瑣談荀慧生:與梅、程、尚之比較

今日推送《瑣談荀慧生》錄自《戲劇旬刊》1937年第36期,作者滄玉。荀慧生(1900-1968),著名京劇旦角,祖籍河北,初名秉超,後改名秉彝,又改名“詞”,字慧聲,是荀派藝術創始人。荀慧生號留香,藝名白牡丹,為四大名旦之一。

 (弁言:本文所談以慧生為主,茲以四名旦為引論。形以隨筆,不過較有範圍耳。我非荀迷,彼與我亦無過不去,就人談人,笑罵不拘。恰當與否,在所不計。) 

 慧生在新劇中,當飾大姑娘或箋姐兒的時候,常著寬短袖,橢圓邊的緊身短襖,下穿長及地的素花裙,若是不貼片子,扎抓髻,戴珠花頭面,與民國十二年間海上紅牌姑娘扮裝無二樣。新則新也,未免太時髦得不成話矣。 

 畹華之《探母》京白,有大家氣,慧生則偏於流利俏皮。這兩種有極端歧異,多聽自會分別 (一者穩重,一者輕巧,兩下一對,各人的作風,便可聽出)。桐柵,蓮仙(即小荷花)與類似,故同一轍,自以為之念勁為醇,於則生硬。至於連泉,有潑辣氣,與荀自是不同。慧生京白戲,予意以《十三妹》 《英傑烈》《樊江關》諸劇最合其口勁,演《翠屏山》《打櫻桃》則不逮連泉多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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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慧生之《十三妹》

 荀演劇以大方灑脫稱,而不拘小節,劇中常以天真流露於眉際。若言聽戲要識門路,則聆慧生劇自以小家姑娘為最合勁。彼愛隨意打諢,而俗不傷雅,難能可貴。如在《紅樓二尤》頭聲聽戲時,來上一句: “我也看戲去”,說時目送臺下,向內一指,味兒十足。又如《荀灌娘》中,與兄(馬富祿飾)談心,首問爹爹、母親之始。繼問“那麼你姓什麼咧?”荀即答道: “我還不是姓那個姓嘛。”語恰以關,其愛說詼諧語亦如臺下。其臨臺打諢之處,時有聞之,惜乎聆之已久,未能——列舉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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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慧生之《荀灌娘》 

 慧生沒有本錢,可是不討厭,而且能鋪開,總算可貴。論其所唱乃扒調,唱西皮高得有限,唱四平調,南梆子更矮。其長處在能連用,柔媚宛轉,別具韻味,走低音是他的拿手,宛轉處風煙花玉,爽籟清妙。《還珠吟》之“擁鼻酸吟”南梆子,《紅樓二尤》 “替人家”四平,《妒婦訣》 “東牆欠了”原板西皮, 《釵頭鳳》 “與你一見”二六,最嫵媚悅耳。寒夜孤齋,聽他的唱片有飲醇漿之清心沈志之功。當在悲劇之煞尾,其嗓突變嘶幹,極肖嫠啼婦倦,諸如《香羅帶》之法場散二黃, 《釵頭鳳》臨終快三眼,其味出於逼真,非比硬提起嗓子唱反二黃之索然無味者。 

 唱全本《玉堂春》,在“起解”折不唱別獄神爺的禱告二黃,荀自標的大意識“減刪無味唱詞”,那段反二黃是否無味,姑不必言。荀即簡省此繁重一段,輿論自有謂其偷工減料,然有竟說彼不會唱反二黃,則未免罵苦他了。我會聽他的《荊釵記》有一段“哭靈”,唱反二黃,雖不怎麼好,也還平穩可聽。唱實會唱,不過得背不得吧了,荀之此種革命本太失理性,偷工減料之說,罪乃應得。說不會唱,則譏嘲得不太當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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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慧生之《起解》 

 荀有新劇名《埋香幻》者,聞出諸小留香館左右某名士所編。劇情繫述一小家姑娘張盈盈,與名劉幹鍾者,邂逅難中,因之訂情。後劉之父逼退此婚,盈盈憤而吞玉悶絕,當即厝於郊外。晚有盜墓賊往盜陪殉衣服首飾,不意女竟甦。後由平湖今陸稼書斷清,張與劉乃婚焉。 

 上乃該劇概情,穿插命義均極緊接新穎,惟於張盈盈死而急埋,未免太不通。夫張母僅此一女,為劉父逼死,豈肯能休?自有一番糾葛。而劇中則不問此,馬虎成殮。且張母小有資產,決不至如此潦草,而出此命案斷無不報縣衙驗勘之理。此不通之全劇大關鍵也。 (蓋劇中只能僅留一夜時開,作劈棺更甦之章本,不然稍緩一二天便會悶死)附隨小留香館者文士如林,此種不通劇本,怎麼編出來的。抑或慧生不學無術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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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慧生之《埋香幻》 

 畹華《別姬》首創舞劍,御霜乃有《梅妃》 《聶隱娘》,綺霞有《峨嵋劍》《林四娘》……惟慧生獨不尚此調,不足媲美矣。畹華,御霜,綺霞均無蹺,而荀獨有,此該讓他自詡矣。 

 近年荀忽有廢蹺之論,以寄後生。此出於未曾學蹺者尚可原宥,出於荀,則未免不當。或許是荀見無蹺者仍好享譽藝壇,而自己反做了一世傻子?廣陵藝絕,我看老荀還是傻下去好,憤世之語大可不必發作。須知後人還想瞧一瞧這獨幟宇宙之足舞也。 

 荀時而著軟,時而著硬,不知是何道理? 

 在友人處見荀反串《白水灘》十一郎邊式劇照,行者擔兩頭雕成龍頭,並扎羢毬各二。繡花布片兩頭,亦有羢毬。所戴青色箍圈沿上大毬紅綠雜陳。快衣滿繡細條,令人看後不知是男是婦。十一郎何人?如此打扮,古人眼光未必如此不合情理之愛美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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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慧生反串《白水灘》 

 海內嘗以荀演悲劇有些不稱之說,予意殊引為不然,已於北平半月劇刊八期拙作“聆歌絮語”文中,以《釵頭鳳》一劇證之。荀之悲劇調格,與程,尚為二樣。程尚能演舊悲劇,荀除《玉堂春》外則並不能。蓋不合乎個性耳。以予個人眼光度之,荀之悲劇多半偏於“風流債務”,又不若程尚之《青霜劍》《珍珠扇》夫婦間事同一轍。代表作可以《釵頭鳳》《繡襦記》《丹青引》《紅樓二尤》諸劇作標準。小兒女深情之流露,為他人所描繪不出。蓋彼著重內心情,一顰一笑,來自天然。《釵頭鳳》之唐蕙仙,寫童養媳不蒙姑歡,雖飽經挫折而無怨,末場一折換其他伶人演,便會索然無味。此非過譽慧生,實有事實為證。若演程各劇則定不見佳。因人演劇,予以為然。 

 宮幃故事,梅之《太真外傳》,程之《梅妃》,尚之《花蕊夫人》,荀之《魚藻宮》,無分軒輊,足可持抗。惟予以為梅之玉環尚不足寫到嬌豔處。程之採蘋,莊正有餘,清豔則不足。尚之慧妃寫亡國故妃之衷情,似有獨到。至荀之戚姬,不失故王寵妃之尊。連遭謫貶,所恨者呂后,所望者趙王。雖於彼個性有所衝突,母性之愛,而能刻畫恰中,終覺稱職。自若比梅程尚高几許,則予不敢言。若論《魚藻宮》之演出成績,似較演民間兒女事有另一作風,另一特長。怎麼好?我不能斷言,不過不失身份總算夠矣。 

 《丹青引》中當場繪山水一幅,好當然談不上。惟其筆力敏捷則可嘉,何況寫帶唱,心用兩頭? (按書繪時歌“日暮天寒”正西皮。)新豔秋之玉京道人,筆較荀簡而時間卻長多矣,嬌揉做作,婢學夫人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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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慧生之《丹青引》 

 荀近年於武工多就簡,一出《刺嬸》,來個絞絲就完事,尚不及閻世善(九陣風之侄,非其子也)多矣。刀馬亦顯疏懶,獨霸藝壇之名,漸已失掉。再不振作,大名厄矣。 

 《小放牛》之為近年稱道者,惟荀與連泉耳。連泉之騷氣未免寫村家小兒女有不當,荀則嫵媚天然,活潑如劇中人。故荀之身段,能逼真,於則過火。諸如推車身段,雖老伶工亦有所弗及。其嗓婉轉宜於山歌,於則瘩硬,幾難應對。至牧童,近只馬富祿及王福山二人尚盡絀職。惟王之做雖可,唱則啞不夠調,是讓富祿之宏亮稱而獨霸也。

(《戲劇旬刊》1937年第3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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