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包头 · 一代晋商乔贵发不为人知的那些事②

老包头 · 一代晋商乔贵发不为人知的那些事②

在萨拉齐,乔贵发结识了一个贴心朋友,此人姓秦,来自山西太原徐沟县,也算半个老乡了。老秦在镇外帮人种菜,往镇上送完菜后,常到乔贵发的铺子里聊上几句,两人谈得很是投机,后来干脆结拜为兄弟。乔贵发自认为有头脑有胆识,可比那个汉代的刘邦,而老秦为人忠厚、办事沉稳,就像那个辅佐的张良,“兄弟齐心,其利断金”,不愁干不出一番事业来。

两人合计良久,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了萨拉齐西边的西脑包。

西脑包,夹在博托河(东河槽)与城塔汗沟(二道沙河)之间,土地肥沃、浇灌便利。近些年来,走西口的汉人不断迁徙到博托河两岸,已有好几户人家在西脑包附近垦荒种地。

兄弟俩认定,与萨拉齐相比,西脑包同样位于归化城到西部草原的必经之路,而且距离阴山谷道更近,必将成为旅蒙商队新的落脚之地,甚至可能取代萨拉齐的繁荣。现在先去西脑包立下脚跟,无疑可以夺得一个发财的先机。

不久,兄弟俩人便出现在西脑包附近。他们以极便宜的价钱,从蒙人手中租得大片土地,辟了一块菜园,建了几间土屋。起先,兄弟俩人开起了粮店、草料铺,捎带卖些毛毡和麻袋,专做旅蒙商的生意。遇到先前熟识的商队,不论是进草原还是出草原,乔贵发都要摆酒款待,粮食、饲料和用具,也可以赊欠,价钱却是很公道的。随着垦荒汉人的日渐增多,他们又兼营杂货、蔬菜、豆腐和豆芽。

不出两人所料,没过多久,西脑包的热闹就超过了萨拉齐。旅蒙商的驻足和走西口汉人的聚集,吸引着各路买卖纷纷前来,开店设铺,把一个冷冷清清的西脑包,变成一个熙熙攘攘的村落,奠定了老包头的根基。自此,留下了一句民颜——先有脑包,后有包头。

抢得了先机的乔贵发,此时赚得盆满钵满。与本分的老秦不同,他已经不屑于店铺里的那几分利润,一桩更大的买卖刺激着那颗渴望富贵发达的心。

当时,几家有名的商号又兴起了“买树梢”的交易:每年春夏之交,当麦苗刚刚泛起一派葱绿时,就有商号前往农村预订粮食。商号与农民议定一个粮价,并且确定将来交粮的数量,然后当场支付现钱。等到秋收时,无论市场收购粮价的高与低,农民必须按照当初确定的数量向商号交粮。

对于商号来说,这是一桩极具风险也极有利润的赌注:秋收时,如果预付的价钱大大高于市场收购粮价,高进低出,他得大赔;如果预付的价钱大大低于市场收购粮价,低进高出,他就大赚。赔与赚,赌的就是商家对未来粮价涨跌的预测能力。这样的交易,又有着现代期货交易的某些影子。

粮价的涨跌有着太多的不确定因素,要受天气的影响,要受上年收购价格的影响,要受本年耕种面积的影响,还要提防那些大商号的恶意囤积或倾销。

然而,乔贵发财星高照,接连两年的“买树梢”,都大有斩获,几乎抵得上这么多年来拉骆驼、磨豆腐和经营店铺的全部收益。

自从寻到了暴富的捷径,滚滚而来的不仅有钱财,还有令人醉心的奉承。渐渐的,乔贵发到店铺里的时间越来越少,这里的生意蒸蒸日上,几间土屋充斥着粗人们放肆的谈笑,还有陈粮、杂货和豆腐掺杂起来的味道,老秦一个人跑前跑后地忙碌着。曾经熟悉的环境,却让乔贵发皱起眉头,开始有意地远离。乔贵发更喜欢与几个相熟的商号掌柜,一起喝酒畅谈,最近又学会了玩麻将,这才是有钱人应有的舒适与享受。

当乔贵发沉浸在酒店与赌局时,老秦任劳任怨地打理着店铺的生意,他从心底佩服结拜兄弟眼光与魄力。可是,望着越来越多的钱财和越来越漫不经心的兄弟,总是有些不安的感觉在胸间徘徊。

春天的枝头,常缀满着瓣瓣娇艳的花朵,然而又有谁能保证,到秋天时,一定可以结出累累的硕果呢?

这一年,又到了买树梢的时节。由于去年粮价暴跌,农民心有余悸,纷纷减少了耕种。乔贵发在酒桌上听闻,归化城和萨拉齐的不少商号正在筹措银两,准备秋后的抢购。眼看着,供应少需求旺,今年的粮价必涨无疑。

面对商机,乔贵发踌躇满志,不仅拿出店铺的全部现银,还出了高息,向熟悉的商号借入大量资金,赌下了粮价必涨的“树梢”。

没料到,这却是一个风调雨顺的年景,耕种虽少,粮食却获得丰收。而且,此时的包头已经发展成为商贸集散地,周边的大批粮食也源源涌入。市场上,粮价低迷得让人心痛。而传说中打算大举囤粮的商号,却是按兵不动、偃旗息鼓了。

乔贵发大赔!将收回来的粮食低价处理,仍不够偿还所借的钱款和利息,只得变卖了部分店铺及货物抵债。转眼间,繁华落尽,盘点剩余的资财,恰如多年前离开驼队初到萨拉齐时的情景。

老秦蹲在豆腐坊里发呆,多年来起早贪黑的辛劳,几乎化为乌有。他心中多少有些埋怨乔贵发,但并不强烈。当年在萨拉齐时,拿出多年积攒的辛苦钱与乔贵发合股,就是看上了他的头脑和闯劲。自己是甘心情愿的,哪能都怪老乔呢?老秦爱听三国故事,他知道那些大人物,都是落过好多次难的,他相信乔贵发也会有翻身的那一天。

一只大手拍在肩膀上,他感觉得出是结拜兄弟。乔贵发和他并肩蹲下,沉默一会儿,终于开口:“老秦,我对不住你呀!唉,就象做了一场恶梦。我醒了,如今只想带点儿本钱,回祁县买几块薄地,过个安安稳稳日子。现在虽然损失不小,总算剩下了这间铺子,还有一些存货,把它们都归了你,也可以过个小财主的生活。兄弟日后发达了,别忘了到祁县看看我老乔。”

老秦心底一惊:“这哪行、这哪行!兄弟就是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你不要灰心,咱们现在比萨拉齐起家时强的多少倍,你我兄弟同心肯定能东山再起。贵发,以后可不敢再搞这么大的动静了,哥哥我心里实在折腾不起呀。”

乔贵发没有说话,眼睛盯着地面,苦笑了一下,又摇了摇头。

既然去意已决,百般挽留是没有用的。一个清晨,乔贵发的身影渐渐离开了喧闹的西脑包,没有衣锦还乡的马拉轿车,只有说不尽的失意与落寞。老秦送出很远,直到影子完全融进了红红的朝阳,才揩着眼角回到铺里。

石磨隆隆,飘着清香的豆浆缓缓淌出,老秦却没有了往常的喜悦。他像一个失去依靠的孩子,孤独而不安。

乾隆二十年,黄豆大获丰收,可是仿佛重演了乔贵发惨败那年的情形,市场的收购价格低得离谱。趁此机会,老秦拿出了全部本钱,积下大量黄豆,磨豆腐、生豆芽都会用得着的,说不定来年价格翻转,还可以小赚一笔呢。

第二年,受了伤的农民纷纷改种其它粮食,偏偏这年大旱,到了秋天,种植本就骤减的黄豆,更是几乎绝收。各大商号嗅到了囤积居奇的良机,疯狂抢购,去年的暴跌变成了今年的暴涨。

老秦做事向来务求稳重,对于乔贵发的“买树梢”交易,嘴上虽然不说什么,心里总感到不安。如今看来,这样的赚钱方式原来如此轻松,真是马不吃夜草不肥呀。

趁着高价,老秦把积下的黄豆一股脑卖了出去,磨了多年的豆腐,他也感到有些厌烦了。将赚来的银子细细清点,装入罐子,再埋在石磨底下。老秦锁好房门,叮嘱邻舍帮忙照看着店铺,然后向着祁县的方向一路走去。

回到祁县的乔贵发,手头并不宽裕,自然没有挨家送礼。倒是当年侄儿婚宴上的那位主管露了面,“他们都说你不回来了,有几个人想扒掉你家房子,抽些椽子檩子。我想着,人在外面,万一混不好,回来后总得有个睡觉的地方。我喊住他们,又怕有人再动心思,就给你加上了一把锁。”接过钥匙,乔贵发翕动了几下嘴唇,最终也没有说出什么,只是深深得作了一个揖。

凭着几块薄地,乔贵发在村里也算个小小的地主,享着应有的尊敬。然而,他早已习惯了生意场上纵横捭阖,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乡村生活,让他觉得自己就像一条搁上浅滩的鱼,做着无奈地挣扎与喘息。

当老秦一路打听来到村头时,乔贵发拄着锄头愣住了,不用多说什么,从结拜兄弟的眼中,他已读出了几分希望。

谁能料到,这份希望,点燃了乔贵发的信心,点燃了祁县乔家在晋商中两百多年的辉煌,也点燃了乔家大院那上百盏高高挂起的红灯笼。

此时的老包头,已经不只是旅蒙商的补给点,皮毛粮食四方辐辏,俨然成为西口之外的一处货物集散中心,就连归化城中的“大盛魁”也开始注目这个新兴的小镇。

西脑包依旧驼铃叮当,却不再是这个小镇的繁华中心了。有些实力的商号,纷纷把店铺移向博托河西岸的前街(东门大街)一带,新开张的鞭炮声几乎每日炸响,引得汉人、蒙人甚至还有洋人纷纷携着货物与钱款,聚在这里讨价还价。

乔贵发看中前街这块贸易宝地,极想将店铺迁到此地,成就乔秦事业的中兴。

此时,他还是雄心勃勃,但办事已经稳重了许多。兄弟俩人商定,留下老秦看守西脑包的店铺,由乔贵发在前街租一间铺面,先作个试探。乔贵发做生意,历来极重“信义”二字,又兼性情豪爽,不耐烦锱铢必较的讨价还价,喜欢薄利多销,常是“进货山积,出货潮涌”。生意讲究的就是个气势和热闹,包头街上的买家和卖家,都愿到乔贵发的店铺逛一逛,出出进进,极是红火。

见此情景,乔秦二人毅然转手了西脑包的店铺,又将双方的积蓄全部拿出,合在一起,在前街建起了一排宽敞亮堂的铺面。新店铺要有新气象,兄弟俩人请来当地有名的饱学儒生,想为店铺起个吉祥响亮的字号。饭桌上欢颜笑语,三人喝着酒、嚼着文,最后饱学儒生铺开宣纸,挥舞下三个大字——广盛公!

生意的中兴,让乔秦两人更加勤勉,除了原先经营的粮食、豆腐、蔬菜、杂货,又搞起了绸缎、布匹、鞋袜、酒醋,凡是人们吃的用的,几乎一应俱全。再后来,又兼营起经纪、客栈与货栈,渐渐奠定了老包头最大商号的基础。

话说有一天,宁夏的回回驮着药材前往归化城,路过老包头之时,看到广盛公买卖兴隆,就走进攀谈。当时,老包头的药材生意几乎一片空白,乔秦两人也并不懂行。不过,乔贵发曾在酒桌上听说过药材买卖的生意经,又见这几个回回言谈淳朴,不由动了心。他让老秦将几人邀往清真饭店,自己则急忙走到一家熟识的药铺。一番行情打听下来,乔贵发拿定了主意,他神情淡定地伸出几个手指,向回回报出了收购价格。少受几百里路的奔波之苦,却可以拿到和归化城一样的价款,几个回回喜出望外,连声承诺要与广盛公做个长久“相与”。

看着回回们揣着钱款、提着礼物高兴远去,老秦望向乔贵发。

——“唔,想知道这笔送上门的生意能赚多少吗?这个数。”乔贵发伸出了一个指头。

——“十两?”老秦乐开了花。

——“是一百两。”

老包头愈加兴旺,广盛公愈加发达,谁也说不清楚,是老包头成就了广盛公,还是广盛公带动了老包头。

在将店铺从西脑包迁到前街之后,日益兴隆的生意,已不再是乔秦兄弟两人所能应付过来的。乔贵发托人回老家走一趟,要招几个朴实能干的少年来当学徒,那个婚宴主管帮着热心张罗,并把自己的侄儿推荐了过来。

生意场上,易催人老,转眼间就流逝了许多年。

功已成,名已就,在老包头打拼了半辈子的乔秦兄弟,决心激流勇退,回到老家,度过悠闲富足的余生。

仿效晋商的传统,乔秦兄弟将店铺、存货及往来账目盘点清楚,郑重交付跟随多年、能力出众的副手,将他任命为掌柜。双方约定,广盛公三年结账一次,乔东家、秦东家及伙家(掌柜等经营人员)按股分红。

从此,二人退居幕后,做起逍遥洒脱的财东。日常经营的大权完全赋予聘定的掌柜,自己只在关系商号命脉的决策时刻,听着掌柜的汇报,点点头或是摇摇头。

天有不测风云,就在乔秦兄弟俩先后辞世十余年后,广盛公陷入了一场灭顶之灾。

这一年的“买树梢”,广盛公掌柜胸有成竹,要为财东和店铺大赚一笔,不仅全盘投入,还将别的商号暂存柜上的银两也押了上去。

结果,乔贵发当年惨败的情形,再次重现。盘点下来,广盛公亏空三万两,再加上挪用的“相与”们的存银,合计十余万两白银。

大掌柜强自镇定,把债主们召集在一起,缓缓言道:“前些日子,广盛公‘买树梢’闪了腰,如果大家一齐讨回存银,怕是要关门倒闭了。诸位莫慌,想当年,老财东乔贵发也在‘买树梢’上赔过钱,可他欠过谁、坑过谁,那是一笔一笔偿还得清清楚楚。我请求诸位‘相与’出手相助一把,暂缓索账,让广盛公继续经营下去,用所得盈利逐年进行偿还。我思来想去,也只有这样,才能避免大家的损失。诸位可能担心我们输光了本钱,没有办法翻身,别怕,乔秦财东是信义之人,决不会坐视广盛公关门,让‘相与’们受损的。明日,我就要启程前往山西求取银两,少则半月,多则二十天,至少拿回三万两白银。到时候,呈在广盛公柜上,请诸位过目,让大家心里托个底。我用性命作保,六年之内,清偿各位‘相与’!”

债主们听罢,面面相觑,此时逼迫太急,确实有负广盛公多年“相与”的情义,倒不如先放一马,看看银两到底能不能取来。如果取来,广盛公翻身有望,自己的银两也就偿还有望了。

形势稍缓,广盛公照常开门营业,只是,伙计们心底惴惴,不知下个月将要面对怎样的情形。

大掌柜日夜兼程赶赴山西,先往秦家告罪,秦家后人满脸愠色,摆手拒援。乔家后人闻讯之后,兄弟三人连夜计议,决定保全广盛公,几乎将家底倾囊而出,一队骡马驮着白银向着包头进发。

危难度过,大掌柜既羞愧且感激,此后,更加殚精竭虑经营广盛公。六年之后,不但亏空补齐,而且盈利颇丰。

嘉庆六年(1801年),经大掌柜提议,乔秦两家财东首肯,广盛公更名为复盛公,取“复兴”之意。

此际的复盛公,不仅经营粮油、杂货等,还做起了当铺、钱庄生意,资本越滚越厚,乔秦两家也跻身当地巨富。(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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