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柿記」:半部鄉村飲食文化史|豫記

“千年松柏,萬年古槐。要知古事,問你柿伯。”小時候經常聽大人吟誦這首民諺。簡單十六個字梯級遞進,表面烘托表達了柿樹的長壽,更多蘊含了一種恆久的守望、見證。


一部“柿記”:半部鄉村飲食文化史|豫記


老家一帶柿樹眾多,祖祖輩輩對柿子有著恆久、綿延而熾熱的情感依戀。家鄉田埂、地頭、丘陵、山坡間,隨處可見的柿樹櫛風沐雨,恣意生長,默默演繹著主糧之外的半部鄉村飲食文化史。

李延宏 | 文

“二師兄”的“瓜菜代”

忙碌的麥收之後,柿樹才逐漸進入人們視野,開啟與鄉民們長達近九個月(次年三月份截止)的甜蜜約會。

落柿,是來自柿樹的第一份大自然饋贈,鄉親們更習慣親暱地稱其為“小柿”。

六七月份,柿子已性態初具,硬時發青苦澀,放軟後略有甜味。面臨優勝劣汰的殘酷自然法則考驗,一部分柿子提前從枝頭落地,成為小柿。

儘管小柿體量、水分、糖分不足,還無法供應人們食用。但在秋收之前,飼養家畜的粗糧大多即將斷頓,漫山遍野柿樹下星羅棋佈的小柿,便成了豬崽們的最好食物。

一到時候,農人們便穿行田間地頭,提著大小適中的“撮”(家鄉對荊條編織籃子的俗稱),開始拾小柿。拾小柿更大程度上是種智力活。

柿樹巷(hang)、紅薯梁、后角、黑崖下、寨根、石板窪哪裡柿樹多、哪棵柿樹大、哪塊路好走以及什麼時間小柿多,只有經驗豐富者才能適時出動,選擇最佳路線,在最短時間內,實現預期收穫。


一部“柿記”:半部鄉村飲食文化史|豫記


上世紀八十年代暑假期間,除了放牛,拾小柿便成了我主要的職責之一。這時粗糧已比較豐富,我拾小柿的壓力已小了許多,基本都在白天。

據媽媽說,六七十年代,她們面臨的競爭則大的多。經常,凌晨時分,田間、地頭、山坡上星火點點,許多人打著手電已開始行動。

為了避開競爭紅海,媽媽經常到離村較遠后角一帶的山坡拾小柿。那時野外狼很多,不過它們大多膽子很小。

媽媽總是先在遠處用石頭向行經路線及柿樹周邊投擲,確認四周無其他動靜後才下手,往往能夠獲取理想成果。

儘管付出頗多勞動,但小柿的貢獻實質上十分有限。有心人曾經稱重,喂小柿前後的兩三個月內,豬的重量基本未變。也就是說,小柿養豬隻能續命渡饑荒,難以靠它增重育肥。

儘管如此,村民們對曾經與他們共度難關的小柿還是充滿感激,畢竟在他們心目中,每頭豬都是行走的傢俱、家電、彩禮和孩子們的學雜費。當然,柿樹的畜牧業貢獻並未結束,初冬收集滿地柿葉,曬乾打粉,也是不錯的飼料。

山村的狂歡節慶

中秋前後,柿子逐漸成熟,外皮略顯堅韌,內瓤卻早已流汁淌蜜,也許與雞蛋外形大小及外硬內液特性相似,老家更習慣將軟柿稱之為“蛋柿”。


一部“柿記”:半部鄉村飲食文化史|豫記


此時,山村的頭等大事是收秋種麥。掰玉米、拽豆秧、搖耬種麥歇息之餘,健壯的小夥子攀爬到附近的柿樹上摘十幾個蛋柿,滿口流蜜的柿子,此時是最佳的解乏提神食品。

村裡有不成文習俗,無論柿樹主人是誰,村人和路人都可以上樹摘軟柿吃,但能吃不能拿,吃軟不摘硬。曾有外鄉人吃蛋柿時,連帶摘了太多硬柿,被兇悍的樹主發現,強迫其吃下苦澀硬柿,最後對方只好服軟道歉。

家鄉的柿子主要分為四種:最大的是牛心,果實大如牛心,主要用於做暖柿,做柿餅則因為體積大,墜落率高,反而容易發酸;其次為水柿,果型前部扁平,水分大,甜度低,不宜儲存,除了做暖柿,更習慣被做為釀柿醋的主要食材。

杵頭柿狀如子彈頭,大小適中,如兩個乒乓球豎堆起來大小,甜度較高,適宜做柿餅,也是村民們最看重的當家品種;最小的是小火籠柿,比乒乓球略小,如微縮版的節日宮燈,熟果深紅,糖分最高,水分少,耐儲存,是冬儲軟柿的主要品種。


一部“柿記”:半部鄉村飲食文化史|豫記


國慶前後,農人們開始摘柿子。這就像畫龍點睛,意味著秋收即將結束,同時,一場紅紅火火的豐收狂歡節也即將進入高潮。

一棵棵柿樹身披綠色、黃色、紅色間雜的葉子,矗立在田間、地頭、村口、山坡,環拱著山村宏大中心舞臺。

杵頭柿,是家家戶戶採摘的首選目標。摘柿至少需要兩人配合,將長長的繩子綁到“撮袢”(家鄉對荊條編織籃子的俗稱)上。

往往是一個人攀爬上樹,另一個人在樹下用長夾杆前面的叉口挑起繩子,將“撮”和夾杆依次遞到樹上。

樹上的人將“撮”綁到附近一根樹枝上,然後身如輕猿,攀援到附近手能夠著的地方開始採摘,遠處的柿子則需要藉助長夾杆扭斷樹枝,每摘滿一“撮”,柿子就可以用繩子吊下去了。


一部“柿記”:半部鄉村飲食文化史|豫記


樹下的輔助者除了按指令將繩子吊下去的柿“撮”傾倒到樹下,另外一個重要的職責是柿子分揀。

首先,要將多餘枝葉去掉,完好的硬柿必須在其尾部留“管兒”(T字形的樹枝),以便後續柿餅製作。其次,要將摔爛的硬柿子、軟柿子另外放置,以做其他用途。

白天,男人帶著孩子到村裡分給自家的樹上摘柿子。婦女們則在家裡忙碌著“旋”柿子——用刀削去硬杵頭柿的表皮。

儘管這只不過是類似削蘋果的簡單工藝,但在短短几天內,完成上千個柿子的去皮工作,絕對考驗女主人的靈活性和專注力。

被束縛在水中浸泡多日、足夠堅韌的榆樹枝條,如一棵倒立小樹,大家將一個個淺黃的脫皮柿子用榆樹枝扭串起來。

第二天,院子裡搭起一個長長的架子,兩頭分別是三根拳頭粗細、一人多高的樹幹,用鐵絲組合成一個三角架,中間架一根三四米長碗口粗的樹幹。


一部“柿記”:半部鄉村飲食文化史|豫記


架子上,排滿了八號鐵絲製作的掛鉤,榆樹柿串一串串被掛了上來。旁邊,則晾曬著削下的柿皮,絲絲縷縷,一條一線,一方一片。

若遇日子晴好,僅僅兩三天,淺黃的脫皮柿子水分蒸發後,紅褐色的糖分逐步滲露出來,場院裡排掛的柿串兒就像一串串碩大的鞭炮,噼裡啪啦、噼裡啪啦在鄉民們的心中無聲炸響,盡情釋放著一年忙碌之後的收穫喜悅。

流轉的甜蜜心禮

對柿子近乎極致的分類利用,充分體現著農耕者對果實近乎圖騰的膜拜和尊重。

“管兒”齊全、完好堅硬的牛心、杵頭柿被製作成柿餅,削下的柿皮晾乾,有的進一步加工成柿面。

“管兒”齊全、前部略軟的杵頭柿、火籠柿削去前部,用榆樹枝條串起來,掛在房簷下,晾曬風乾成更易儲存的“削頂柿”。

沒有“管兒”、略有殘缺的硬質牛心、杵頭柿被切成數瓣,場院晾曬為類似果脯的“柿盤兒”。


一部“柿記”:半部鄉村飲食文化史|豫記


甜度最高,果型太小,加工價值有限的大量小火籠柿則被精心囤放在平房頂上,用磚壘成一個長方形的池子,玉米稈下鋪上蓋,大片塑料薄膜最內層包裹,這樣簡易的設施即足以抵抗風雨、寒冬及鳥類和其他動物的侵襲,為一個冬天的甜美果實提供堅實保障。

軟柿、爛柿以及品質最差的水柿也毫不浪費,收集到一個荊條編織的大簍裡,放置在幾條長板凳上,內襯用塑料紙密封嚴實,中間放置麥秸杆兒過濾,在底部一側留口,安放一根蘆管。不久,發酵的柿子醋滴滴答答,逐漸盛滿了下面的黑瓷罈子。


一部“柿記”:半部鄉村飲食文化史|豫記


柿餅曬軟後,從榆樹串上取下,用大片塑料薄膜包裹嚴實,存放在缸裡。

幾天後,再次將其攤放到場院裡晾曬。然後,才將其第二次入缸。兩曬兩捂後,柿餅表面逐漸滲出一層雪白的糖霜。

糖霜潔白均勻,入口細膩甜蜜,上佳品質的柿餅是老家節慶招待貴客的面子食品,更是走親訪友饋贈的最佳禮品。

柿皮、“削頂柿”、“柿盤兒”則做為果脯類零食,陪伴著山村寒冬的漫漫長夜。當年,老家幾乎沒有任何水果,在乾燥的冬天裡,還有什麼比吃一個絲絲甜蜜、沁人心脾的火籠柿更過癮的事呢?


一部“柿記”:半部鄉村飲食文化史|豫記


大年初一這天,有心的長輩們盛一碗火籠柿送給晚輩和鄰居,寄託著來年堅韌忍事、日子紅紅火火的美好祝福。

淺褐色的柿子醋清冽悠長,生命週期要長的多,滋潤著四鄰八舍一年的味蕾,為單調枯燥的山村注入美好生活的希冀底色。

貧瘠鄉村的第一水果、第一禮品、第一零食、第一調料(醋),困厄時期的第二飼料、第二糧食。一棵柿樹,半部鄉村飲食文化史,每一片斑駁的紅葉裡見證著鄉村歲月足跡,沉默、甜蜜、堅韌、豐足、奉獻……

李延宏,男,原籍陝縣,生於七十年代,少小喜文,長期從事綜合文秘、財會管理等工作。

豫記,全球河南人的精神食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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