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玉可以舍弃名贵的茶杯，却不愿浪费茶水
陈能雄/文
妙玉出生于书香仕宦之家，与那些因看破红尘或者生活贫困而出家的尼姑不同，她小时候体弱多病，为了消灾祛病，就带发修行，身边有丫鬟婆子服侍着。妙玉喜欢饮茶，精通茶道，把家中收藏的许多名贵茶具带在身边，从苏州带到京城，一直舍不得变卖茶器。有的茶具还是晋代流传下来的希世之珍，在宫廷秘府里收藏过，留有宋代名士苏东坡的鉴赏文字，就以贾府、王府之富，也难以找出第二个同样的茶杯。
妙玉气质优雅，有丰富的学识涵养，但她有一个怪脾气，就是过于爱好清洁，其洁癖的严重程度不亚于元代画家倪瓒。倪瓒听说朋友的一口痰吐到梧桐叶上，赶忙命人把这片叶子送到几里外扔掉，事后还经常吩咐下人刷洗梧桐。妙玉也是如此，她用成窑五彩小盖钟给贾母泡茶，只因刘姥姥喝了几口，就觉得有些肮脏，避之唯恐不及。她特意嘱咐道婆把这个小盖钟搁在外头，其他的官窑脱胎填白盖碗全部收进屋里。
可见，妙玉的洁癖是有针对性的，贾母和太太小姐们碰过的茶杯，她不会产生抵触感，对乡下老太婆则有些嫌弃。这个成窑小盖钟比那些白盖碗要珍贵多了，应是妙玉的传家宝，要是放在现在的拍卖会上能拍出高价。亏得妙玉修行多年，仍未参透世法平等的道理，对富贵贫贱的界线还是区分得那么清晰。刘姥姥碰过的茶钟，妙玉以后都不会用，也不想再见到这个杯子。当贾宝玉打算把这个小盖钟转赠给刘姥姥，妙玉说：“幸而那杯子是我没吃过的，若我使过，我就砸碎了也不能给他。”
这明显是妙玉的古怪心理在作祟，她喝过的茶杯，要是给刘姥姥拿去用了，她想想也许都会觉得恶心。洁癖是因妙玉还未真正放下心中的执念，她有高洁清雅的气质，却少了一些对贫苦百姓的慈悲心。妙玉为了保持身心上清洁，可以舍弃掉名贵的茶杯，这样的人从表面上看似乎把名节看得很重，视金钱如粪土。其实，妙玉并没有那么豪爽洒脱，她也有“小气”的一面。说起她小气的地方，令人可笑，又觉得可叹，她倒不是吝啬钱财，而是不愿多浪费一杯茶水。
是什么茶水这么珍贵，让妙玉产生了悭吝之心呢？妙玉素性喜洁，她认为地上的水都不够洁净，喜欢收集那些未沾地的雨水和雪水。贾母这位贵客登门，她奉上的茶水是用旧年蠲的雨水，非井中之水可比。比这雨水更珍贵的是她储存的雪水，妙玉五年前在玄墓蟠香寺修行，她在冬天踏雪寻梅，收集梅花上的雪，封存在一个瓷瓮里。后来，她携带这一瓮雪水随师父上京，一直舍不得打开瓷瓮，就埋于地下。不管这梅花雪水是否特别甘美，在那个交通落后的时代里，一个女孩子把一瓮水从南方千里迢迢带到京城有多艰难，就凭这一点，梅花雪水在妙玉的心目中有很大的人生意义。
正因为雪水难得，妙玉没有邀请探春等贾府本家小姐共享，只请关系较好的林黛玉、薛宝钗到耳房里喝体己茶。她给林黛玉、薛宝钗各倒了一小杯茶，只是让她们品尝一下梅花雪熬出来的茶味，没有让她们喝得尽兴。贾宝玉随后进来，也要一杯好茶。妙玉对贾宝玉心存好感，本想用自己专用的绿玉斗给他斟茶，被宝玉说了几句，有些不好意思，就改换成竹雕大盏。妙玉没有从一开始就选用这个大茶盏，原因之一就是它的容量太大，舍不得多倒茶水。她问宝玉能不能喝得下一大海的茶水，贾宝玉不知梅花雪水来之不易，毫不客气地回答说能喝这么多。
妙玉这会子可不那么慷慨，她说：“你虽吃的了，也没这些茶糟踏。岂不闻‘一杯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饮牛饮骡’了。”这倒不是妙玉有意在贾宝玉跟前说俏皮话，说来说去，其实是她不想浪费这么多茶水。她心里这么想，也是这么做的，她拿起茶壶，只向宝玉的茶盏里斟了约一小杯的茶水，竹雕大盏并没有斟满。脂砚斋点评道：“茶下‘糟踏’二字，成窑杯已不屑再要，妙玉真清洁高雅，然亦怪谲孤僻甚矣。实有此等人物，但罕耳。”一个名贵茶杯都可以舍弃的人，居然会不愿多浪费一些茶水，其高洁的品性近乎怪异，脂砚斋认为妙玉这样的人极为罕见。
此等奇女子固然罕见，她的梅花雪水亦是稀罕。有人也许会说，不就是梅花雪吗？等今年冬天下大雪，栊翠庵中的梅花盛开，妙玉可以吩咐庵里的尼姑多收集几坛雪水啊！须知，那一瓮水是妙玉从家乡山上的梅花上的雪收来的，《西游记》中有句话：“宁恋本乡一捻土，莫爱他乡万两金”，这一瓮故乡的梅花雪水寄托着妙玉浓浓的思乡情，她自己都舍不得吃，吃一次就少一些。一瓮水全部烧开，也泡不了几杯茶。如果把贾宝玉的茶盏全部斟满，这一瓮水确实经不起他的糟蹋。妙玉珍惜的不是茶叶，而是从家乡带来的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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