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張維迎:雙軌制價格改革,就是承認我們的無知|四十年家國


對話張維迎:雙軌制價格改革,就是承認我們的無知|四十年家國


四十年來家國,而今細說從頭,千般心緒一言難盡。這其間,遠遠近近起起伏伏,無數“小人物”的命運勾勒出“大時代”的激盪圖譜。人必須知道來處,才能知道去處,從今天開始,我們專設“四十年家國”一欄目,鉤沉往事,也願讀者諸君於此有靜察過往之餘情。

第一篇文章是我們與張維迎先生的對話。1984年,是改革的小高潮年,這年9月舉辦的莫干山會議成為改革的標誌之一,碰撞闡發的諸多觀點影響了80年代中國經濟改革的進程。

張維迎、劉安、張寶通等5名陝西青年學者參加了莫干山會議,當時還是西北大學研究生的張維迎提交了題為《價格體制改革是改革的中心環節》的文章,率先著眼於價格的形成機制,以價格機制改革而非具體價格水平調整的思路,推動了中國之後的市場經濟改革。

對話張維迎:雙軌制價格改革,就是承認我們的無知|四十年家國

貞觀:您在80年代最早提出雙軌制價格改革思路,影響了中國的市場經濟改革進程。如今回過頭來看,當時為什麼不是全面放開?“雙軌制”的設計,在當時是一種基於現實環境的妥協手段,還是認識到價格的形成是一個通過競爭逐步發現、接近的過程,當時您是怎麼考慮的?

張維迎:我當時的一個基本思想就是,正確的價格不可能由政府規定,只能通過市場競爭才能發現。至於究竟怎麼去達到這個,是一種過渡方式。

有很多因素要考慮。一次性放開有好多問題,會突然之間打亂所有既有的經濟關係,包含很多福利制度。當時是低工資、低價格,如果突然價格放開,好多城市居民的生活就是問題,因為工資不可能馬上漲,你也沒有辦法計算出價格放開對不同居民的影響。

另外,工業企業從生產到銷售是一個鏈條,原材料價格放開了,好多企業可能完全適應不了。我當時特別強調的一個觀點是:正確的價格是基於一個企業家決策的過程。當時的情況下,中國還缺少那種企業家精神,在傳統的國有企業,有廠長、經理,但談不上企業家,他們非常不適應應對市場變化。

雙軌制,是從邊際上引入市場。市場作用的範圍一開始肯定是很小的,經濟主體部分的價格還是由政府規定。但是把計劃外的增量放到市場,隨著增量本身的增加,市場的比例就會越來越大。然後,原來的計劃價格可以逐步地放開,當然有些牌市價差別不大的可能一次性放開。

或者更保守一點,你可以分步驟,不斷削減計劃的比例。比如鋼材,原來按照計劃產量是1000萬噸,那以後可以不斷地削減,從1000萬噸削減到900萬噸,800萬噸,經過幾年時間也就完成了。

在這個過程中,看到市場價格和計劃價格還有差距,也可以參照市場價格先調整計劃價格,然後待時機成熟再放開。比如鋼材,市場價格1200塊一噸,計劃價格只有600塊,那你可以逐步調高計劃價格,也就是計劃內的官價,仍然可控。

所以價格雙軌制的改革思路,一方面著眼於長遠,建立一個真正的市場價格機制;另一方面又尊重歷史,使得這樣一個過程變得更平穩,變得更像一個演化的過程,而不是突然之間,一夜之間就解決問題。在這個過程中,由於市場很複雜,會出現好多新的因素,各利益相關方需要不斷地去適應它。

貞觀:現在價格是一個普通的市場要素,然而在當時,價格跟意識形態是不是有聯繫的?

張維迎:當然了。在1984年那個時候,我們還沒有提出建立市場經濟的目標。那時還在爭論,計劃為主還是市場為主,主流的官方觀點仍然是:我們是要建立一個“有效的計劃經濟”;為了使得計劃經濟有效,我們要引入一定的市場,但重要的原材料,重要的生活資料,還得由國家控制,只有最簡單的日用小商品、針頭線腦之類型的東西可以讓市場去調節。就是計劃管不了、管不好的,才讓市場管。當時大部分的經濟學家和主導改革的官員,都是這樣的認識。

貞觀:當時您有沒有在意識形態方面受到一些壓力?

張維迎:這個還好,1984年的氣氛比較寬鬆。重要產品的價格應該由政府規定,這在當時是個不言自明前提。但價格不合理,需要調整,也是一個基本共識。所以,幾乎所有有關價格改革的研究和爭論,都在圍繞著怎麼去調整價格打轉轉。是大調,中調,還是小調?還有以什麼樣的依據去調整價格?有人說應該依據生產價格調整價格,有人主張按照勞動價值調整價格,還有人主張按照均衡價格來調整。所有這些爭論,都是圍繞政府如何制定合理的價格,爭論各方都假定正確的價格體系可以由國家通過調整調出來的。

在我看來,這個假設很有問題。要確定一個理論上正確的價格,是不可能的。我首先要證明的一點就是,如果要讓國家制定價格,永遠不可能有一個合理的價格。

大調、小調、中調,其實不是問題的關鍵。核心問題是你要找到一個體制,這個體制下,價格能夠隨時反映市場需求的變化,反映生產技術的變化,反映成本的變化。所以價格改革的核心就是改革價格形成的體制,而不是調整價格水平。

在我之前,大家的聚焦都在怎麼調整價格水平,哪些應該提高,哪些應該降低,提高多少,降低多少,希望找到依據,但是算不出來。因為調整價格本質上是一個錯的理念,你想做一個你根本做不到的事情。

所以我提出的觀點是一個突破,完全改變了價格改革的思路。核心是,首先你要改變價格形成機制,第二是怎麼去改變,需要一步一步來改變。當然這些東西既有理論方面的問題,還有實際操作層面的問題。我認為它不復雜,因為當時市場上已經形成好多黑市。

政府老是派價格檢查組去打擊非法倒賣,打擊黑市,但是老解決不了。其實黑市本身是個參照品,順坡下驢,價格改革可以由被動變成主動。如果計劃外放開的話,黑市就不是黑市了,黑市就是公開的、合法的,它就能提供一個更好的信號,可以幫助我們改革整個價格體制。

貞觀:其實黑市就是最早的自發的自由市場。

張維迎:對。所以我說過,中國的雙軌制價格改革,就是主動地利用這種自發的力量,所以它的震動相對小。這種東西已經存在,如果換一個思路,讓它合法化,就不需要再打壓它,它實際上就變成了一種新的體制。

貞觀:在參加莫干山會議之前,在西安有一個全國數量經濟學年會上,您有一篇文章,《馬克思主義經濟學和數量經濟學的幾個理論問題》,引起很多討論,這篇文章主要談了哪些問題?

張維迎:那是莫干山會議之前兩年多,1982年2月份,當時好多有名的經濟學家都參加了,是一個非常大規模的會。我那時剛上研究生,擔任會議的秘書工作,會議的主要議題是如何建立中國的數量經濟學。我當時講的主要觀點是,必須突破傳統的教條。如果我們死守著那些傳統的教條,某種意義上也是一種不負責任。因為如果死守教條的話,我們就是為死人活著,而不是為活人活著。中國的經濟學家應該為活著的人服務,為未來更好,而不能只是捍衛過去的所謂正統的權威理論。

其實再說的更寬點,就是學術上的思想解放,要有更多的學術自由和創新精神。只有這樣,那我們才能真正地使中國的經濟學健康地發展。


對話張維迎:雙軌制價格改革,就是承認我們的無知|四十年家國


▲1984年莫干山會議期間合影,右二為張維迎。 圖 | 南方人物週刊

貞觀:1982年的這次會議上,您對價格改革的思考有沒有形成一個大體框架?

張維迎:那時候還沒有。我對價格的思考開始於1983年底,在準備碩士論文的時候,看些文獻、資料的時候開始思考,到1984年4月形成了比較系統的價格改革思路。文章初稿是4月21日完成的。

貞觀:我記得您去年有篇文章講,您在當時並沒有讀過米塞斯、哈耶克等奧派學者的書,是在後來發現,自己當時的思路跟他們是非常接近的。

張維迎:是這樣的,當時知道(上世紀)30年代有過所謂社會主義計劃經濟大討論,但並沒有讀過米塞斯、哈耶克等人批判計劃經濟的原著。

米塞斯和哈耶克確實有先見之明。現在我們每個人都能理解,政府怎麼能夠計算出哪一個是正確的價格呢?那麼多的產品,那麼多的人,每個人的興趣都不一樣,朝三暮四不斷地在改變,出門的時候可能想買這個東西,結果到那裡又想買另一個,政府怎麼能夠擁有這些信息?

這個道理其實很簡單,很樸素。但是有時候你學了一些理論,這種理論就會約束你的思維。當你接受過計劃理論的薰陶之後,你就會覺得,一個社會如何配置資源是可以計算出來的,政府能夠計算出什麼東西該生產多少,各種要素該投入在哪裡,合理的價格在什麼水平。所以這是一個認識論問題。

這就是哈耶克講的“致命的自負”。或者再往前點,就是老子講的“不知知,病矣”——本來不知道但假裝自己知道,或者以為自己知道,這就是計劃經濟的認識論基礎。

而市場經濟的認識論基礎與此相反,是要承認我們的無知。其實,人可以分成兩類,一類知道自己不知道,另一類不知道自己不知道,或者知道自己不知道假裝自己知道,所以老子講,“知不知,尚矣;不知知,病矣”。

搞計劃經濟就是沉迷於我們的無知。鄧小平最偉大的地方,就是他承認自己的無知。因為承認無知,才會搞市場經濟。因為承認無知,才要經過試驗,摸著石頭過河。不承認自己的無知,什麼東西都要設計、要規劃,這就是計劃經濟的思維。

人類的無知,可能遠遠比我們想象的要大得多。人類的好多災難都是無知造成的。比如計劃生育,40年前那些多經濟學家、系統工程專家、自然科學家,做了大量的計算,說中國合適的人口規模是五億,中國之所以窮,就是因為人多,所以要搞計劃生育,每對夫婦只能生一個孩子。

40年過後,終於允許生二胎了。但沒想到現在又要鼓勵大家生孩子,甚至還有地方提出不生二胎要罰款呢。兩年前生二胎要罰款,現在不生二胎要罰款。你看我們無知到什麼程度!我們本來不知道,但我們以為我們知道,所以就什麼東西都去規劃、計劃。這是最要命的。

貞觀:這其實也不是隻存在於經濟領域。

張維迎:每個領域都存在,其他領域就更多了。學了經濟學,我們知道就業、增長與貨幣有一個關係,知道每種產品都有需求曲線和供給曲線,但是你真的知道每個參數的具體數值嗎?不知道。制定政策的時候,這個參數你只要算錯一點點,後果就完全不一樣。失之毫釐,謬以千里。

但是,許多經濟學家假定,我們不僅知道變量之間抽象的邏輯關係,還知道它們之間具體的數量關係,所以就利用各種參數進行預測,制定經濟政策,結果導致了很多災難。這就是無知導致的災難。所以回過頭,有關價格改革思路的轉變,就是由假定我們無所不知轉向承認我們無知。

但是當時是一個實際問題。1981年7月,國務院決定成立了“價格研究中心”,由著名經濟學家薛暮橋領銜,招募了數十名經濟專家和計算機專家,買了大型計算機,想算出一個合理的價格體系,然後指導價格調整。但折騰了好幾年算不出來,或者即使有算出來也沒人敢相信。

所以價格改革思路的轉變,某種意義上是認識論上的轉變,認識到我們的無知。哈耶克講,知識分散在無數人的腦袋裡,只有他在使用的時候,才會冒出來。所以,只有在分散化決策的市場中,每個人的知識和信息才能得到有效利用。

市場的優越性不在於它不犯錯,而是它有一個連續的糾正錯誤的機制。一個企業家犯了錯誤,另一個企業家就有機會和激勵發現這個錯誤,因為糾正這個錯誤就可以賺錢。而計劃經濟缺少這樣一個糾正機制,只有變成災難以後,人們才去反思,才去糾正。像我剛才講的人口政策,當你認識到需要改變的時候,為時已晚,然後你就走向另一個極端。

我們好多人沒有深刻地理解哈耶克的思想。承認人類的無知,承認每個人的知識有限,分散化的、市場化的決策,是解決人類面臨的問題的惟一有效的辦法。

貞觀:在這個層面上,後來的很多產業政策、宏觀調控,其實思維方式還是沒有變化?

張維迎:現實中,經濟體制的分佈是連續的,不是0和1的兩點分佈,要麼是完全的計劃體制,要麼是完全的市場體制。我們只能看到哪一個經濟系統更靠近市場,更靠近分散的、個人化的決策,哪一個經濟系統更靠近集中化的決策。

所以,重要的是我們在往哪個方向走。以此來看中國過去四十年,經濟體制取得了巨大的進步。但我們還沒有達到一個真正的市場經濟,也可能永遠也達不到。如果完全的市場經濟打分是1的話,美國可能0.8,法國可能在0.7,中國可能在0.5,所以說中國還有很大的潛力往那邊走。

這也意味著不是說美國就是一個理想的市場模式,美國也有很多反市場的東西,這都是因為人類的無知。人類的無知使我們需要市場,人類的無知也造成有很多反市場的力量。不承認自己的無知,搞凱恩斯主義刺激政策,搞產業政策,這些都是由無知導致的反市場力量。

這個問題永遠不可能完全解決,而且它不斷地重複,因為我們人類又特別健忘。人類幾千年文明史中,管制絕不是蘇聯搞計劃經濟之後才有的。古羅馬時代、中國的漢代都有過價格管制。它一定會反覆出現。人類的弱點就是這樣。

好比說,看到好多現象,我們容易得出錯誤的歸類。最典型的例子是,我們現在知道地球繞著太陽轉,但是兩千多年裡,人們認為太陽繞著地球轉,而且很直觀,很符合人們的觀察。人類認識好多問題是基於我們的思維,要真正的認識這些問題,就需要科學、知識、邏輯。

哈耶克說過,事實本身不能告訴我們什麼是對的,什麼是錯的。但是你對事實的錯誤認識,會改變事實本身。比方說,一個人走得很快,但是你同時又發現他有殘疾,一隻胳膊斷了。那你可能會以為這人之所以走得這麼快,是因為他一隻胳膊斷了。這就是一個錯誤的解釋。為什麼你對事實的認識會改變事實本身?因為如果你認為他走得快是因為他胳膊斷了,你就會主張把所有人的胳膊都打斷,這樣所有人都能走得快。如果你權力這樣做的話,社會上缺胳膊的人就會越來越多。當然,他們不會真的走快!

對中國經濟的認識也是這樣。中國過去40年經濟高速增長,這是一個事實,沒有人否認。但是不同的人會有不同的解釋。一種解釋就是所謂的“中國模式”,認為龐大的國有部門、有效的政府幹預、積極的產業政策,這些是我們成功的關鍵。如果你這樣認識就會帶來後果,後果就是自行強化這些因素,就像把斷胳膊當作走得快的原因一樣。

如果另一個人說,不對,正確的解釋是,儘管胳膊斷了,他還走得很快,一定另有原因,我們要尋找這些原因。那他的主張就會與你完全不同。

貞觀:哈耶克在後期把注意力和治學方向從經濟學向法學和政治哲學轉移,您最近的一些文章也是在講產權的法律基礎,包括在北大的演講,自由是一種責任。

張維迎:市場經濟不是一個簡單的經濟學問題。市場經濟是一個制度,是鑲嵌在整個社會環境中的。如果法律制度不能夠保證每個人的權利,不能夠排除政府對企業的任意干預,那就不可能有真正的市場經濟。

要真正理解市場經濟,靠現有的經濟理論是不夠的。你必須超越經濟學本身,特別是超越主流的新古典經濟學。哈耶克為什麼走到這一步?他是一個經濟學家出身的人,為什麼走到了哲學、法學,甚至語言學、認識論這些領域?都是基於他對市場的理解。要捍衛市場經濟,他沒辦法不走到這一步。在給定經濟學範式裡兜圈子,你是兜不出去的。新古典經濟學沒有辦法真正理解市場。

貞觀:隨著大數據的廣泛應用,馬雲說可以搞計劃經濟,劉強東甚至說共產主義有可能很快實現。

張維迎:我完全不同意他們的說法。人類的決策分為兩類。一類是常規性的決策,另一類是非常規性地決策,就是企業家決策。它是靠人的想象力,根據個人對未來的判斷的決策。創新,因而人類進步的源泉,都來自非常規性決策。

企業家的決策和科學決策是不一樣的。科學決策是基於過去的和已有的數據,這些大數據和計算機可以解決。但人類的進步是不斷有新的東西出來,這種新的東西不是靠已有的數據算出來的。沒有飛機的時候,萊特兄弟準備生產飛機的時候,大數據能告訴什麼?什麼也告訴不了。這是一種想象力,這就是大數據替代不了企業家精神原因。

再強調一下:凡是用數據能做出的決策都不是企業家決策,那叫日常決策。

所有偉大的創新都不是靠數據做出來的。十年前,還沒有微信這種產品,你給我計算微信的需求量,大數據會有用嗎?如果數據可以告訴你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發明汽車的就不會是卡爾·奔茨,而是原來的郵政馬車;發明微信的就不是馬化騰的騰訊公司,而會是中國移動。

大數據可以告訴你,哪一部電影更受歡迎,哪一本書賣的最好,而且什麼人買,讀了多少頁,等等。但大數據能告訴你應該寫什麼書?不可能。它沒法告訴你下一步寫什麼,即使有一個大的領域,比如兒童書火,你寫兒童書。問題是怎麼寫會成功?有些人寫兒童書的成功了,有些人一敗塗地,這與他們掌握的數據無關。

我絕不是否定大數據、人工智能的意義,而是說,我們不能錯誤理解它們的意義。大數據只是幫助我們解決常規性的問題,儘管範圍越來越廣。但人類的進步不是來自於常規,用進化論語言來說,人類的進步來自變異,這正是那萬分之一,十萬分之一的問題。

我們過去以為計劃經濟不可行,是因為計算機能力不夠。錯了,這不是米塞斯和哈耶克的核心觀點。當然計算能力的增加會擴大我們的計算範圍。但是,人類的創造力只有自發地去做才會出現。而創新正基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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