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培爾:篆刻沒有思想,再高超的技巧也白搭

有人說,篆刻不就是刀法、章法和字法嗎?篆刻的意境從何而來?篆刻怎麼會有意境呢?大家會認為山水畫、花鳥畫等有意境,書法沒有意境,因為它寫的是具體的文字,但實際上書法也是有意境的。

篆刻就是在方寸之間,體現出篆刻家的智慧。篆刻家的智慧既表現在字法上,也表現在刀法上,我們把字刻成印章,它就成為另外一門藝術。我們篆刻家的智慧更表現在章法的處理上,篆刻講究“疏可走馬,密不透風”。疏的地方可以放馬奔馳,但是密的地方連風都透不出來,強調的是一個對比,是章法的變化。

朱培爾:篆刻沒有思想,再高超的技巧也白搭

朱培爾篆刻《到處看山了不同》

我覺得對於篆刻家來說,最大的智慧應該體現在他對印面意境的開拓上,體現在他對印面刻制過程中的內容、石頭、刻的過程中每一道程序對後一道程序的啟發、思想情感的融入以及潛意識的發揮上。

元代趙孟頫提出了“印宗秦漢”的理論,就是你要成為篆刻家,必須先學秦漢。這個理論過了幾百年到現在我們還在推崇,也是所有的老先生都會教的。從王冕、文彭發現花乳石、燈光凍開始,更多文人介入篆刻並很快形成了種種流派。

篆刻營造意境的方式非常簡單,但是越簡單就越有難度,簡單到什麼地方呢?除了字法、刀法和章法以外,就是“殘破”。

朱培爾:篆刻沒有思想,再高超的技巧也白搭

朱培爾篆刻《振衣千仞岡濯足萬古流》

篆刻家刻完印大多用刀背或者其他工具來進行敲擊處理。吳昌碩的每一方印都有這樣的“殘破”,印雖然線條與邊款是“光”的,但他的“光”正是他獨特運刀過程的具體體現。吳昌碩還經常將刻好的印在布鞋底上面反覆地摩擦,摩擦的過程和“殘破”之間正好形成一種互補,達到獨特的表現效果。從而體現出一種匠心,一種超越前人、自己的創造和力量。

趙孟頫的“松雪齋”是方水晶印,傳說這方印是他篆寫後請工匠刻的,朱文線條厚重、穩重,章法上不激不厲,與其繪畫的風格是相符合的。到了明代,書畫印章的使用已經非常普遍,文徵明所刻書畫印有上百方之多。他的兒子文彭有一方印“七十二峰深處”,這方印每個字的線條都有“殘破”,而且沒有邊框。甚至看不到完整的字形結構,但是我們想象一下,“七十二峰深處”無論是太湖的“七十二峰深處”,還是黃山的“七十二峰深處”,如果在我們的眼裡一覽無餘,便沒有任何詩意。

文彭《七十二峰深處》

何震的“聽鸝深處”的“殘破”,不是殘邊,而是殘在“庭”和“處”的地方,是印面的中間地帶,這些線條不是完整的,又有很多的斑駁和肌理。這樣“殘破”可以起到兩個重要的作用:第一,打破線條結構的板滯與章法的沉悶,使線條變得活躍起來,使疏密關係變得複雜、豐富、有趣味。第二是意境的營造。“聽鸝深處”,如果畫一張畫,可以畫個庭院,畫很多的樹,畫幾隻小鳥,可以很形象,但是篆刻做不到,鳥在什麼地方,聲音在什麼地方,有誰在聽?……

何震篆刻《聽鸝深處》

篆刻必須是篆書,還必須用刀刻出來。但是通過對邊框和印面中間的殘破,我們可以隱隱約約感受到樹叢裡陣陣鳥鳴,可以感受到風中枝葉之間互相的穿插,可以隱隱約約看到在庭院中飛來飛去的小鳥。

鄧石如是一個“碑派”大家,“皖派”篆刻的代表人物。他的篆刻風格與其篆書是一致的。他的“江流有聲,斷岸千尺”,從內容上我們能感受到一種時間和空間的變化。“江流有聲”,亙古不變,“斷岸千尺”,碎石崩裂,可能遠遠超過人類生存的時空。所以篆刻內容的選擇非常重要,篆刻家首先得是文人,其次必須有文心,有一種詩意,有一種超越時空的獨特感受。

“江流有聲”的線條是茂密的、婉轉的,刀法是隨意的,沒有一根線條是直線,甚至應該是直線的都刻成了曲線的感覺。用曲線來表達聲音的傳播,用曲線來表達江流的變幻,奔騰不息,是不是非常合理?左邊“斷岸千尺”中主要的線條,都強調成為直線,尤其是“斷”的“殘破”處理,為什麼不殘其他地方而選擇這個地方?一方面,“斷”本身就是一個可以會意的字形,但是他的這個殘破的舉動,在於啟發我們對“斷”的感受並使之更加強烈。

朱培爾:篆刻沒有思想,再高超的技巧也白搭

鄧石如篆刻《江流有聲,斷岸千尺》

篆刻中的“殘破”,是有傳統依據的,也是“印宗秦漢”的一種具體體現。兩千年的印現在出土,哪一個不殘?大家再看這方印石頭的花紋,上面有肌理的變化,是經火烤以後得之。邊款的文字不多,用一面就足夠了,但是鄧石如用了三面,而且佔的比例都不一樣,位置也不一樣,長短也不一樣。他是有意識地通過這樣的邊款處理、這樣一種類似於書法中信札的結構,依照石頭上的花紋與自然形成的肌理,使我們的欣賞產生一種對山巒雲海的想象。

邊款上有一大一小兩塊白斑,中間的“殘破”也是鄧石如有意為之。“江流有聲”,首先聽到的是聲音,放眼望去,是千尺“斷岸”,再抬頭的時候,就是天空,大則可能有一片雲,小則可能有一隻白鷺飛起。這方印為什麼能成為鄧石如的經典?除了高超的技巧與筆法、刀法、章法的變化,我覺得是他所營造出的一種意境,讓我們的想象超越時空,併成為一種藝術的表現。這就是我們夢寐以求的篆刻意境。

藝術家首先是一個有感情的人,吳昌碩自稱“大聾”,不是真聾,更多的是想不聞世事、不聽廢話。吳昌碩之所以能夠成為大師,正是因為他有超越於常人的情感。他的“明月前身”印,是晚年“原配章氏夫人夢中示形”後所作。

朱培爾:篆刻沒有思想,再高超的技巧也白搭

朱培爾書法

章氏在太平天國動亂中去世,過了三十年他還夢中現形,說明感情至深。他用《詩品》中“明月前身”裡面的一句話表達感受。在這方印及邊款中,寄託了吳昌碩豐富的情感,我們也能感受到他章法上的意境造。“明”字是左右通透,“月”字像掛在天上,“前身”將兩個字合在一起,這樣的章法處理,他想到“明”的感覺更加空明,“月”的形象與月在中天的狀態得以加強。

“前身”兩字的呼應,顯然是想強化表達他和原配章夫人之間深深的情感。這方印的意境側重情感的表達,技法上的厚重則有助於對情感的加強。邊款中是一個仕女的背影,而不是刻的正面,因為正面一覽無餘,背影則會使夢中離去的感受躍然在我們的眼前。

朱培爾:篆刻沒有思想,再高超的技巧也白搭

朱培爾書法

怎麼開拓篆刻的意境?篆刻作為藝術,第一必須表達性情,沒有思想、沒有情感絕不可能產生真正的藝術品;第二必須要有高度的技巧。第三是必須有一種人文的精神、人文的關懷。這種精神與關懷是建立在對傳統的文化、對現代文化的接受和把握上面。沒有這樣的一種投入,不但成不了篆刻家,甚至成不了欣賞者,怎麼去感受古人的想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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