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江體育產業發達，有安踏、喬丹、貴人鳥等知名品牌，其中安踏成長為中國最大的體育用品集團，銷售額已經連續三年破百億，圖為位於晉江的安踏總部。 澎湃新聞記者 王國慶 圖
夜幕降臨，華燈初上，晉江世紀大道兩旁霓虹閃爍，猶如一條銀色長龍橫貫城區，車水馬龍，川流不息。
1300多年的建城史，這座城市文脈一直未曾斷裂。聽到唐代的南音、看到宋代的木偶，穿行在獨具特色的閩南紅磚古厝中，彷彿就在穿越這座城市的歷史。而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的老工廠與現代都市辦公樓、創業園和商業中心交相映襯，更是這座“創業之城”的歷史見證與現實寫照。
讓人驚喜的是，這座人口不足百萬的海邊小城，卻是經濟富足與品牌雲集之地，恆安、七匹狼、柒牌、九牧王、勁霸、雅客……不少中國人耳熟能詳的品牌均由此出發，遍佈世界。
晉江更是名副其實的“體育用品王國”，安踏、特步、361°、喬丹、貴人鳥等已成中國乃至世界品牌。
“寧為雞頭，不當鳳尾”是當地人“老闆情結”的生動體現，100萬戶籍人口的晉江，卻擁有大大小小5萬家民營企業。如果不親臨晉江，你無法想象這座位於東南沿海縣級市擁有怎樣令人驚歎的創業能力及富足程度。
作為縣級城市，晉江都市化與消費層級與一般大城市相差無幾。這是財富的力量，更是創業的成果。
根據當地政府公佈數據顯示，2017年，晉江地區生產總值達到1981億元，政府財政收入突破212億元，轄區內有46家上市公司，市值達到數千億元。
這組數據既是晉江人自身努力的明證，也是中國改革開放40年取得的成果。
晉江是改革開放的受益者。僅擁有649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成長了一批批敢於冒險和拼搏的創業者和實業家，共同成就了享負盛名的“品牌之都”，更為中國探究縣域經濟成長提供了“晉江經驗”。
民以海為耕，商憑海為市。作為中國海洋文明的發源地，閩南先民為了生存，積極從商，冒險出海，生死之間的精神鍛造，讓他們擁有創業和拼搏的氣質，改革開放恰好為他們提供了廣袤的舞臺。
晉江近年來大力發展新興納米材料石墨烯，圖為位於晉江“三創”園內的石墨烯產業研究院。 澎湃新聞記者 王國慶 圖
“天上下金子”的創業年代
“沒有改革開放，就沒有我們今天所擁有的一切。”恆安集團CEO許連捷在近期採訪中對澎湃新聞（www.thepaper.cn）稱。他被當地媒體尊稱為“閩南商業教父”，無論經商能力與為人處世均受人敬重。
1953年，許連捷生於晉江安海鎮一個鄉村，童年在飢餓中度過，睡覺需去祠堂打地鋪。他認為晉江土地貧瘠，唯有做生意才能養家餬口，為此他賣過雞蛋、水果、芋頭，還給人拉人力車，小生意幫他一家度過艱難歲月。
這也是當時很多晉江人的生活寫照。
上個世紀80年代，國家力推改革開放，許連捷認為“天上下金子”時代到了，他積極組建汽車運輸隊，創辦服裝公司，從未停止過創業。1985年，當他看到內地女性衛生巾存在巨大的市場空白，便與好友施文博一起創辦恆安公司，生產“安樂”牌女性衛生巾。
最初，衛生巾作為新鮮事物，未能得到市場認可，“安樂”銷售不理想，他和團隊仍堅持其商業判斷，為打響知名度，恆安在財務不寬裕情況下斥巨資買下熱播港劇《八仙過海》的片中廣告，一炮而紅，銷路走俏。
如今，恆安已成中國內地最富影響力的個人護理用品和生活用紙生產企業，每年經營業務收入近200億元，並於1998年在香港上市，公司市值最高時達1400億港幣（約1188億人民幣）。
時至今日，許連捷仍感念於改革開放帶給他的人生鉅變。
改革開放初期，恆安只是晉江創業運動優秀的一分子。
當時，晉江人在報紙上看到國家對於私人辦企業免稅三年新政後，歡呼雀躍，紛紛出資合股辦廠，塑料廠、鞋服廠如雨後春筍般遍地開花。
根據官方統計顯示，1984年，晉江僅陳埭鎮一個鎮的鄉鎮企業達700多家，可謂家家點火，戶戶冒煙，工農業總產值突破億元，成為福建省首個“億元鎮”。
丁世忠便是在那場創業運動中成長，他在耳濡目染中領略到商業的力量。
1986年夏天，年僅17歲的他初中畢業，決定不讀書了，想把晉江商品賣到北京去。為此父親拿出1萬多元，給他買了600雙晉江鞋，讓他拿到北京去賣。丁世忠表現出優秀的銷售天賦，沒多久，他把晉江鞋賣到各大商場，還打通了北京門檻最高的銷售通道——王府井商場。
1991年，他揣著在北京掙到20多萬元回到晉江，加盟到父親與人合夥創辦的鞋廠——“安踏”上班，開始創業之路。
歷經20多年，如今安踏已成中國最大體育運動品牌。根據公開信息顯示，2017年度，安踏總共銷售超過6000萬雙鞋，超過8000萬件衣服，有超過10000家門店，直接創造就業超過10萬人。安踏市值突破1000億港幣（約834億人民幣），位居全球行業第三位。
“晉江是我的家鄉，也是安踏創業起步的地方。這一路走來，我們堅持實體經濟，只做一雙鞋，一件衣服。”近日，安踏集團董事局主席兼CEO丁世忠在與“晉江經驗”採訪團記者座談時稱。
他認為晉江品牌的成長一共分為四個階段，它們代表晉江民企的成長史。
1999年以前，作為晉江民企發展第一個階段，無論是服裝抑或食品企業均以生產製造為主。
2000年起，晉江民企掀起轟轟烈烈的創牌運動，它被視為晉江企業第二階段。晉江品牌紛紛到央視投放廣告，央視五套曾一度被媒體戲稱為“晉江頻道”。
改革開放以來，晉江經濟體量增長了1366倍，全國縣域經濟第五，圖為晉江市區晉陽湖片區。 澎湃新聞記者 王國慶 圖
時刻思變幫助晉江多次度過危機
在此關鍵發展時期，政府引導扮演了重要角色。
1996年到2002年，時任福建省省長習近平6年7次深入晉江。他在調查研究的基礎上，系統、完整總結“晉江經驗”，並提出“六個始終堅持”和“正確處理五大關係”。該理論極具前瞻性，今天仍是指引晉江、泉州乃至福建加快改革、全面發展的思想綱領與行動指南。
他認為，晉江經濟發展離不開政府作為。每到關鍵時期，當地政府總能在第一時間制定相關政策，為經濟發展“保駕護航”。
“晉江與很多地方政府不一樣，完全是服務型的政府，常把企業家組織起來學習，這樣我們就不容易只顧埋頭拉車，沒有抬頭看路。最讓我驚訝的是，政府官員對全球行業動態和趨向，把握特別精準，這對企業起到很好指導作用。如果企業有需要，他們一定來；如果沒需要，叫他們也不來。”蔡金垵對澎湃新聞稱。他認為這說明了政企之間良好的互動關係。
早年，為讓品牌形成集群效應，晉江市政府推出“品牌立市”作為戰略引導，此舉讓晉江迅速成為“中國品牌之都”。
恆安到香港上市後，晉江民企紛紛效仿，奔赴海內外上市，這也是政府力推之下的集群效應，既實現與資本市場的對接，更加速構建現代的企業治理體系。
丁世忠說，晉江民企大多完成前兩個階段的變革，並獲得成功。
“晉江人做事，不僅勤勞肯幹、愛拼敢贏，還能居安思危，積極進取。”晉江市政府一位官員對澎湃新聞稱，他認為時刻思變幫助晉江在多次經濟變局中度過危機。
晉江市政府本身也是思變的主導者。2010年，當地政府意識到本地民營經濟正在失去先發優勢，以致城市化滯後工業化極大吞噬了競爭力。為此晉江及時提出“產業提升、城建提速”發展戰略，大規模啟動城市建設，推動傳統產業升級和技改，大力發展新興產業。
2012年開始，全國鞋服行業出現庫存危機，連續下滑，互聯網經濟進一步衝擊傳統批發模式，這引發了晉江民企的第三階段變革。
“為什麼晉江能始終走在社會發展前列，適應新的形勢和需求呢？我想這與晉江人做事的態度有關係。作為企業家來說，做事不能單純看眼前的利益，更要著眼於未來。只有為客戶不斷創造價值，才能保持社會的進步。”許連捷稱。
在企業經營時，他堅持一種觀念：今天成功或許正為明日危機埋下伏筆。
“每當大環境變化時，我們必須用新的想法適應未來，如果你看到好的時候才去追，肯定已經不行了。”許連捷稱。
1985年公司創辦至今，恆安已歷經多次變革，每次都是在公司狀態最好的時候。四年前，恆安已佈局大數據平臺和“阿米巴”管理變革，平臺化和小團隊運營模式不僅追上了電商和新零售的節奏，更為未來可持續發展預留空間。
安踏成為持續變革獲益者。2012年，公司提出零售轉型，轉變為品牌零售模式，用兩年時間扭轉了負增長。現在公司進入到第四個發展階段，再次提出“單聚焦、多品牌、多渠道”戰略。
丁世忠認為，在晉江企業發展的四個階段，安踏都“抓住了機會”。
“中國有13億人口，在多元化消費需求中，把產品賣給誰，怎麼幫消費者創造更高的價值。”丁世忠稱。
現在很多晉江企業仍致力於變革與創新。
“我們從一個晉江農村出發，走向了全中國，現在以昂揚的步伐再次出發，走向全世界。”近日，蔡金垵在與“晉江經驗”採訪團記者座談會上說。
晉江的五店市，保留著這座城市的歷史及文化傳統，南音被譽為“中國音樂的活化石”，圖為位於五店市的南音社演出現場。 澎湃新聞記者 王國慶 圖
晉江再出發
“父輩那一代創業者身上不僅擁有閩南人特有的‘愛拼敢贏’創業精神，最重要的是勤勞、正直、善良、誠信和優秀的商業判斷力。”七匹狼集團副總裁周士淵對澎湃新聞稱。
上個世紀90年代，他的父親周永偉和兩位叔叔共同創辦了中國家喻戶曉的品牌企業——七匹狼，現已是龐大的商業帝國。
由於父輩們創下了的財富和資產，讓周士淵難以避免地擁有一個標籤化身份——富二代。
或許受父輩言傳身教的影響，他沒有傳說中財富二代般的高調、炫耀和享樂主義。相反和父輩一樣，為人低調謙和，沒架子，包括追求創業。兩年前，他和多位閩富二代聯合發起創投基金——啟誠資本。目前已投資多個項目，成為實至名歸的“創二代”。
“怎樣讓下一代延續創業精神，把他們培育成為創二代，而不是富二代。給他們創業的精神財富要比金錢財富更有價值。”許連捷曾在晉江民營企業“二次創業”大會上講話時稱。
“我見證了父輩創業時最艱難的過程，所以無論企業做多大，我都深知來之不易。”周士淵稱。他認為相比先輩的創業，晉江“創二代”大多擁有海外留學背景，具有國際眼光，故此創業起點、平臺和資源均優於父輩。
“我們面臨的機會也不一樣，在移動互聯網時代所有人的信息都是對等的，所以成功幾率肯定要低於以前創業的人。如果做好了，大家都認為理所當然，如果做不好，大家對你的議論和壓力將會更多吧。”周士淵說。
“以前老一輩創業都是以個人和家族為主，他們不能充分運用資本力量，更無法像我們現在一樣構建外國團隊，包括運用合夥人制度。現在不一樣了，只要有想法，資本和團隊都能解決。”Younging.club創始人許四孟對澎湃新聞分析稱。
身為晉江一名“80後”創業者，他大學畢業後，歷經四度創業，搞軟件，做外貿，創辦母嬰品牌，包括也曾在家族企業任職，參與集團投資併購案。
“以前有海外華僑優勢，晉江人能提前瞭解市場的空白點，現在資訊都差不多的情況下，做什麼事都要用到頭部的力量。”許四孟稱。
他認為晉江“創二代”極少從事傳統制造業，更多從事擁抱資本、文創和移動互聯網等新興行業。
“在全國走了那麼多的城市，唯有晉江才最適合創業。”福建紙匠文化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長張小聰在接受澎湃新聞採訪時稱。
張小聰是福建漳州人，現在是新晉江人。大批外地年輕人將晉江視為基地，並帶來了全新的創業路徑。他很早便意識到創意力量和環保大趨勢，幾年前在晉江創立了集創意設計、生產及品牌營運為一體的環保創意紙品設計品牌——“紙匠”，很短時間獲得價值認可，藉助資本力量獲得快速成長，這在前一輩創業者是難以想象的。
近年來，國家提倡的“大眾創新、萬眾創業”讓晉江迎來新一輪創業浪潮，擁有學歷、技術和見識的年輕一代集體崛起，他們深知如何藉助資本力量和國際團隊搶奪市場。
晉江市政府也在積極為創業提供充足的外部環境。
澎湃新聞經過查詢後發現，近年來，晉江重新出臺多項扶持政策，扶持資金達數億元。
對於高層次人才，晉江市制訂“海峽計劃”，針對先進紡織服裝、製鞋、建材陶瓷、智能裝備、機械製造；包括集成電路、石墨烯、新能源，專業市場、現代物流以及綜合電商、健康養老、體育等產業的創業團隊給予大力政策支持。
在晉江走訪，你會發現新型的現代化辦公樓、創業園、研究院和研發中心逐步成為這座城市的“主角”。無論如何，車間工廠正在代表這座城市曾經的創業史，它與中國許多沿海發達城市一樣，正在著力尋求下一個發力點。
福建晉江石墨烯研究院位於創業園，擁有大批高端人才。首席科學家許志博士畢業於美國斯坦福大學，曾經供職於美國半導體設備應用材料公司，歸國後落戶晉江。他正領導研究團隊把石墨烯這一類新型材料，用於服務晉江傳統優勢體育運動品牌。
“我們技術實力在全球應該列入第一梯隊，晉江傳統產業升級很迫切，當地企業對新材料肯定關注，這讓我們看到新材料的巨大空間。”福建晉江石墨烯研究院院長肖炳恆對澎湃新聞稱。
晉江市政府為力推石墨烯產業在晉江發展，還專門成立了石墨烯辦公室。
這是晉江走高質量發展之路的戰略步驟，為此當地大力吸引高科技項目，由晉江市政府和哈爾濱工業大學聯合在晉江設立的機器人研發中心，目前已為多家本地民企提供數百套工業系統改造和技術解決方案，成為當地智能裝備研發、輸出中心和智能技術推廣中心。
不僅如此，晉江還敏銳把握國家發展集成電路產業的戰略佈局，把集成電路產業作為新一輪發展的產業引擎。
澎湃新聞看到，這片總規模24000畝的晉江集成電路產業園區，現正處於轟轟烈烈的建設狀態，一期廠房已經封頂，投產進入倒計時。
福建省晉華集成電路有限公司相關負責人介紹稱，他們公司的存儲器集成電路生產線項目之所以能在此落地，最重要的原因是當地政府的高效和務實，給他們留下深刻印象。晉華項目一期計劃投資370億元，建設用地面積638畝，預計年產值可達100億元。
“集成電路作為國家戰略重點產業，而晉江當地傳統產業也面臨高新技術產業比重偏低、創新發展內生動力不足等問題。所以晉江準備以內存製造為切入點，引入上下游企業，建成一個全產業鏈生態圈，到2025年建成晉江另一個千億產業集群。”晉江市政府副市長王文暉在接受澎湃新聞提問時稱。
澎湃新聞記者在晉江採訪期間注意到，晉江主要道路兩旁大型立柱的廣告牌鱗次櫛比——它們大部分來自傳統制造業企業品牌。這說明在全國實體經濟面臨挑戰時，晉江作為全國傳統制造業的重要生產基地和品牌基地的底色未變。
目前，晉江全市市場主體突破16萬戶，民營企業突破5萬家，形成紡織服裝、製鞋2個超千億和食品飲料等5個超百億產業集群，民營經濟創造出的經濟總量、稅收和就業崗位佔比都在全市的95%以上，形成“十分天下有其九”的發展格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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