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记忆」毛泽东晚年岁月——阅读的忧思(三)

「红色记忆」毛泽东晚年岁月——阅读的忧思(三)

在“西学”领域的追问和思考

除马列著作和中国文史典籍外,毛泽东晚年还曾比较多地读谈西方哲学和自然科学著述。他先后让出版机构把一些西学著述印成大字本书籍给他读,包括赫胥黎《人类在自然界的位置》、摩尔根《古代社会》,海思、穆恩、威兰合著的《世界通史》,法国福尔《拿破仑论》,苏联塔尔列《拿破仑传》,达尔文《物种起源》,杨振宁《基本粒子发现简史》和李政道当时尚未正式发表的论文《不平常的核态》,还读《自然辩证法》《动物学杂志》《化石》杂志等。

毛泽东也不是漫无目的地读谈西学著述。从下面几则材料,可大致体会他晚年读谈西方哲学和自然科学关注的重点。

据王任重1966年2月3日日记记载,毛泽东当时在武汉,正在读恩格斯的《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和摩尔根的《古代社会》,并告诉王任重,要在武汉读几本经典著作。1970年12月18日会见斯诺,毛泽东对他讲:“科学上的发明我赞成,比如,达尔文、康德,甚至还有你们美国的科学家,主要是那个研究原始社会的摩根,他的书马克思、恩格斯都非常欢迎。从此才知道有原始社会。”

德国生物学家和哲学家恩斯特·海克尔,在自然科学领域是唯物主义代表和无神论者,是达尔文学说的发扬者。毛泽东1920年经营长沙文化书社时读过一本《赫克尔一元哲学》。1965年1月9日同斯诺谈话时,曾说到:“海克尔写的一本书,里头有相当丰富的材料,他不承认他自己是唯物主义者,实际上是唯物主义者。”新中国成立后,翻译出版了海克尔的代表作《宇宙之谜——关于一元论哲学的通俗读物》。1967年1月13日晚上,毛泽东和刘少奇在人民大会堂进行了他们两个人之间的最后一次会面和谈话。谈话中,他向刘少奇推荐了海克尔这本书,还有法国启蒙思想家狄德罗的《机械人》。1975年10月30日,会见德意志联邦共和国总理施密特,毛泽东对他讲:我对黑格尔、费尔巴哈、康德,还有海克尔的书感兴趣。接着问在座的外宾,是否看过海克尔的著作,只有施密特和他的顾问克劳斯·梅奈特看过,其他的外宾有的说没有看过,有的还不知道海克尔其人,年轻的翻译甚至将海克尔译成了黑格尔,毛泽东立刻纠正,“是恩斯特·海克尔”。施密特前不久在他的回忆录《伟人和大国》中也说,他和毛泽东花了十分钟的时间讨论了“海克尔那部粗糙的唯物主义著作《宇宙之谜》”。

法国的拉普拉斯在1796年发表的《宇宙体系论》一书,提出了关于太阳系起源的星云假说,由于和康德的学说基本论点一致,后人称之为“康德—拉普拉斯学说”。苏联数学家、天文学家、地球物理学家施密特(今译施米特)在20世纪40年代提出了太阳系起源的“陨星说”,又称“俘获学说”。毛泽东对这两种学说都很关注。1969年5月19日同李四光谈话时表示:我不大相信施密特,我看康德、拉普拉斯的观点还有点道理。不知为什么,他常常讲起拉普拉斯的贡献。比如,1970年7月13日会见法国政府代表团时说:拉普拉斯,听说他教过拿破仑读书。他讲天体的历史是发展的,不是一成不变的,既不是上帝创造的,也不是原先就这样,而是星云学说。拉普拉斯这个学说是恩格斯所赞成的,现在苏联有些天文学家否定这个学说。你们大概都是主张上帝创造世界的吧。有位法国作家讲地球的毁灭,就是世界的末日。我也相信世界是要毁灭的,然后再创造。我的意见是要破除迷信。1973年6月22日会见马里国家元首穆萨·特拉奥雷,大概因为马里是法语国家,毛泽东对他讲,“拉普拉斯,巴黎大学的数学家,天文学家。他对康德的学说大有发展,建立了星云学说,就是说,整个宇宙开始都是云雾状的,后来慢慢凝结,形成火球,变成现在的太阳系这个样。”

1974年会见美籍华裔物理学家李政道时,他又详细谈到:英国的培根信宗教,他的宇宙力学现在被批判了,因为它要用一个外面的推动力,第一次,以后就自己动了。英国的达尔文、莱伊尔、培根都是了不起的学者。英国汤姆生编著的《科学大纲》,由中国很多人翻译出来,我读过那本书。它那里边有一部分讲神学,你们大概不看那一部分。

到晚年,毛泽东对他早年熟悉的达尔文进化论,又燃起再读的热情。他把达尔文的《物种起源》,印成1函7册的大字本线装书来读。1969年8月初,同北京军区司令员李德生谈话,推荐了一批书给他读,其中便包括《天演论》。1970年12月29日,收到姚文元报告读赫胥黎《人类在自然界的位置》体会的来信,遂让姚文元找一本《人类在自然界的位置》给他。赫胥黎在这本书中以进化论的观点论述了人猿之间的亲缘关系,明确提出“人猿同祖”论。毛泽东由《人类在自然界的位置》,还想到《天演论》,在姚文元来信上批示:《天演论》“前半是唯物的,后半是唯心的”。

1974年5月25日,毛泽东会见英国前首相希思,希思赠送一张有达尔文签名的照片,还有达尔文《人类原始及类择》的第一版。交谈中,毛泽东说自己不仅读过达尔文的著作,还熟悉赫胥黎。1975年6月21日会见柬埔寨外宾,对方谈到要研究和学习中国经验,毛泽东提醒说:不要完全照抄中国,严复《天演论》曾引用鸠摩罗什法师说的话,“学我者病”,要自己想一想。接着,他又兴致很浓地谈到《天演论》,谈到赫胥黎,谈到达尔文,提出,“赫胥黎说康德是不可知论,只能认识表面,不认识本质。他(指赫胥黎)在自然科学方面是唯物主义,在社会科学方面是唯心主义,所以马克思说他是羞羞答答的唯物主义。”

凡此等等,不难看出,毛泽东晚年读谈西方哲学和自然科学,体现出对物质的构成和运动,对宇宙的起源,人类的起源,古代社会的起源,有着浓厚的兴趣,似乎要从根本上追问和思考,“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这些哲学和自然科学的终极课题。

毛泽东晚年喜欢这类话题,很值得思索。1975年10月30日陪同施密特和毛泽东谈论海克尔《宇宙之迷》的克劳斯·梅奈特,曾探讨过这件事。1975年11月30日,他在德国《世界报》上发表文章介绍西德总理施密特访华的情况,里面说:“海克尔怎么会给这位深居紫禁城的伟大老人留下那么深的印象?”克劳斯·梅奈特的分析是:海克尔秉持一元论哲学,马克思主义也坚持一元论哲学,但作为自然科学家的海克尔走得更远,海克尔认为,一切在流,一切在变,世上万物没有终极目标,有的只是状态。或许,“随着年事渐高,毛越来越成为哲学家了,也越来越把目标称之为状态。”人类发展不会停留在某一个阶段,“具体到革命上,也要继续革命,不断革命”。

录存此论,聊备一说。

“对法国大革命这段历史看起来有兴趣”

西方的历史,毛泽东最熟悉的是法国近代史。在法国近代史中,他最感兴趣的是法国大革命和巴黎公社。晚年,他比较集中阅读了有关法国大革命和拿破仑生平的书籍。

那时,他读过多种版本的拿破仑传。据身边工作人员回忆,有一次,他要看拿破仑传,选了几种翻译过来的本子。“跟他一起读的同志一本还没有看完,他却三本都看完了。”1968年6月21日,他对来访的坦桑尼亚总统尼雷尔说:我研究法国大革命历史,“读过《拿破仑传》,一个俄国人写的。实际上是吹库图佐夫”。这里指的是苏联历史学家塔尔列(1875—1955)写的《拿破仑传》。1970年5月1日,在同柬埔寨西哈努克亲王讨论拿破仑时又说:“我读过法国社会主义者马蒂叶(今译马迪厄)写的法国革命史。”“写法国革命史的人很多,我也看过一个苏联人写的,太简单。还看过一个英国人写的,英国人写法国的事,总是要骂娘的了。但是我看的那个英国作家写的书,还是比较实事求是的。”毛泽东评点的这几本书,除了塔尔列的《拿破仑传》外,还有研究法国大革命最权威的法国历史学家马迪厄(1874—1932)的《法国革命史》,英国霍兰·罗斯(1855—1942)的《拿破仑一世传》,都是关于法国大革命和拿破仑的权威读本。

毛泽东对法国大革命和拿破仑的熟悉程度,让一些法国人也感到惊讶。担任过法国驻华大使的马纳克曾回忆:“毛泽东对法国18世纪以来的历史,对于法国革命,对于19世纪相继进行的革命,对于巴黎公社,都有深刻的理解,他认为法国革命是一个很重要的历史性运动的起点。此外,他对波拿巴特别了解,甚至了解那些细节问题。”

马纳克说的是他亲身经历的事情,还涉及他和毛泽东面对面的一次争论。1970年10月14日,马纳克陪同法国前总理德姆维尔和毛泽东见面时,毛泽东突然问:“拿破仑究竟害了什么病死的,后来总也没有搞清楚。也可能是胃溃疡,也可能是胃癌。”德姆维尔说:“可能是胃癌。”毛泽东说:“他自己遗嘱中还说是要解剖的。当时医生也没有搞清楚。”随后,毛泽东同马纳克讨论起法国大革命。毛泽东说:英国人曾经占领法国的土伦港。而马纳克则说英国和西班牙的军队“没有占领土伦”。毛泽东坚持:“我看到的拿破仑的传记上说,拿破仑是攻下土伦的,那时候英国人已经占领了。”马纳克也坚持:“我记得英国是从海路上攻打土伦的,包围了它,但好像没有占领。还要再核实一下。”德姆维尔只好出来打圆场:“将来我们大使就此写一个备忘录交给中国政府。”

事实上,毛泽东的记忆是对的。1793年6月,法国保皇党人将土伦要塞和法国地中海舰队拱手交给英国、西班牙联军。这年12月,法国革命阵营的炮兵中校拿破仑率部从英国和西班牙军队手里夺回土伦港,一战成名,由此登上法国大革命的政治舞台。

毛泽东1964年1月30日会见法国议员代表团时曾说:“法国出了一批唯物论者,除了《民约论》作者卢梭及伏尔泰,还有法国的山岳党。拿破仑对我们很有影响。他的一些著作,我都看过,法国的文化对中国也有很多影响。还有你们的巴黎公社,《国际歌》也出自你们的国家。”显然,在毛泽东心目中,中国和法国的关系,和其他西方国家相比,是有特殊性的。

毛泽东晚年关注法国大革命历史,大致有三个角度。

第一个角度,他很重视并且高度评价法国大革命实施的土地政策。多次讲,资本主义国家中,只有法国在大革命和拿破仑时代比较彻底地分配了土地。

1966年11月8日,他同越南劳动党中央代表团谈到越南北方的土地改革时说:你们把二百公顷土地分给老百姓,这是一件大事。把地主的土地分给农民,当然还是民主革命的性质。过去法国的拿破仑政府就曾经做过。为什么拿破仑的军队能够打遍欧洲呢?就是有农民的支持。1970年5月1日,他对西哈努克讲:法国大革命时,保皇党是不愿意解放农民的。吉伦特的那个党也不愿意减租减息、分配土地。后来彻底解决法国农民的要求的是山岳党,罗伯斯庇尔。“我讲法国的历史就是说明要取得农民的拥护。”这是因为,废除封建的土地所有制,是民主革命最基本的任务,法国大革命的做法,和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有相似的地方。

第二个角度,在毛泽东看来,在西方资产阶级革命史上,法国大革命过程之复杂,形态之剧烈,内容之彻底,影响之广泛,无出其右。唯其如此,可以从中看出更多的社会演进的规律和特点。

早在延安时期,国民党派驻延安的联络参谋徐复观,向毛泽东请教如何读历史,他就回答:“应当特别留心兴亡之际,此时容易看出问题。太平时代反不容易看出。西洋史应特别留心法国大革命。”他1970年5月1日对西哈努克讲:要搞革命,就要研究法国革命、美国革命。美国人吹牛皮,说革命美国在先,法国在后,俄国在第三,我们东方就更落后了。按照历史的秩序,也是如此。1970年10月14日对法国前总理德姆维尔讲:“我对法国大革命这段历史看起来有兴趣。” 1972年7月10日对法国外长舒曼说:对于西方历史,我是比较熟悉你们法国,法国十八世纪末的大革命,路易十四、路易十六,砍了路易十六的头,全欧洲联盟都进攻你们。说你们把国王杀了,犯了大罪啊。欧洲的国王一齐来反对你们。出了英雄,山岳党领袖罗伯斯庇尔。此人是个乡下小律师。到巴黎来结结巴巴,讲不出很好的巴黎话。他就依靠那个长裤党,穿长裤子的,就能够打败所有的敌人。后头拿破仑占领了差不多整个欧洲。此人后头犯了错误了,政策也是不大对了。1973年9月12日会见法国总统蓬皮杜时又说:“法国人的历史,我们感兴趣,特别是对法国大革命。”

第三个角度,毛泽东当时阅读法国大革命史,很可能与法国1968年出现“五月风暴”有关。

从目前看到的材料,毛泽东晚年频频谈论法国大革命史,正是从1968年5月开始的。第一次是5月20日晚上,同中央文革碰头会成员和一些老同志谈到:国际形势,主要是欧洲法国在大罢工,铁路也瘫痪了。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工人罢工很少有这样大的规模。欧洲工人阶级是有革命传统的。这个革命传统转了一圈,现在应该回到法国去。5月24日,接见几内亚、马里联合友好访华代表团时,又说:法国现在的形势有些和我们相似,运动从学校发展到工厂,甚至扩大到机关,学生也写墙报。这个革命是从法国开始的。1789年法国资产阶级开始大革命,后来,就是帝制,拿破仑上台。以后又有几次曲折,时而共和,时而帝制;有革命,有复辟的,一直到19世纪后半叶建立第二共和国。6月3日,同中央文革碰头会成员及一些军队领导同志谈话提出:我们的宣传要注意,不要说法国闹事受中国的影响,不要哪个地方乱了,就说是受中国的影响。法国大革命起来后,搞民主,到1791年,皇帝也维持不下去了,想跑到东部去找保皇军,到中途被抓回去了。1793年就把皇帝杀了。这一下,就把欧洲惹翻了,因为欧洲国家大多有皇帝,就引起国际干涉,英俄组织五次反法同盟军,占领了土伦。

“文革”的理论指导,是“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在那样的背景下,从法国的“五月风暴”,联想到法国大革命的历史,也属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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