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的主人公叫寧採臣，是個性格慷慨、品德高尚的讀書人，特別是在男女私德方面，更是潔身自好。那時的男人三妻四妾是常事，偶爾去秦樓楚館風流一下也不被認為是什麼大事。但寧採臣對這些全都不屑一顧。他常說一句話：“我寧採臣終生絕不會有第二個女人”。
這話誰都會說。那麼寧採臣寧不能做到呢？
考驗說來就來。
這一年，寧採臣到浙江金華辦事，來到郊外的一個寺廟。寺廟非常壯麗，但極其荒涼破敗，草長得比人還高。東西兩邊的僧房，門都是虛掩著的，門裡門外結滿了蜘蛛網；只有南面一處房子，門鎖像是新的，看樣子應該有人居住。寧採臣覺得這裡雖然荒涼，但也有一個好處就是非常幽靜，於是就決定住在這裡。
寧採臣於是一邊散步，一邊等寺廟的僧人回來。等到大概傍晚的時候，終於來了一個書生，一看就是很淳樸厚道的那種人，打開了南面的房門。寧採臣趕緊上前，說明自己的意思，那個書生說這裡沒有主人，我也是在這裡暫住的。你要是願意，咱們就在一起住著，早晚也可以有個聊天的。
寧採臣於是就住在了那個書生的隔壁。晚上聊天，互通姓名，那個人說自己叫燕赤霞，陝西人。聊了一會，沒什麼好聊的了，就各自回房睡覺。
回屋後，由於來到一個新的地方，寧採臣久久不能入睡。在屋子的北牆有一扇小窗，半夜的時候，忽然聽到窗外似乎有說話的聲音，於是就向窗外看。距離北窗不遠，有一個小小的院落。聊天的是兩個女人，一個四十多歲，還有一個老態龍鍾的老太太。四十多歲的中年女人說小倩這丫頭怎麼好久不來了？老太太回答說大概快了吧。中年女人又說她是不是對姥姥有怨言？老太太說那倒沒有，不過看樣子似乎不太高興。中年女人說對小倩這種不識相的人，就不能給她好臉色。這兩個女人口中的小倩到底是什麼人？今晚她到底又會不會來呢？
正說著，一個十七八歲非常漂亮的女孩子來了。老太太說小倩真漂亮，畫裡的人都沒你這麼好看，我要是男人，魂兒也被你勾走了。小倩說也就姥姥這麼誇我吧。然後三個人又嘀嘀咕咕不知在說些什麼。寧採臣以為是鄰人的家眷，於是也就躺下。
又過了一會，說話的聲音沒有了。寧採臣迷迷糊糊剛要睡著的時候，就覺得似乎有人進了屋。寧採臣急忙起身，原來就是剛才說話的那個女孩子。剛才離得比較遠，看得還不太清楚，近距離這麼一看，真是像那個老太太說的，就是圖畫裡的美女，也沒有這麼漂亮的。寧採臣問你來幹什麼？那女孩子說晚上一個人睡不著，於是就來找你了。說完就要往寧採臣身上靠。換做一般人，有美女投懷送抱，這等好事求還求不來呢，但寧採臣還真是咬釘嚼鐵的漢子，當初說的“一輩子不會有第二個女人”，還真不是隨便講的。他趕緊把女孩子往外趕，說一失足成千古恨，人言可畏，你趕緊走吧。女孩子說又沒人看見，你怕什麼？寧採臣說這不是有人沒人看得見看不見的問題，難道別人看不見就不缺德了嗎？那女孩子賴著不走，猶猶豫豫想再說些什麼，寧採臣火了，說你再不走，我可就喊隔壁的書生了。這女孩子有些害怕，這才走了。剛走出去又翻身回來，把一錠金子放在寧採臣的床上。寧採臣一把抓起金子，遠遠地扔到了門外的臺階上，說“不義之財，髒了我的口袋！”女孩子滿面羞慚地退了出去，拾起金子，自言自語地說：“這漢子，真是鐵石心腸啊！”
第二天早上，有一個蘭溪的書生帶著僕人來參加考試，住在東邊的廂房裡，夜裡忽然死了，腳心有一個小孔，像是錐子扎的，有細細的血流從腳心流出。又過了一天，僕人也死了，症狀和書生一樣。到了晚上，燕赤霞回來，寧採臣和他說起這事，燕赤霞說大概是鬼吧。換做一般人，恐怕早嚇得搬離這恐怖之地了，但寧採臣除了人品正，膽子也大，仍然堅持沒有搬走。蘭溪書生和僕人的死到底是怎麼回事？死亡的陰影籠罩著整個寺廟，膽大的寧採臣又能否逢凶化吉呢？
到了第三天晚上，那個女孩子又來了。這次不是來引誘寧採臣，而是來通風報信的。她說我見過的人多了，沒見過你這樣這樣剛直心腸的。你實在是聖賢，我不敢欺負你。我叫小倩，姓聶，十八歲就死了，葬在寺廟旁邊，常被妖物脅迫幹些下賤的事，厚著臉皮伺候人家，實在不是我樂意乾的。如今寺中沒有可殺的人，恐怕夜叉要來害你了！”寧採臣害怕，求她給想個辦法。女子說：“你與燕赤霞住在一起，就可以免禍。”寧採臣問：“你為什麼不迷惑燕赤霞呢？”小倩說：“他是一個奇人，我不敢靠近。”寧採臣問：“你用什麼辦法迷惑人？”小倩說：“和我親熱的人，我就偷偷用錐子刺他的腳。等他昏迷過去不知人事，我就攝取他的血，供妖物飲用；或者用黃金引誘，但那不是金子，是羅剎鬼骨，人如留下它，就被截取出心肝。這兩種辦法，都是投人們之所好。”寧採臣感謝她，問她戒備的日期。小倩回答說明天晚上。臨別時她流著淚說：“我陷進苦海，找不著岸邊。郎君義氣沖天，一定能救苦救難。你如肯把我的朽骨裝殮起來，回去葬在安靜的墓地，你的大恩大德就如同再給我一次生命一樣！”寧採臣毅然答應，問她葬在什麼地方。小倩說：“只要記住，白楊樹上有烏鴉巢的地方就是。”說完走出門去，一下子消失了。
第二天，寧採臣怕燕赤霞外出，早早把他請來。早上八點後就備下酒菜，留意觀察燕赤霞的舉止，並約他在一個屋裡睡覺。燕赤霞推辭說自己性情孤癖，愛清靜。寧採臣不聽，硬把他的行李搬過來。燕赤霞沒辦法，只得把床搬過來，並囑咐說：“我知道你是個大丈夫，很仰慕你。有些隱衷，很難一下子說清楚。希望你不要翻看我的箱子包袱，否則，對我們兩人都不利！”寧採臣恭敬地答應。說完兩人都躺下，燕赤霞把箱子放在窗臺上，往枕頭上一躺，不多時鼾聲如雷。寧採臣睡不著，將近一更時，窗子外邊隱隱約約有人影。一會兒，那影子靠近窗子向裡偷看，目光閃閃。寧採臣害怕，正想呼喊燕赤霞，忽然有個東西衝破箱子，直飛出去，像一匹耀眼的白練，撞斷了窗上的石欞，倏然一射又馬上返回箱中，像閃電似地熄滅了。燕赤霞警覺地起來，寧採臣裝睡偷偷地看著。燕赤霞搬過箱子查看了一遍，拿出一件東西，對著月光聞聞看看。寧採臣見那東西白光晶瑩，有二寸來長，寬如一韭菜葉。燕赤霞看完了，又結結實實地包了好幾層，仍然放進箱子裡，自言自語說：“什麼老妖魔，竟有這麼大的膽子，把箱子都弄壞了！”接著又躺下了。寧採臣大為驚奇，起來問燕赤霞，並把剛才見到的情景告訴他。燕赤霞說：“既然我們交情已深，不能再隱瞞，我是個劍客。剛才要不是窗戶上的石欞，那妖怪當時就死了。不過就算沒死，也已經身負重傷。”寧採臣問：“你藏的是什麼東西？”燕赤霞說：“是劍。剛才聞了聞，有妖怪的氣味。”寧採臣想看一看，燕赤霞就拿出來給他看，原來是把小劍，在月光下放射出瑩瑩的光芒。
寧採臣是個重信義的人，加上感謝小倩的救命之恩，第二天一早，就按照小倩所說的記號找到了那棵上面有一個烏鴉窩的白楊樹，把小倩的屍骨挖了出來，準備帶回家去。臨別時，燕赤霞把一個破皮囊贈送給寧採臣，說：“這是劍袋，好好珍藏，可以避邪驅鬼。”
回家後，寧採臣把小倩的屍骨葬在了自己的書房附近。祭奠完畢，剛要回去，就聽見有人叫他，回頭一看，竟然是小倩。以前幾次看小倩都是在夜晚，看得清輪廓而看不清膚色，如今在白天裡看她，真是明眸皓齒，顧盼生輝，頓時覺得什麼國色天香、傾國傾城啦之類的形容詞在她的容顏面前都顯得空洞異常。寧採臣於是就把小倩帶回家，拜見母親。母親知道聶小倩是鬼，開始有些害怕，但相處的時間長了，越發感覺到小倩是個好姑娘，也就逐漸親近起來。
我們前面說過，寧採臣的妻子已經臥病在床很久，所以一切家務都是寧採臣的母親去做，非常疲勞。小倩不但長得好，人也聰明勤快，自從來到寧家，真是灶上一把鏟子，炕上一把剪子，最能幹的家庭主婦都沒這麼能幹。
時間越長，母親就越喜歡小倩。電影中，小倩和寧採臣的愛情故事與真實的《聊齋》到底是否相同呢？這段跨越陰陽兩界的愛情，結局又將如何呢？
小倩剛來的時候，和寧採臣以兄妹相稱。但寧採臣也覺察到，小倩對自己是有情意的。好多個晚上，小倩都想留在寧採臣的書房裡，但都被寧採臣勸回家了——她的家，就是寧採臣給她新修的墳墓。看著小倩楚楚可憐地走出自己的房門，消失在門前的空氣裡，寧採臣也覺得這個女孩子實在可憐。而他的心，也在這一次次的傷感中變得柔軟。他其實已經接受了小倩，只是他已經有妻子，而納小倩為妾，他又覺得對不起這個美麗的女孩子。
大概過了一年，寧採臣的妻子死了。寧採臣的母親此時已經比寧採臣更離不開小倩了，於是就做主讓兒子娶了小倩為妻。小倩剛來的時候，不吃飯也不喝水，時間長了，漸漸喝些稀粥之類；後來和寧採臣結婚，接受了活人的陽氣，身體也日漸溫暖，和普通人基本上也就沒什麼區別了。
中國的故事到最後，都是一句話：“從此以後，他們就過上了幸福的生活”。寧採臣和小倩，是不是也是這樣呢？也是這樣。不過，在最後的幸福到來之前，他們還是又經歷了一場驚嚇。一天，小倩低頭俯在窗前，心情惆悵，像掉了魂。她忽然問：“皮囊在什麼地方？”寧採臣說：“因為你害怕它，所以放到別的房裡了。”小倩說：“我接受活人的氣息已很長時間了，不再害怕了。你快把它拿出來，掛在床頭吧！”寧採臣問她怎麼了，小倩說：“三天來，我心中恐懼不安。想是金華的妖物，恨我遠遠地藏起來，怕早晚會找到這裡。”寧採臣就把皮囊拿來，小倩反覆看著，說：“這是劍仙裝人頭用的。破舊到這種程度，不知道殺了多少人！我今天見了它，身上還起雞皮疙瘩。”說完便把劍袋掛在床頭。第二天，小倩又讓移掛在門上。夜晚對著蠟燭坐著，叫寧採臣也不要睡。忽然，有一個東西像飛鳥一樣落下來，小倩驚慌地藏進帷幕中。寧採臣一看，這東西形狀像夜叉，電目血舌，兩隻爪子抓撓著伸過來。到了門口又停住，徘徊了很久，漸漸靠近皮囊，用爪子摘取，好像要把它抓裂。皮囊內忽然格的一響，變得有兩個竹筐那麼大，恍惚有一個鬼怪，突出半個身子，把夜叉一把揪進去，接著就寂靜無聲了，皮囊也頓時縮回原來的大小。寧採臣既害怕又驚詫。小倩出來，非常高興地說：“沒事了！”他們一塊往皮囊裡看看，見只有幾鬥清水而已。
懸掛在小倩和寧採臣頭上的那把達摩克利斯之劍，終於落地了。故事的最終結局，是寧採臣考取了進士，小倩也給寧採臣生了兩個男孩。於是他們也就和我們所猜想的那樣，終於過上了幸福的生活。
在《聊齋志異》，這是一個非常有名的故事，特別是張國榮、王祖賢主演的香港電影《倩女幽魂》播出之後，更是家喻戶曉，婦孺皆知。但是，《倩女幽魂》增加的東西太多了，裡面除了人名，別的幾乎都是編導加上的。我們要做的事情，就是正本清源，讓大家知道《聶小倩》這個故事的本來面目。
致聽眾：
聶小倩是《聊齋》中描繪的最有神采的女鬼，她的神采不在於有多麼漂亮，而在於她的道德修煉。當初聶小倩在惡鬼的脅迫下，以美色迷惑年輕的書生，是邪惡醜陋的。後來她受寧採臣的感化，棄暗投明，與當時那個懼怕劍袋的女鬼徹底劃清了界線。此時的女鬼聶小倩人性日益表露，鬼性日漸湮沒，終於脫胎換骨迎來
嶄新的人生。故事從一開頭寫聶小倩美，是一個女鬼的祟人之美；結尾聶小倩仍然美麗，但也仍然是鬼，這時人們卻開始懷疑，或者相信她是仙女。從鬼到仙，從惡到善，一念之差。只要一心向善，惡鬼也可以改造成人妻，這就是《聶小倩》給我們的最大人生啟示。
韓田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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