢？自己還有生還的希望嗎？”
李春的心一點點沉了下去，直至耳邊響起了一個熟悉的聲音：“春春一定要堅持住啊！”
“當時我的愛人他就在那裡喊我的名字”，現在再回想起來簡直激動得沒法形容，我一直不敢相信。因為他上班的途中就會經過地震的地方，我想他肯定沒命了。這個時候他來到我身邊，我簡直高興得不得了！我從來沒聽過他用那種溫柔的聲音呼喚我，這對於我的內心是多麼強烈的震撼。”
李春終於被救出，段本武迅速用自己的衣服給妻子擋住眼睛避免突然的光線刺激，救援人員提醒別蓋太嚴，他連聲答應又趕忙露出來一些。
獲救之後
再次見面，老五關照著李春現在的情況，她的腿腳基本已經康復，她笑著向我們展示用左手使筷子以及腿腳的恢復情況：“當時醫生就說我可能要癱，現在能夠達到這種情況，真的很不簡單了。”
李春獲救以後，我們目送著她被安全撤離，但不曾想此後等待她的竟是更加嚴酷的考驗。
因深埋時間過長，加之傷口擠壓和感染，李春的肌肉深度腐爛，左手和左腳神經系統嚴重受損。醫生說，她可能這輩子都無法站起來了。
她甚至一度心如死灰：“當時埋在廢墟底下，只是面對死亡，等待死亡，但當你出來以後，像一具活屍體一樣。我看到別人能夠做到坐在輪椅上，那種心裡的羨慕真是羨慕到骨子裡去了。”
後來李春兒子的同學被截肢的情景深深地震撼了她：“截肢以後，他能夠坐在輪椅上，看到他就對我產生了極大的鼓勵，我覺得雖然手不能動了，腳也不能動，但至少它還在我身上。當內心痛苦的時候，就想著這個小孩，他失去雙腿，坐在輪椅上就像一個不倒翁一樣，我覺得內心一直在掙扎，卻也始終鼓勵我向上。”
李春以頑強的毅力進行康復訓練，一年後這個被醫生斷言再也站不起來的女人站了起來。回到北川以後，段本武曾帶著李春來到縣城，遙遙地望著那片差點將她吞噬的廢墟。
剛剛扔掉雙柺，李春便做出了一個決定，她要回去上班，參與重建北川圖書館：“準備上班的時候，內心也有彷徨，當你從病痛的環境中出來以後，要獨立面對身邊的一切。感覺自己像一個外星人一樣，根本不知道我該幹什麼，會幹什麼。但是最後當你成功以後，那種驕傲的心情是無法形容的。”
眼前這位大地震中的倖存者，原本只是被她丈夫含情脈脈的一聲“春春”打動，卻不想十年間，李春經歷了這麼多磨難和坎坷。再次相見，我們對這位在廢墟之下求生，又在癱瘓之後堅強站起來的圖書館館長李春，肅然起敬。
“我不能死，我家裡還有母親和懷孕的妻子”
在地震發生以後，《冷暖人生》派出了幾路攝製組趕赴災區，其中一路來到了北川縣城。我們在一片廢墟之下發現了一個年輕人，當時這個小夥子已經三天三夜沒吃東西，身體非常虛弱。
在他斷斷續續的敘述之中，我們得知他叫陳堅，秀水人，地震那天他開著箱式貨車，給北川一個超市送貨，不幸被壓在廢墟底下。
他一直苦苦支撐著，為了家裡的老母親和新婚不久剛懷孕的妻子。
節目視頻 | 第二部分
儘管十分痛苦，他面對著攝像頭依舊樂觀：“我躺在這兒死活不能動彈，已經三天三夜沒吃過一粒糧食，只喝了點水。但是我覺得，怎麼說呢，我覺得我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我不想放棄，我希望你們大家也一樣，不要在任何困難面前被嚇倒。”
當時沒有起重工具，也沒有破拆工具，在廢墟之下，即便有生命跡象大家也束手無策。對於五哥而言，這樣的回憶總是痛苦的。
從我們下午3點發現陳堅，眼看著天一點點地暗了下來，整個救援過程在場所有人都備受煎熬。我們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一個年輕人，他的氣息一點點地衰弱下去。晚上8點50分，經過近6小時的營救，被困70個多小時之後，陳堅終於獲救。
“沒事了沒事了，好好的，陳堅，好好的……”救援人員深深地舒了一口氣
陳堅被救出來的那一刻，雖然已經非常虛弱，但他仍然對在場的人說了一句：“謝謝大家！”
陳堅被救出以後，大家一起將他抬下山。晚上10點多，終於將陳堅抬到了地勢平緩的河谷。可這時，救援隊長卻發現，已經聽不到陳堅的任何聲音了。
“傻子啊，你都堅持到現在了，再堅持一下，陳堅，陳堅，傻子啊！”救援隊反覆確認，他連話都說不出，只是緩緩地搖頭。
“不行了。”
2008年5月15日晚上10點22分，陳堅停止了呼吸。
救援人員抬頭問：“哪兒是東方啊？”然後將陳堅的頭朝向東方，蓋上棉布暫時安置在廢墟之上。
月亮在天上高高地掛著，儼然不知人間的痛與淚。
十年未變的房間
2018年5月，在陳堅的老家綿陽安縣秀水鎮，我們見到了陳堅的母親陳麗。
過去他們母子倆居住的房子，一切幾乎還是十年前的模樣：“這些東西都是我們陳堅當年結婚時候的樣子，基本沒有動。這屋裡的東西全都是當年的，只是每年我都給它洗一遍。”
窗簾嶄新，放著花朵，彷彿一切不曾改變
陳麗在報紙上得知了陳堅遇難的消息，由於不知道兒子最終被淹埋在北川縣城的什麼地方。每年5·12紀念日，陳麗都會來到北川地震遺址，在遇難者公墓前為兒子祭奠。
十年前，有關陳堅的紀錄片播出後，很多觀眾留言：陳堅人如其名，堅強如斯。
但很多人並不知道，其實陳堅原本名叫張坤，父母離異後，是陳麗將他的名字改成了陳堅：“那個‘堅’字我覺得很有意義。我當時靠糧食部門的工資養活了他，我說我們很不容易，不管遇到多少苦難，你是個男子漢，你就要堅強。”
陳堅和母親陳麗
真正面臨生死考驗時，兒子陳堅也真的沒有辜負陳麗的希望。每每想到兒子最後的瞬間，陳麗既是傷感，又是驕傲。
永遠活在母親心中的陳堅
陳堅走了以後，他的媽媽陳麗始終不相信兒子在地震中遇難。直到三個月以後，她帶著陳堅的媳婦兒來到廢墟上，找到了陳堅開的那輛箱式貨車，在貨車上還找到了陳堅的遺物。直至那一刻，她才確認兒子真的走了。
但是過去十年，每次聽到樓下有腳步聲，門口有掏鑰匙的聲音，她都恍惚那是兒子回來了，她希望一開門陳堅會喊她媽。
再次見面，陳麗讓我們聽她手機裡存的音樂，在一旁默默唸叨著：“我們倆都有個共同愛好，就喜歡聽劉德華唱歌，我們很有默契，只要他出場，陳堅睡了我就喊他，我睡了他就喊我。”說話間，陳麗放著《天意》，眼淚淌了出來。
說起兒子，陳麗總是說“我們陳堅”，那個“我們”裡有說不清的親暱和想念
在媽媽陳麗的眼裡，兒子陳堅像很多那個年紀的大小夥兒一樣，愛追星，也喜歡運動。儘管家裡經濟條件並不寬裕，但在陳堅讀初一的時候，陳麗還是為兒子買了個籃球：“他的愛好就是打籃球，個子只有一米六幾，但是他籃球打得好。我們在職中打籃球的時候，他投三分球可以連投幾個。”
說起這些的時候，陳麗向我們一張張地展示兒子的照片，臉上依舊是溢出來的驕傲。
生命暫別，生活不止
從職高畢業後，陳堅開始幫人開車。2007年底他結了婚，地震前不久，妻子懷孕了。5月12日一大早，陳堅出門去北川裝貨，不巧被埋在了廢墟之下。陳堅去世後不久，妻子譚小鳳不堪打擊流產了。之後她遠赴江蘇打工，2010年再婚生子。
地震中陳麗的房屋因牆體開裂成了危房，但在加固之後，她還是搬回了這棟兒子一直從小住到大的老樓。守著兒子留下的東西，她日日沉浸在痛苦中，一度感覺生活失去了意義。
陳堅生前最後的影像被做成光盤保留了下來，一遍遍地聽著兒子彌留人世間最後的聲音，陳麗也似乎找到了勇氣和力量：“他就這樣走了，讓人難受，又讓人感動。兒子已經不在了，他的事蹟感動了很多人，當然也感動了我這個當母親的。我也不能放棄，不要被任何困難嚇倒，始終有幾句話，還是銘記在心裡的。”
這次回訪，五哥重新來到當年陳堅遇難的地方：“當年我們把他放在那棵大樹下，現在那棵大樹去哪了也不知道。
節目視頻 | 第三部分
但是在十週年這個特殊的日子裡，我們還是希望在這個廢墟之上祭奠這位堅強的年輕人，希望他在另一個世界，一切安好。
我們也很感謝他。在那個失去了八萬多父老鄉親、兄弟姐妹的日子裡，在我們情緒最低落的時候，給我們留下的那句話‘要堅持，要對得起愛我們，和對我們好的人，不要被一切困難所嚇倒。’”
廢墟上的新生
2018年5月，重返汶川之行的最後一站，我們來到了綿陽，十年前在綿陽火車站廣場，我們和綿陽市婦幼保健院的醫護人員們曾有過一面之緣。
當年綿陽市婦幼保健院的護士長
“當時帳篷還沒完全搭好，好多人都手拉手把我們圍起來。”
“我們抬水，抬不動，很多人也幫助。當時我們很多職工的家屬，你看我們有一幅畫，他們在抬病人。”
十年前，2008年5月20日凌晨，這是我們在地震災區度過的最後一夜。大災之後，在見證了太多的生離死別之後，在廣場上，就在我們即將告別汶川地震災區的這天凌晨，我們聽到了一聲啼哭。
在臨時搭建的帳篷裡醫護人員迎接了一個新的生命
我們在廣場上見證了一個男嬰的出生，他的父親在一旁非常激動：“娃兒出來，他們母子平安就對了！現在可以鬆一口氣了。我想給他取個名字‘黃震篷’，也算是紀念這個特殊的地方。”
十年了，那天凌晨在這裡降生的孩子們，你們在哪裡？你們還好嗎？
後記
汶川，十年。
我們不曾忘記那些廢墟中我們遇到的每一張面孔，一如我們也不會放棄廢墟之外一分一秒的日子。
歷時一個多月製作的《汶川，你們還好嗎？》五集全部順利播出。我們感謝汶川大地震中結識的朋友們的理解和信任；感謝十年前後一起進入地震災區的兄弟姐妹們；感謝每一位的關注和不曾遺忘！謝謝你們！
還有更多個十年，希望你們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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視頻編導：駱驍
視頻製作：劉尚帥
統籌：蔣涵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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