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見閻王(民間故事)

北風呼嘯,欲斷寸草之生,雪花飛舞,難尋口氣之溫。山莊淹沒在風雪中,彷彿這裡沒有人煙。楊老漢嘴唇顫抖,喘著粗氣,摸索著掌上油燈,穿上破棉襖,使勁地扎著腰間的草繩,順著牆邊來到堂間供奉祖宗及妻子牌位的石桌前,蹲在地上,點燃菸斗,淚水汪汪:老祖宗,我對不住你們。爹孃、妻子,我無臉見你們,爹孃留給我的一畝半地我為治病給賣了,妻子陪嫁的衣櫃賣了給孫子上私塾了,還欠了一身債,這兩間草房明天就不屬我們了,現在就我這個人還屬自己的,……列祖列宗,爹孃妻子,我無地自容,現在就去見你們了。楊老漢磕了磕了菸灰,菸斗在手裡掂量一番,別在腰間,面向祖宗三叩首,然後一搖一晃地走到院裡,仰天長嘆,“老天啊,天地這麼大,就沒有我的一席之地”,說罷一頭撞向南牆。

一、還有臉皮,閻王不讓死

東方黃暈微微,閻王殿金碧輝煌。大殿最高層中央,閻王正襟威坐。殿前大場,兩排衛士持戟而立,兩張木製長條桌擺在中間,一張桌前坐著主審官鐵心常,另一張桌坐著簽發生死簿的命官肖區桂,他的面前有一個肚大口小的罈子,罈子鑲有金文,大意是:欲死盼碎心肺,真死俯屈“噹啷”五聲,多者善也,進殿是否聽響聲。殿大門中間掛一塊金匾,上面寫道:閻王溫馨提示,有進來路無出去的門。門衛士李達工左手緊握月牙槍,右手拿一把大鑰匙緊盯著門上的大銅鎖。此時,兩排隊伍早已恭候,人們紛紛翹首期盼請閻王早日批准入主極樂世界。楊老漢骨瘦如柴,沒有力氣跟別人競爭,被甩在隊伍的最後。沒人理他,他乾脆坐在路邊樹下沿石上碾碎幾片樹葉裝進菸斗點上,左手在後背上搔癢癢,兩眼眯縫著看熱鬧,嘴裡唸叨,我這把骨頭擠不過你們,可靠過你們。可又一想,閻王長得啥樣,是人樣,狗熊樣,還是鐵面獠牙,這裡看不清。痛快點,他脫下鞋子,爬到樹上,一看大殿上下的狀況心裡就涼了半截:閻王不過是個草頭王不像個大官,不如縣令派頭大,沒有抬轎上茶女人簇擁,那幾個官不如村裡扛大稱的神氣,兵卒不如縣衙關大門時扛頂門柱的人馬多。嗯,咱心眼少,做夢想從窮窩跳進福窩,看來爬進了泥坑了,命真苦啊 。

隊伍中有的腰痠腿疼,有的汗流浹背,有的餓得昏倒在地,有的喉嚨嘶啞:

“閻王,再不收我就對不起人了,我已進貢了。”

“我已在此等候半月多了,再不收我,我當著閻王面上吊。”

“閻王你要再不讓我快死,我跟你拼了。”

……

侍衛官布扎巖聽了,不耐煩,兩眼一瞪,頭髮將銅盔頂起,大嘴露出了鐵底黃牙,向手心吐了口唾沫,使勁一搓,手握劍把大叫,這是閻王治地,不是吃了乾飯樹下發牢騷的鄉間民巷,就是正月初一死了爹也要說拜年的話。

楊老漢聽了,嘿,天下都和王母娘一個姓,不準說筐裡有爛杏。忽又聽布扎巖發狠,誰要不說往閻王臉上貼金的話,這傢伙等不到天大亮,看下場!說著,他“噌地”拔出寶劍,寒光四射,朝著爬在大殿牆壁上一棵秧上的南瓜劈去, “喀嚓”——南瓜分成兩半。眾人嚇得“撲通”倒在地上不敢吱聲,更不敢看天。楊老漢活了六十多年,從未見這種場面,心裡一陣顫抖,手、腳酥軟,眼一黑, “啪地”從樹上墜到地面,疼得大叫,“哎吆!哎——吆,我娘啊,我——我,今天要死兩次了。”

咚、咚、咚,大殿上傳來三聲鼓聲,此時,東方露出一絲紅暈。閻王喝了茶水,擦擦嘴,驚堂木一甩,開始辦公了。主審官鐵心常挨個從排隊等死的頭名開始宣讀張六、馬三、郎豪、夏三蘭、吳貴、王八、沙仁精等等的人間表現,每讀完一人的卷宗,就問該人還有什麼需要陳述的,如果沒有,再向閻王建議收留或者不收。如果建議收留,這時該人會面朝閻王三叩首,然後迅速跑到簽發生死簿的命官肖區桂面前的罈子前,躬腰口袋對準壇口,罈子裡傳出至少五次“噹啷”聲,閻王會大嘴一張發出批准令——“哈欠”,肖區桂則趕緊拿起雞毛筆在這人的生死簿畫個“X”,鄭重宣佈,“閻王叫門了”,並朝天舉起一個白牌子,殿大門衛士李達工見到牌子,“嘭”地打開大門鎖,該人像騎馬似的進了殿大門,又聽到“咣”的一聲,門又關死了。

太陽落山了,天色漸黑,楊老漢又疼又餓,眼裡冒金花,心裡著急了,死也困難,什麼世道?可恰好希望到啦,他在苟戀全的身後 。鐵心常舉起斟滿水的花邊大碗一飲而盡,肚裡發出咕咚聲,清清嗓子,宣佈:苟戀全,仁禾縣員外,年方四旬。該人是退位官員,吃喝懶惰出名,欠債數目大。不養老,其母七十歲有餘,糠菜難飽,三根筋撐著頭。他養的狗比其母吃的、用的好之百倍,狗時常享用雲貴產的好煙佳酒。近日,他私自將母親的棺材頂帳,更為荒唐的是,又以房子更新為由,將母親趕出家門——“物歸原主”,送她到那桃花盛開的地方:孃家。苟戀全,你懂不懂一點孝道?苟戀全不服氣,吹鬍子瞪眼,既生瑜何生亮,娘自己養自己就可以,生我幹啥?

鐵心常臉一橫,奇談怪論,荒謬至極!

李達工挽起袖子,往手心吐唾沫搓拳,裂開大嘴,打,打狗日的!

苟戀全頭一仰,“咕噔”往地上一躺,右手捂著眼,兩腳使勁蹬地:閻王,我娘全身是病,既不能給我掙錢又不能種地,我還要管她的飯,出錢治病,這年頭,誰願做賠本的買賣?我養狗,全是名犬,一隻波斯狗能賣百十元,一隻貝莎麗母狗和一隻弗蘭士陽狗配對能值幾千元。現在是求生靠做買賣,養娘不合算,養狗最實惠。

“什麼東西,養娘還算豆腐帳”楊老漢開腔就罵。

苟戀全看不起楊老漢,“土包子你算老幾,敢與我理論?”然後,他嗯恨幾聲,不屑一顧,我已深刻領會到“爹親孃親不如狗親”的偉大道理。我名酒喝了幾十大甕,四人轎也坐足了,死也不賠本,兩百餘斤身體,今天賭上了,你們願咋處理都行!說完,他從手指縫中觀察,呀!李達工的槍尖對準自己的肚子,鐵心常的臉鼓得圓又黑,是在等著閻王的宰殺令,完了,知道鐵嘴難過銅關。霎時,他兩隻胳膊平在地上,全身癱了,蠕動著嘴唇,央求道,閻王,本官,不,不,本人有一項小要求,只有一項,在陰間改個名字,以防討債人堵家門口,千萬別把我住處告訴俺老舅。

楊老漢摳著腳丫裡的老灰,噗、噗吹著,說人到了陰間,還改頭換面,啥意思?

苟戀全搖頭,現如今,債多雖然像蝨子多了不怕咬,但有時也會遇上不要債要命的。

主審官合上卷宗,嘆口氣,閻王,苟戀全已無顏面在陽間,請收下重生修養。

閻王沒注意主審官的請示,嘴裡喃喃,一年沒見張玉皇了,不摸情況,看來陽間出問題啦。

苟戀全打了幾個滾才爬起,沒顧上吹打身上的塵土,也沒向閻王三叩首,一瘸一拐地到肖區桂的壇前,哆嗦的右手抓口袋,一頓飯時間總算對準了壇口,罈子發出一陣“噹啷”聲。

閻王這才抖了一下神,直了直腰,大嘴一張,哈欠。 肖區桂抓起雞毛筆在苟戀全的生死簿啪、啪畫個“X”,連忙大叫,閻王叫門了,順手舉起白牌子。衛士李達工見到肖區桂的牌子,“嘭”地打開大門鎖,苟戀全顛著大肚子想快但跑不動,氣喘吁吁地進了殿大門。

這個案子時間長,李達工生氣,又好笑。楊老漢見此,嗨,下雨不打傘——淪到我了。

鐵心常擦了嘴上的唾液,但忍不住,啊嗤——,啊嗤:楊氏老漢,樑上府臺頭村人。一介村夫,只知老婆孩子熱炕頭,南瓜餅就鹹菜,與世無爭,是種田放牛的好手。能力平平,已為上無片瓦、下無插針之地的貧民。不願拖累老小,非常希望到陰間享受餘生。經驗審,還有臉皮,基本無損,頭頂受了點輕傷,弄點紅汞碘酒擦擦無礙。楊老漢,還有什麼對閻王說的?

楊老漢跪地叩首,對地呻吟,閻王,陽間的事我不念叨,只盼在陰間吃飽肚皮,一天三頓窩頭就鹹菜就行了,三頓,就三頓啊。

楊老漢見閻王無反應,想閻王聽不明白,就直起腰,手卷成個桶放在嘴上高叫,我這把年紀,見風流淚,說話結巴,吃飯露拉,走道拖拉,尿尿滴嗒,飯無孬好,清清淡淡,熱熱乎乎,湯湯水水,節日有點豆腐就夠了。

鐵心常為難了,自己審案不計其數,今天遇到難題了,建議收下於心不忍,建議不收,閻王當眾否了,我要在眾官面前丟身份,顯得水平能力差。他的前額滲出了汗水,怎樣向閻王建議,心中無數,但他歷經風浪,於是腰一躬,手捂肚子:閻王,肖老弟,我太內急,撐不住了,請肖老弟直接向閻王請示。

閻王張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沒有明白此事。鐵心常一溜煙跑向廁所。肖區桂聽了,心裡埋怨,鐵心常把難題向下推,讓我坐蠟,真是知人知面難知心,我也順水推舟:閻王,請指示,本人十萬個擁護。

閻王這時明白了,東瞅瞅,西望望,無法推辭,說朕要是收了楊老漢你,對不起你的兒孫。

楊老漢尋死心切,聽到閻王的“收”字,便跑向殿大門。眾人痴笑,說楊老漢是個山怪,沒見過大世面,不懂程序,既不磕頭,又不拜罈子。肖區桂邊喊邊拽他的衣服,攔不住。還是李達工勁大,將鑰匙、月牙槍“嗖、嗖”扔到地上,兩手抱住楊老漢,“老弟啊,閻王不要你。你不認識我啦?”

楊老漢傻了,用衣袖擦擦眼珠,啊呀,這不是南山坡的達工哥?你大我六歲,真是想不到,在這裡見面。說完,蹲在地上失聲痛哭。

李達工將他扶起,給他擦了淚水:閻王不收窮人,咱常聽說閻王不嫌鬼瘦,不是那麼一會事,你身上幾斤肉,能出幾兩大油,榨幾兩豆油,他本上都記著。李達工將食指放到嘴裡,漱溜一會,吐幾口,意思是閻王沒從你身上聞到油花味。

楊老漢生氣了,我有油吃還到這裡?我瘦得舔十遍骨頭也難聞到腥味。李達工眼皮下耷拉,嗯,明白就好啦,回家幫助兒孫吧,快要冰消雪化,他們等著你幫忙種春田哩。又長嘆一聲,唉,兄弟,別走我這條路。

楊老漢雙手合拳,真是好老哥,我不會忘記你。李達工難過地搓著額頭,從褲兜裡摸出兩塊銀元遞到他的手中,說,一塊你當路費,一塊給我的老婆孩子貼補生活。

楊老漢拿著銀元緊皺眉頭,反覆掂量,像有難言之隱。李達工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笑著說,是真銀元,我記上了暗號,中午太陽最毒,你拿銀元照太陽,會出現三個“+”字。

楊老漢嗵地跪在地上,你老哥家要有難處,只要捎句話,一定幫忙。

李達工彎腰推了他一下,快走吧。他剛要離開,又回身叮囑,夜裡走路,銀元放在鞋廓絡裡安全。

二、還有良心,閻王不許死

雞叫三遍,太陽出頭。 楊老漢甦醒過來,發現自己躺在兒子家的土炕上,咬咬牙,吃力地,呆呆地看天。兒子、兒媳、孫子扶在炕前,淚流哽咽。鄉親們紛紛慰問:

“老哥頭,孬日子快熬過去了,一定想得開。”

“叔啊,孫子過兩年就娶媳婦了,你還要看重孫哩。”

“爺爺,孫悟空能過火焰山,咱也能過得去,好日子在前頭。”

……。

鄰村的郎中匆匆趕到,給楊老漢號脈又觀氣色,臉上略顯喜色,邊給楊老漢包紮邊說,楊大爺老陳病犯了,心裡焦慮想不開,‘區區小疾無大礙’,抓幾副藥服了就穩住啦。鄉親們聽了,心裡有底了,再次安慰後便離去。郎中給楊老漢的兒子使了個眼色,兩人走到屋外的窗下,郎中說,方才我那是寬楊大爺的心,他的病要在村裡治癒,少則二至三月,化費至少也得兩間房錢,要到城裡找名郎中,再少要比我的貴兩倍。兒子聽了,臉“唰”地有晴變陰,看天看地,又看郎中不語。

他們的談話楊老漢也聽到了,明白了,只要喘粗氣 ,就要拖累兒子,是家庭的贅石。大半月後的一天,楊老漢覺得身體有點勁了,開始思託,閻王嫌還有臉皮不要我,咱把臉皮破壞了看收不收我?恰巧,兒媳烙完餅子給丈夫送早飯去了,灶堂內未燼的柴禾冒出青煙。他一步,一步地挪動著身子來到灶堂前,將菸斗伸到灶堂內點著,顫微微的吸了幾口,咳嗖起來,心亂了,在鞋幫上磕了菸灰,朝著兒子幹活的方向,兒啊,我不再拖累你們,對不住你們啊。他把菸袋插在腰帶上,一彎腰,用盡全身力氣,一頭扎進灶堂內。

楊老漢到達閻王殿時,已是下午,太陽離山還有三杆高。眾人見他發頭焦黑,臉上紫一塊,灰一塊,耷拉著濃飽,以為見到了真鬼。不等楊老漢跟他們打招呼,已嚇得趕緊躲閃。楊老漢心想,你們躲得越遠,我見到閻王越早。真巧,一會,楊老漢已排到正數第二了。

主審官鐵心常擦了臉上的汗水,擰著擦巾,汗水已積攢近兩桶,緊緊腰帶繼續審案:嚴久生,雲中縣賈華村人,六年私塾,歲四十有五。其德行不善,長期欺下瞞上,使人無法設防。口唸“童叟無欺”賣東西,用小米算法將老人弄糊塗,三升東西按九升收費,還振振有詞,侵犯老年人的利益天打五雷轟。知道學童識數,就將秤桿裁短,四兩等於一斤。

嚴久生聽了不以為然,哈哈,從長安到汴梁,從西京到東京,買的不如賣的精,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鉤,撥下皮來動不著裡脊肉就行!

李達工火冒三尺,舉槍喊著要打嚴久生,嚴久生嚇得躲到布扎巖的身後,眼鏡貼著布扎巖的屁股。布扎巖趕緊奪下李達工手裡的槍,制止了。

鐵心常接著宣讀,嚴久生將親爹的壽材換酒喝,用紅紙糊的蘿條筐當楠木棺材給爹看,還對娘說,這是天下一流的紅木加檀木做的,永不貶值。岳父慶大壽時,其送得禮金九塊銀元上寫“孝婿祝大人壽比南山”,其中八塊是白漆鐵片。諸如此類,難以勝數。你還有話向閻王可說?

嚴久生沒捱打又牛了,撩起衣襟擦把急汗,在長條石上坐下,兩手將長袍下部一掂,腿叉開,正正眼鏡,點燃香菸,嘖嘖幾聲,頭一低:閻王,世道變了,欺騙爹孃像集市上賣糖葫蘆的是無奈之舉,更有甚者,坑蒙老婆孩子臉不紅心不跳,是家常便飯。美醜善惡不頂錢花,更不頂好酒喝。要想辦大事,撈大錢,離了“爾虞訛詐”四字經難成,難成啊。

主審官拍拍案卷,哼了一聲,真是有學問呢。嚴久生的種種諾行,已失去做人必備修行——良心,在人間已失去立人之本。建議閻王收留,強迫修行正果。

嚴久生手腳麻利,嘴念“謝謝,閻王,謝”,腳已碰到了罈子,眼一瞥壇上的銘文,腰朝壇口作了個揖,傳出“噹啷”聲,又飛快地向殿大門口跑。

“站住!” 布扎巖一個箭步抓住了嚴久生的後衣領。

“抓我幹什麼,又沒犯法”。嚴久生像烏龜拉碌軸一樣擰回頭責問。

“罈子裡響了幾聲‘噹啷’。”肖區桂追上來大聲問到。

“我耳朵背,只聽一聲,缺四聲。”李達工轉轉脖子說。

“你這個渾身散發酸味的文化人拿我們這些人不識數。呸!” 布扎巖向地上吐了一口痰。

“我知道,陽間是菠菜白菜蔥一天五遍漲價,只有老頭不漲價。認為陰間是死了沒人埋,只要有‘噹啷’聲,意思意思手續就辦妥了,哪知道收留個我這樣的老頭還漲價收大錢哪?” 嚴久生感到非常委屈。他猴坐在地上狡辯,自我圓場:古往今來,皇帝草民,誰跟錢出五服?

“那你回到陽間練習好了怎樣辦手續再回來也不遲。”鐵心常高聲叫到。

“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請閻王及各位大人勿誤解!我再補上。” 嚴久生兩手扶地求饒,心想,在閻王面前不好徇私舞弊,這幾個吃黃糧的太沒有人情,不念我和閻王一個“姓”字,不知道合夥欺騙閻王撈錢花。他又起身回到壇前,搖動著上身,一次,二次,三次俯身總算對準了壇口,壇裡傳出四次“噹啷”聲,……

鐵心常伸伸腰,摳索著眼角,煩氣地掀開了另一本案卷:楊老漢忠厚老實,迫於生計,無心在陽間拖累家庭。經實地驗證,他本人還有良心,雖面部受傷,搞點獾油擦擦,無礙春種秋收,還能幫家庭一臂之力。建議閻王不要收留,讓他完成人間之事。

楊老漢聽了,趕忙跪在地上求告,閻王,你不知道,陽間無窮人活路,俺叫地地不應,叫天天不靈,哭找不到墳崮堆。俺,俺求求你老人家收下我! 見無人表態,他嗚嗚哭起來,俺是屬小牛的,是拉梨,挨鞭子的命。

李達工緊走幾步,將楊老漢拉到一個牆旮旯裡,壓低嗓子,兄弟別嘲了,窮人跳井的,上吊的,喝藥的,死的再多也改變不了這世道。再說,閻王不會害你,上一次,一個大肚漢想死上繳了七馬車銀子,但不聽閻王招呼,閻王生氣啦,判他兩腳在陽間頭在陰間可難受了。

楊老漢不吭聲了。

李達工把身上的水葫蘆和四個窩頭遞給他,說家裡可能為你翻江倒海啦,快回家吧。

三、還有人腸子,閻王不收

楊老漢漸漸地,發出了痛苦的喘息。家人臉上稍微有點溫色,楊老漢有救了。兒媳坐在炕邊泣不成聲,兒子右手在鞋跟擦把鼻涕說,爹走到這一步,是我不孝,臉上無光,無能啊。孫子在地上長跪不起,哭喊,爺爺,爺爺。鄉親們聽說了,紛紛前來看望勸說:

“窮人有窮人的活法,千萬別想不開,不走華山那一條道。”

“你自己到閻王那裡,清閒啦,可孩子孫子咋辦?”

“日出東海落西山,哭也是一天,笑也是一天,何必哭呢!”

……

經過村裡郎中數月的治療,楊老漢的面傷愈和了,它的臉上有時呈現出一絲微笑。一天早晨,楊老漢醒來發現院裡兩棵樹沒了,回到屋裡看到缸中的幾升玉米也沒有了,問兒子,他支支吾吾,兒媳放下手中的鋤頭,無奈的說,那點糧食已經糴了給你孫子的先生,哪裡急用就用在哪裡,幾棵樹已經送給郎中頂藥錢了。

楊老漢聽了,臉呱嗒黑下來,但強忍著,自言,也是,也是哩。家人離開後,他獨自一人在院裡轉圈子,心想,我活在世上還有啥意思,那些勸人方頂飯吃還是當錢花?正巧,鄰居的一隻看家狗有氣無力的來到他的面前,象是要食吃。楊老漢生氣了,狗你找錯人啦,咱們誰也顧不得誰。狗的到來卻提醒了他,閻王的嘍囉們說我有良心不收,趁早讓狗吃了心,閻王就該收我啦。他緊了緊腰間草繩,聚勁,再聚勁,跌跌撞撞地撲向狗頭,……

楊老漢剛出現在閻王殿前的等死隊時,就被鐵心常、肖區桂等發現,他們臉上有些別樣,有些氣。鐵心常將楊老漢的案卷向前放,嘴裡羅嗦,楊老漢又來幹啥,耽誤時間,老百姓還有活得不耐煩,真不明白!先打法他回家。他正正烏紗帽,頭沒抬,眼皮半眨半掩:楊老漢,我已知道你的陽間表現,你是老實人,雖窮但守本分,不幹雞鳴狗盜之事,還有人腸子。我不再向閻王提建議,你不要浪費我的時間,白搭上路費,快回家吧。下一個懷全州

楊老漢火啦,大叫,閻王,我這是第三次求死了,俗話說有在一在二,沒有再三再四,真不講理!

布扎巖擺擺手,幾個衙役將楊老漢抬到了場外。

懷全州心不在焉,心咕搗,閻王像村裡拿鐮刀看(莊稼)坡的,斷案不如縣令水平高。我判案,先設罪名,然後夾棍說話,舉著酒杯能斷案,百兒八十號人一場酒時間完事。看來,我要過關,以“賴”為上策,只要裝死牛,閻王也不能拿開水燙,打扮成乞丐也可以糊弄過關。

鐵心常再一次點懷全州的名,他才稍稍集中點精神。鐵心常鬆了口氣,但馬上又繃緊了臉讀案卷:懷全州,樑上府君資縣治頭鎮人,縣令,官銜七品,歲四十。身為大清國官吏,重臣,在任知縣期間,自己一手遮天,親戚狐群狗友無法無天,官場一天不如一天,貪汙墮落成風,剋扣民脂民膏屢見不鮮。去年,治縣瘟疫成災,民不聊生,你將皇上的賑災銀全都交給了拉夫雅國的情人揮霍,致使屍橫路邊,骨露田間。前年,你為了保住官銜,將自己二十歲的姨子介紹給知府死去的老太爺“活守寡”,又將自己十餘歲的女兒嫁給知府三十餘歲的臥床不起的傻瓜兒子為妻,真是沒長人腸子。

沒等鐵心常讀完,李達工攥住月牙槍猛戳地面,好壞種一個,身在大清國,一點也不“清”。

懷全州聽了,一臉不高興:大人一席話,真是亙古以來最大冤枉!根據與老婆研究的意見,我講幾點,第一我躬耕為臣,死而後已;第二身懷子民,嘔心瀝血,使天下太平,子民安居樂業,為上司首肯,子民之敬仰;第三雖到陰間門檻,還胸裝天下黎民之冷暖。

孫老漢擦著鼻涕,閻王也知道他蹲著撒尿說話不算數,說人話,拉狗屎。

布扎巖嘴一張,嘿嘿笑了,這傢伙嘴上抹香油,像炒菜離不開三大件——蔥薑蒜。你欠下老百姓的債,就是到愚公有第十萬個孫子時也還不清。昨天早上,武生、晨廣等百姓聽說你剛入棺材,就紛紛拿起傢伙挖你家的祖墳。

懷全州發怒了,我在位入廁時,褲子沒解開,有人就知道要有響聲,大呼來了香氣。前幾天,我陪一重要大人的宴會,散席時,放了一個小屁,酒店老闆現場發揮,說懷大人“指示”我向各位致以親切問候,誠邀你們再次蒞臨!現在屍骨未寒,就要挖我的祖墳,怎麼人間冷暖,世態炎涼都輪到我頭上!

鐵心常吹了吹案卷上的塵土說:“你的功過是非,自己心裡最明白,百姓有桿秤!”

懷全州不滿意,“在位時眾人捧,退位時全家踩,”什麼玩藝。

楊老漢好笑,搓搓眼皮,啊呀,這不是治頭城的漕和仁那狗東西呢,又改名換姓了。

懷全州一愣,心裡打鼓,陰間有人認識我,戳我的脊樑骨,頓時脖子像彈簧一樣,一上一下,嘴裡發出嘔、嘔、嘔聲。

鐵心常搓著右額,有話就說,‘嘔’什麼。

“知府範禱慈給我歌功頌德時,我趁人不注意,將供品中的一個花金蛋吃下,現在難受,噢、噢,哎,哎吆——” 懷全州彎著腰,汗珠砸在兩腳上,揉著肚皮痛苦地叫道。

楊老漢跺著腳,啥出息,死了還戀不花自己錢的飯食。

“你享受好事的時候卻想不到痛苦。”布扎巖笑道。

懷全州左手擦眼淚,右手抹鼻涕,嘴螂啷,反正跟你們說話,是雞跟癩蛤瘼親嘴小口壓不住大嘴,有理也由不得我,牙狗背老母豬有冤屈說不出。

鐵心常聽得認真,艮著臉問懷全州,有話快說!

懷全州的臉上像發過洪水,黃一溜,黑一溜,聽鐵心常催促,頓頓神,覺得陰間還有說話發牢騷的地方,抬抬頭,壯壯了膽,歪裂著嘴:閻王你管好陰間事就行了,不要打聽陽間事。在陽間誰給我的官和俸祿?府裡的大人們衣食住行、吃喝嫖賭、遊山玩水我不進貢,不幹那些事,知府能用我嗎?府裡的大人們比爹用途大。

懷全州又嘔了一口,吐物噴到了肖區桂的左臉上,鐵心常快速捂住鼻子,懷全州縮縮舌頭,肖大人,我現在是嘴巴管不住肚子。

肖區桂心煩地狠,右手抹著臉上的髒物,左手捶桌子。

懷全州見肖區桂沒發火,鬆了口氣,繼續道,知府常教誨,扎針要牢記選準穴位,見了官大一階的,叫爹沒錯。

楊老漢聽了,對一旁的人說,他買不起鏡子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什麼人?

閻王捋捋鬍鬚,飲了一杯茶,輕敲桌面,陽間亂了,張玉皇的位子不穩啦,根子就在“娶媳婦戴‘孝’帽,從頭上壞了事”,千萬要警惕,決不能讓這股風颳到陰間,絕不當第一個千古罪閻王。

鐵心常看著懷全州的表演,覺得好笑有趣,竟忘了向閻王提“建議”,抿著嘴巴,繼續說!

懷全州跪在地上,剎那,老淚縱橫,頭碰地,兩手緊緊攥著土,吞吞吐吐:女士們啊,先生們呀,朋友哥們,酒嗎,茶啊,煙暫不說,好菜準備著。我,我,我心繫百姓,特別是那些寡母孤兒的,現已鞭長莫及,尤其請閻王想方設法照顧好泉旺山莊的胡二孃和三個兒子,還有,通天國的伊麗亞和五個孩子,成山頂黃——黃貂禪和七個女兒,唉,唉,還有玫瑰園的六娘子、紅燈大街的白裡香小姐,對對,還有母豬山寨的那幫娘們。我要進了陰間,他們一定太孤獨,生活太苦啦,我的心長在後背上——放不下。

“嗤——嗤嗤”。 楊老漢笑了,老百姓開門柴米油鹽醋醬菜七件事,這傢伙真是一個官僚,張口三遍熟料,像肛門裡塞陶礫,滿腚竟 “瓷(詞)兒”。

“懷全州,怎麼心繫的全是一幫娘們。” 肖區桂摸著額頭。

布扎巖掃了眾人一下,心直口快,懷全州,禿子頭上的蝨子明擺著,那幫寡婦娘們是你的情婦,那些孩子是你的私生子。

“你,你,你,打人不打臉。你讓我在眾人面前丟人,失身份。” 懷全州抬頭憤恨地白了布扎巖一眼。

楊老漢向過路的人要點菸末點上,笑道,懷全州成了過街的老鼠還擺譜,真不要臉。

“懷全州是你叫的,懷全州是有職位、有身份、有地位的。現在無時間跟你計較,以後叫懷知縣或者懷大人。” 楊老漢不經意的話被懷全州聽到了,他“嚯”地從地上躍起,朝著楊老漢咆哮。

“好了,好啦!不要爭吵!懷全州讓閻王照顧人,總不能讓閻王在人家面前化‘幹拳’,那些兒女叫你‘爹’,你要有所表示。” 鐵心常朝著懷全州伸伸舌頭,捻動著拇指、中指、食指。

懷全州恍然大悟,“啊,啊,我讀了十幾年的書禮,明白了,我要支付錢財當撫養費!請閻王不要操心。”

可他左顧右盼,額頭一皺一鬆,嘴巴一張一閉,我、我,呃、呃。

李達工好笑,懷全州在臺上時呼風喚雨,現在卻丫又葫蘆摁到腚裡進出兩難,吞吞吐吐不利嗦。

肖區桂看透了懷全州的心思,向布扎巖丟眼色。

布扎巖明白了,果斷地下了命令,眾人聽著,向後退五十丈。

“把我在善國寺以捐款名義存入的九十萬兩銀子交給胡二孃、伊麗亞、黃貂禪。”

“其她人不管了?”

“嗯、嗯,還有——”。

“太沒良心,只管生孩子不盡撫養責任。”

懷全州甩把鼻涕,鼻孔發出抽泣聲,我在法拉美國呼郎洞裡放著六十萬兩金子,城裡的九處房產,還有在拉地那國的十七座莊園,就勻給玫瑰園、紅燈大街、母豬山寨的那幫娘們,要高看白裡香小姐一些,她時常受那些大娘們的嫉妒欺負,十二歲開始跟我好,我來這裡時她已有三個月的身孕。

“呔、呔、呔呔,咣、咣——” 大殿上鐘鼓手聽了高興,左手提著小銅鑼,右手拿木錐奏打擊樂。

鐵心常一陣辛酸,嗓子沙啞,一日夫妻啊,百日恩哪,哪哪哪,綠水青山哪。

布扎巖眼圈溼了,好山好水,好情人,千年難忘一日情,還有那寂寞的常娥啊。

肖區桂十年沒見妻子了,聽了鐵心常的歌,眼圈紅潤了,低聲唱吟:十日,十日那個夫妻啊,恩比那個啊,啊、啊、啊,泰山高噢,噢、噢、噢。

李達工弄不明白,湊熱鬧,把腰上的喝水瓢扔到地上,抄起地上兩根木條敲起了“咯吧”鼓,像樂隊總指揮,眾人隨聲附和:

“老婆是糧草,情人是個寶,忘了糧草不能丟了寶啊。”

“百日那個情人哪,似海那個深呀,昂昂, 昂昂昂,海枯石爛啊,永不變哪,昂——”

布扎巖抹抹眼淚,朝懷全州舉起大拇指,那麼多女人多豔福,真有本事,能力大!

懷全州瞅了眾人一眼,滿臉愁容頃刻全無,笑笑眯眯的說,真沒想到,陰間也佩服我。他翹起了二郎腿,如遇春風,兜售經驗:現在,當官的人人都在拉二簧擺長腔花拉百姓的錢。設個金光閃閃的理由,比如到天國取經、慰問如來、讓丈母孃一日死五次等,銀子嘩嘩來,捏造工程騙百姓最容易得錢。

閻王大怒,忘了用驚堂木,拍案而起:懷全州在世間亂倫也勾起你們的苦楚,神魂顛倒,又是京戲,黃梅,秦腔,打鑼擊鼓,西皮流水的,太不值得!

他稍稍緩了口氣,轉動著手脖子,書歸正傳。

大家立時一本正經,鴉雀無聲。

懷全州先是一愣,又一想,這套八八戲俺比你們演的優秀,在老百姓中已成“稻草人”不管用。於是,兩眼一眯縫,朗誦:

臺前念真經,

臺後不像僧;

人前是唐僧,

人後是白骨精。

鐵心常急了,狠砸桌子:懷全州,住口,那是你們官場的鬼八戲。

懷全州擦擦嘴,不吭聲了。

“懷全州,你自己就那麼幾個大錢?”肖區桂像無事似的頒著指頭問道。

“一點瞎話,八輩子遇不到女人。” 懷全州舉起雙手對天發誓。

肖區桂半精神半糊塗,懷大人,俗話說,縣令、縣令,官不大,半個皇上,大印一響,黃金萬兩。你沒有百十萬金子誰信呢?

懷全州像聾子聽說書,全神貫注不說話。

肖區桂再次催促,懷全州支吾,兄弟一時衝動說實話了,當官的,如果沒有好處,天下官誰還當哩?最熊的官還有三分利囔。

鐵心常數著手背上的汗毛,懷全州,是否瞭解陰間的生活?

懷全州皺了皺眉頭,噘著嘴,知道,稱鹽打油得化自己的錢,理髮修腳自己掏腰包,禁止納六妾包情婦,總之,很清苦。

鐵心常笑了,你花天酒地習慣了,能甘心做小民呀。換位思考一下,你知道小民流血流汗難飽肚皮,就死心塌地的來陰間當小民?就沒有未雨綢繆點。

懷全州心裡一驚,閻王這幫賊骨頭也刨根問底,專提不開的壺,刷鍋水也嘗腥羶。現在必須當“死牛了”,常言說的好,好漢子怕懶漢子,懶漢子怕急漢子,急漢子怕賴漢子。於是他慢不精心,眼一眨,接著半閉:閻王,鐵大人,肖大人,差點忘了,還有布老弟,按官銜沒給你們排錯位。來壺龍井茶可以吧?

布扎巖嘴一歪,眉毛豎起來,哼,懷全州,別人的尊稱一字不少一字不多,我這裡就添加“還有”“老弟”字,居心叵測。

懷全州心裡“咯噔”一下,太疏忽了,說實話了。他知道,人分三六九等,官分品銜職位,權分虛和實。推測,閻王用餐時,鐵心常、肖區桂站在桌前看著,布扎巖在門口放哨。閻王潑拉腚走後,鐵心常、肖區桂才虎吞狼咽,他們拔腚而走,布扎巖再打掃盤子吃剩飯,沒實權。

懷全州怕被揭穿,遭布扎巖的暗算,急忙笑嬉嬉地狡辯,尊敬的布長官,我得大意是,參加閻王大宴時,你當主陪,我提壺端盤。

布扎巖笑了,這還差不多。聽了你剛才的話,我不想幹了。

閻王想了想,說這裡的龍井茶僅我一人用,破格一會,鐵、肖、布三位官員也嚐嚐滋味,懷全州用茶是朕另眼相看。

布扎巖皺起眉頭,撫弄劍把,怪不得人們爭著當官,奉獻老婆的,頭破血流的,原來到了陰間也享受閻王的待遇。

李達工生氣了,把槍扔出去,砸到門上發出喀地一聲,冒出火花,往地上一坐,王八蛋,我不算官嗎?伺候閻王六年了,才知道不是官,不如個昏官死鬼。

孫老漢聽了絮叨,是官強過賣桑葉的,李大哥混得不行,和集市上幹短工活的一樣,掙不了幾個大錢。

懷全州裝沒聽見,茶一飲而盡,連聲感嘆,好茶,好茶啊,但馬上一臉愁容:各位大人,我民事小人,只懂二分半地,油鹽醋,晚上摟著老婆生孩子養家餬口三樣大事,不懂你們大人的辭藻。

肖區桂板著臉問,直截了當,你自己私存多少錢財?

懷全州知道不妙,肩一縱一聳,右手插到褲襠內,傳出砰、啪聲,嘴裡大叫,難受啊,難受死了——

眾人不知他葫蘆裡裝著啥藥,議論紛紛。

孫老漢到看透了,“嘿”地笑了,說懷知縣該文明時不文明,當著眾人摸耍槍頭,拿蝨子。

懷全州很認真,數左指頭,近三個時辰沒有娘們給泡腳按摩,不適應呀。

李達工樂得合不上嘴,懷大人,那茶壺處最臊癢,別倒不出水來。

大家捧腹大笑。

懷全州的臉變紅了,又變紫了。原來,懷全州遠鄰四鞋匠提著酒來求他辦事,看到他就要斷氣,知道肉包子打狗白搭上,提起東西扭頭就走,懷全州憤怒了,拚盡全力追到門口,用力咬了四鞋匠的後腚,說吃一口賺一口。四鞋匠是窮人,衣衫襤褸,包不嚴腚,身上無肉卻不少蝨子,懷全州沒吃著肉,嘴裡咬進了蝨子,陣陣噁心,吃不下。蝨子找到了不付費的高級飯店,在他的身上安營紮寨。

這時,有人給鐵心常遞上一紙條子,他晃動著條子,懷全州,有人盯梢你。如果你主動上繳贓物,可以留足你的生活費,如果隱匿不報,有子成、宏泉帶人取贓,全部歸公。看著辦,一袋煙功夫定秤砣。

嗚、嗚——爹啊,娘阿。懷全州嚎啕大哭。

大家不知云云,一頭霧水。

楊老漢樂了,磕磕菸頭,嗨嗨,頭一次見到,山神爺的真傢伙還沒擼到腚上就草包了,該硬時不硬。

布扎巖揪著懷全州的左耳朵,真個熊種,還是個大男人,一縣之尊,閻王沒動棍棒,殺豬的沒動刀子,就當賴皮狗,你那兩腿夾搓板,道道氣上哪裡去了?

懷全州依舊嚎啕大哭,不看布扎巖一眼,只是順著兩腿之間伸出一個指頭,又攥拳朝空中晃動。

閻王看不懂。

眾官員不理解,又羞於求教,失身份,急得撓頭抓腮,懷全州唱的是那出狗戲?

李達工右手在臉上上下挪動,眼睛示意閻王問楊老漢。

閻王忙說,楊老漢剛離陽間一會,一定明瞭懷全州的想法。

楊老漢沒有思想準備,脫口而出:懷全州想說他一個人當爹,一個爹能養活十個兒子。

懷全州連忙點頭,嘴裡嗯、嗯,然後又兩個指頭合成“十”,再放下,出了一個手指。

布扎巖倒退了幾步,右手緊緊握住劍把,大叫,你喝醉了,化拳伸指頭的,想打人?

懷全州連連搖頭。

閻王朝楊老漢呶呶嘴。

楊老漢道,懷全州是說,現在世道變了,十個兒子不養一個爹。

肖區桂哈哈大笑,唉地舒了口氣,終於將懷全州引入甕中。

鐵心常指著罈子,懷全州痛快點,私藏多少錢財?

“呃、我我,糊塗了。”懷全州看了閻王一眼。

“說自己的事,看閻王幹麼。”布扎巖不滿意。

懷全州不注意別人,又向閻王處看,老是留意閻王。

大家犯嘀咕,懷全州跟閻王可能有染,閻王腚上再不乾淨,天底下還上哪裡找乾淨地方。懸了,他兩個弄不好母螞蚱給公螞蚱拿蝨子——勾著,官官相護,今天如何收場?

李達工說怪話了,我看大門六年了,撒泡尿工夫,閻王就辦一件案子,第一次見到他麻汁擦腚,粘糊起來。

楊老漢初來乍到,不識深淺,腰間草繩一解,手摸著後腚,直叫,天下烏鴉一斑黑,閻大爺,看著辦吧。

閻王黑著臉不理李達工、楊老漢,歪了歪身子說,大風颳棘針又風(諷)又刺,如此荒唐,竟有人打朕的主意。

他生真氣了,噎了一口茶,噗——,噗地吐出茶根,手擦嘴邊:

我光棍一條,不怕母貓偷腥潑髒,懷全州痛快直說。

懷全州不緊不慢,不痛不癢。

李達工面向布扎巖,擠嘴又遞眼色,但布扎巖無動於衷。

李達工急了,在地上狠狠地跺了一腳,意思是懷全州是牛皮官,不踩的他疼處——尾巴,不會輕易認罪。

布扎巖照著懷全州的腳面狠狠地踢去。

懷全州栽了一個跟頭,啊呀,疼死我也,我說——

其實,懷全州早有百年之後的盤算。他知道那些金銀財寶招徠的妻妾兒女不會到陰間養他的老,全靠自己。到了陰間要聲色犬馬沒有金銀不成,可金銀儲藏哪裡?思磋多日,拿定主意,將金銀放在棺材裡,派死鬼在閻王大殿閻王的龍蹲下打地洞,將大量金銀秘密藏好。他知道,雖然閻王浩然正氣,不徇私情,但畢竟老虎時間長了也打盹,閻王腳下最能燈下黑,此處最保險。

布扎巖冷笑道,你就不怕閻王知道後割你的頭?

懷全州嘴顫抖,開始計劃時心裡發毛,但後來想出了一個錦囊妙計,當這眾人面實在不願啟齒。

布扎巖唰地抬起右腳,懷全州以為又要挨踢,嚇得向後拖動著屁股,我說,我說,閻王一旦發現此事,我給他準備幾個絕色女人當媳婦,閻王就是鐵石心腸也會動情的,那些溝溝道道的事就會不了了之。

閻王聽了,“唰”站起:膽敢算計閻王,孰可忍,孰不可忍?呀、呀,一陣眩暈,倒在龍蹲後面。

官員們哭喊著緊急施救。

全場騷動,有人乘機煽動:

“閻王斷氣啦,快散夥,跑呀”;

“陰間也是‘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別上當受騙!”

“快到陽間搶地佔房,討七、八個女人也沒人管。”

布扎巖怕局勢失控,不再請示,當機立斷,拔出了寶劍高高的舉起,呀呀怒吼,全部衙役武器出梢,寒光逼人。

場面鎮住了,閻王醒了。

鐵心常這時恍然大悟,顧不得施禮問候,心想抓緊收場,於是直喊:“閻王,懷全州惡性多端在人間已無立錐之地,早日收留,百姓早免塗炭!”懷全州撅起屁股向罈子撲去,傳出“嗵、嗵”聲。

“阿——欠!” 閻王擦了幾下眼痴,下了令。

“不對!不是‘噹啷聲’” 布扎巖大眼一瞪,朝肖區桂說,肖區桂剛要舉牌的手又放下。

“噢,噢,是嗎?” 懷全州戰戰兢兢地說。

李達工緊跑了幾步,揪住布扎巖的後腰,右手掌舉起又放平,然後迅速落下,接著又在自己的脖子上來回運動。

布扎巖明白了。

他三步並作一步衝上,左手抓住懷全州的後頭發,右手將寶劍壓在懷全州的右脖子邊,大叫:

“今天非要你頭身分家。”

“不,不,不要啊,饒命呀。” 懷全州像皮球放了氣似的,癱在地上,口袋中掉出幾塊石頭。原來,懷全州在排隊時看到有空子鑽,將路上買飯吃的金銀收集到左口袋,趁人不注意,撿起石頭放在自己的右口袋中企圖以假亂真矇混過關。

布扎巖一咬牙將他提起,聞到一股尿臭味,懷全州嚇得大小便失禁了。

他又一用力把懷全州按倒,懷全州左側口袋對準壇口,壇裡傳出清脆的‘噹啷聲’。

……

四、閻王大醉犯錯誤了,終於死了

太陽向西偏了一杆,地面像火烤一樣。閻王殿前等死的人們水難嚥,飯難進,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似東竄西掂,嘶裂著喉嚨求閻王快甩驚堂木——辦公。

閻王今天大醉了。因為他辦了令如來佛都頭痛的幾件大案,絆倒了玉皇大帝跟前的幾員貪官,張玉皇特頒聖旨嘉獎,閻王大喜,令臣官午間休息時大宴慶賀激勵。宴會間,毛臺打開芬芳四溢的酒罈子,閻王自己連飲三壇,其他人則放開肚子,盡情暢飲。不久,閻王醉了,被眾臣架到了龍蹲上,人們剛要轉身離去,閻王已鼾聲大作,五里地之外就能聽到悶雷聲,聞到酒香。

鐵心常的鞋子別在左腰上,右腳壓在案卷上,嘴裡直哼哼,不幾年就要回家伺候老孃了,第一次喝好酒,下一罈子是我的,給我多留幾罈子喝死了也不告你們,菜不用盤子盛,將炒菜鍋端上桌不算無禮節。

肖區桂吐得滿地都是,鮑魚、燕窩、龍鬚、驢肉涇渭分明,他拾起來往嘴裡放,並嘟囔著,老百姓不知道是些好東西,老婆孩子知道了也吃不到,嗯,嗯嗯,閻王高看我一眼,單獨給我又擺了一桌,表示重獎,呵呵,六阿六阿,八大仙哪,爺兒倆個是親兄弟啊。

布扎巖醉得像娘死了發喪似的,左手拄著寶劍,右胳膊有衙役陳糧液拽著上廁所。廁所前兩排花瓷罐子已盛滿尿,布扎巖看到後大笑,對陳糧液說,怎麼好酒藏著不上大席,上次陪著閻王到百赤爾國訪問,國王接待就是用這種黃色美酒,你趕快搬幾罐藏好,贈送給丈母爺,沾女婿的光,享受皇帝的待遇,也讓丈母孃嚐嚐好酒的滋味。

陳糧液沒資格喝酒,布扎巖的話他聽了害怕,找個理由迅速離去。布扎巖從廁所返回時實在走不動了,就兩手攬住一棵樹,可褲子掉到腳面上,慌亂中提褲扎腰,將自己和樹捆在一起,動彈不得,急得他對著大殿直啷:我,我,我幹這一行秉公執法,得,得罪了那些舅子,這樣明著報復我!弟兄們過年時不得休息,給我嚴查追兇,不然的話,我的命難保,你們的命不值錢,老百姓的命不在話下。

李達工在太陽底下曬得人困馬乏,頭像磕頭蟲似的直起來又放下,看到人家吃肉又喝酒,舌頭伸出又縮回,涎水滴不出,心裡窩囊得很,閻王表彰時有他,但辦實事時,卻“老侄娶媳婦沒有二大爺的好事”被拋在一邊,成為三等公民。

他氣得將槍往地上一插,又將鑰匙掛上,鬆鬆了腰,嘴裡哼哼:

酒肉香呀,看不到時想啊,見到時生氣呀;

酒肉香呀,呀,看到你時就想家啊,全家何時酒肉香呀;

酒肉香呀,呀呀 窮人想到你愁得慌,愁得慌,愁、愁啊、愁——。

他緊緊地抓幾下前發,聚勁打了幾個哈邪,強打精神,可沒起多大作用,很快就迷糊了,手握槍柄睡過去了。

路過閻王殿的買賣人住了腳,女人們抱著孩子指指劃劃,上坡犁田種莊稼的放下牛鞭鋤頭,交頭接耳:

“今天閻王咋了,板著臉伏在桌上,像吃了老婆窩囊氣似的。”

“鐵官、肖官看來是要被攆回老家放牛,滿嘴胡咧咧。”

“布官人,臉上紫一道紅一塊,是不是欠下女人錢,叫女人手抓的。”

“閻王不像再幹下去的樣子。”

“大場像賣鱉魚收拾攤子,散夥了,放羊啦。”……

楊老漢在路邊樹下已熬了近一天,又急又煩氣,為了死受這麼多罪,死都這樣難,這樣回到村裡,還有臉見人嗎?

他的話被其他人聽到了,私下議論嘲笑,楊老漢小氣鬼,提著十個 “紅蘿蔔”(手指)見閻王,再死一萬次也不成!

楊老漢想,人間景緻咱見過,陰間咱不熟悉,咱也學著開開眼界吧。於是,他試著,輕手輕腳地向肖區桂桌前的罈子走去,罈子上的勾勾畫畫不認識,兩眼向壇裡望去漆黑一片,左手伸進壇裡夠不著底,心裡煩氣大了:不值錢的破東西。抓起褂子的一邊擦著臉上的汗,掃興得準備離開。

但又一想,別人到壇跟前時有“噹啷聲”,咱臥倒就沒有呢?他又回到壇前點上一袋煙,邊抽邊細察細看。“沒什麼懸機奧妙”。楊老漢嘆了口氣,一袋煙吸完了,於是在壇邊上磕菸灰,發出了當、當、當聲。

“啊,啊啊,阿——欠”閻王在醉夢中將當、當、當聲聽成了“噹啷聲”,當即下了令。

鐵心常沒明白咋回事,不理會。

肖區桂眼沒睜,頭沒抬,嘴裡唱到,“閻王你大膽地說啊,我就大膽的往前走啊,門不開,莫回頭”,手已舉起了白牌。

李達工從睡乏中猛醒,左手摸著肚皮,右手到月牙槍上摸索摘鑰匙開大門,搖動著上身,“奶奶的,三百六十天剛睡個好覺,那個不長眼的傢伙來亂攪和,幾個工夫錢掙的容易嗎。”

楊老漢頭剛入殿大門,李達工腦子雖模糊,但習慣了,手太利索,“咣”地關門,將楊老漢的左腳夾在門縫中,疼的他噢噢大叫。

李達工徹底醒了,眼瞪得大大的,啊呀,是你呀,你沒回家,從哪裡弄得錢進大殿?

楊老漢苦笑著,條條大路通東京,我有錢還走這條路?於是將所發生的一切訴說起來,不等話說二成,李達工已猜到了大概,趕緊用右手捂住他的嘴巴,別說了,閻王酒醒了就死不成了。

說罷,慌忙把楊老漢左腿嚓地推進去。

楊老漢回頭問道,李大哥,你在陰間多年了,這陰間和陽間有啥區別?

李達工將鑰匙“剎”地甩在地上,左右前後望望,在喉嚨裡說,“爹和兒子照一面鏡,一個熊樣,無錢進不了鬼門關。”

楊老漢大喜,謝天謝地,閻王犯錯誤了,辨不清真假,我終於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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