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鄉|石柺歲月之一付羊雜碎

高建軍,包頭市文藝評論家協會會員、包頭市文藝志願者,自幼愛好文學,作品散見於報刊、微平臺。

石柺歲月之一付羊雜碎

“六月六,西葫蘆燴羊肉”、“七月十五,羊肉釀(rang)茄子,香死個王蔫子”,內蒙人愛吃羊肉,石柺人也不例外。一年緊巴巴的,到了八月十五,怎麼也得沾點葷,不說大人,還有孩子了。

秋風將草都刮黃了,正是羊最肥的時候,跑起來一顛一顛,惹人眼饞。

別人家已經張羅開了,或者幾家搭夥,一起買一隻羊來分,或者是問好了誰家要殺羊,提前訂下一條腿。

對於那些家庭寬裕的,往往是一家買一隻羊,除羊皮不要外,剩下的全要。十五中午吃燉羊骨頭,晚上包羊肉餃子,十六喝雜碎,愜意地過箇中秋節。

我們家裡只有爺爺和爸爸上班兒,剩下都是吃閒飯的,還供養著三個學生。前一段,老家來了人,奶奶除了管吃,還一人給做了一身新衣服。

錢是有數的,不因為你的大方而突然多起來。所以,就在別人家籌備過個好十五時,我們家卻按兵不動。

憶鄉|石柺歲月之一付羊雜碎

爺爺圪蹴在爐灶前,抽著他的旱菸,不停地咳嗽、不停地唉聲嘆氣。奶奶坐在炕上,一邊納著鞋底,一邊瞅著爺爺樂。

奶奶是個樂天派,從來沒有發愁的事兒,雖然大字不識一個,但嘴上不饒人,又肯講理,是大家認可的女強人。

“長吁短嘆,就像天塌下來一樣,沒有一點點男人樣子!”奶奶一邊用蠟打著麻繩,一邊訓斥著。

“前院三老漢、土窯裡的王柺子,都訂下羊肉了,眼看十五沒幾天了……”爺爺咳嗽了一通兒。

“別人吃,就誤不下咱們的。你有什麼愁的?”

“家裡頭一分錢沒有,誰的羊肉白給了。一家六七口子,都要張嘴吃了。”

“我早就盤算了,你去對面坡上和狗小子說一下,他們家買了一隻羊,咱們幫助他家殺羊、去皮,讓他給咱們勻上一付雜碎,月底一開了資,就給他錢,差不下。”

爺爺一副不情願的樣子,推三阻四找了半天理由。奶奶知道他是拉不下面子,不想低頭求人,就下地趿拉了鞋,自己去找狗小子。

大磁的街並不長,前後不過200米,一眼就

憶鄉|石柺歲月之一付羊雜碎

可以望到頭。一大早,打著哈欠的工人們夾著飯盒,趕著在6:30前坐上小火車去河灘、白狐溝上班。有那些頭腦靈活的人,就利用這個當兒擺起了雜碎攤。他們把兌好的雜碎裝在桶裡,趁著夜色挑到街上,一隻桶裡放的是有土豆的、一隻桶裡放的是沒土豆的純雜碎。主人戴一頂大沿的帽子,儘量往下壓,用勺子輕輕敲著桶邊,“喝油油了!喝油油了……”

雖然十一屆三中全中已經勝利召開,但誰知道資本主義的尾巴還在不在,且不能因為賣一桶雜碎,再進一趟派出所啊!

憶鄉|石柺歲月之一付羊雜碎

那些有家口的,雖然也饞得不行,但還是忍住不看,加快腳步走去。要是被旁人看到了,一個人在外邊喝雜碎,咋好意思再面對妻兒?

那些單身漢可管不了那麼多,瞅著人不多,要上一碗,貓在圪佬裡熱乎乎一吃……

家離著街並不遠,有時聽到敲桶的聲音,心裡就癢癢,但知道奶奶已經約好了一付雜碎,心裡就有了希望。再說,一個學生,哪有五毛錢去街上“喝油油”啊!

離十五越近,時間過得越慢,彷彿凍住了一樣……

十三一早,爺爺喊上我,一起去幫狗小子殺羊。他家就在我家對面的坡上,用不了幾分鐘就到了。

狗小子其實和爺爺是同輩,但再老,也還是“狗小子”,搞得我都不知道怎麼稱呼他,究竟姓什麼,大人們沒和我說過,反下叫“狗爺爺”,他也不惱。

“狗爺爺”已在空地上搭起個一人高的木架子,那是準備剝羊皮、開膛用的。

憶鄉|石柺歲月之一付羊雜碎

比起殺豬來,殺羊要簡單得多,用不著褪毛。

看到我們過來,“狗爺爺”笑著說:“那個灰老婆兒怕我生吃完了,打發你們來監工了。也不說拿個盆,一會接血啊,我家裡傢俱都佔著呢!”

爺爺知道他是說笑,一邊讓我回去取盆,一邊說:“你個老狗,不看著你點,怕你連羊皮燉上了。”

等我回來時,前期的準備工作已做完了。那隻可憐的羊也被綁好了。聽老人們說:“殺豬叫,殺羊不叫!”似乎是真的,那隻羊一聲也不哼,但眼睛裡充滿了淚水。我的心突然感覺好難受,對羊雜碎的渴望也消失得一乾二淨。

狗小子把刀的刀背朝上含在嘴裡,兩手在褲子上抹了一把,右手把刀取下來,又用嘴對著刀刃吹了一口氣,喝了一聲:“摁住了!”就向羊走去。

我端盆的手顫抖著,不敢正視羊的眼睛。爺爺見我害怕,擔心灑了羊血,把盆接了過去。

只聽的羊悶叫了一聲,一股鮮紅的血噴了出來,不一會,就把盆接滿了。狗小子吩咐,“趕快端回去,讓你奶奶上鍋處理,這緊血就得趁熱,時間長了,就不好了。”

那邊緊血,這邊已把羊掛上了架子,開始剝皮。剝羊皮是爺爺的拿手好戲,據說爺爺年輕時從老家上來,給蒙人扛過長工,想來是那時練下的。

越肥的羊,皮越好剝,再加上是現殺的,兩個人東一拳、西一拳,幾分鐘,就剝了大半。

會剝羊皮的人,手底下乾淨,能從頭到尾給你剝個整桶子下來,肉上不沾一根毛,而且皮子還值錢。那些不會剝的,東一刀、西一刀,皮子劃了個稀巴爛,肉上還盡是毛,你還得做二茬子功。

皮剝好了,頭、蹄一去,兩人圪蹴下來,一邊叨拉、一邊抽起煙來。男人們在一起,很少開什麼玩笑,大多是說說家裡的事,也不像女人們湊到一起除了相互訴苦就是東家長、西家短。所以,男人們的話題,女人們永遠不懂;女人們的話題,男人們從來不感興趣。

一袋煙後,兩個人開始給羊開膛。如果你親歷了這個過程,我相信再喜歡吃羊雜碎的人,也會興致減半。

所謂的雜碎,其實就是羊的頭、蹄、內臟;內臟除心、肝、肺,還包括腸子等;而腸子就是走屎尿的地方。

灌腸子是最麻煩不過的,得一點一點理,要有耐心。用一個茶壺裝上溫水,一點兒一點兒往裡灌,把裡邊的髒東西一點兒一點兒往出衝,還不能破壞了腸子上的油。

整整忙了一上午,快晌午的時候,才結束了工作。我和爺爺把雜碎裝在一個袋子裡,要往回走。“狗爺爺”喊住我們說:“這還有兩烙鐵,你們拿上,要不褪頭蹄時,不好弄。”

回到家的時候,奶奶已經在院子裡生旺了爐火,家裡的幾個烙鐵和鐵器也燒得通紅。

我和爺爺吃飯的時候,奶奶已經開始燙羊頭了,這同樣是個細緻活兒。不能燙過了,把肉燙熟了,煮的時候,就硬了。粗枝大葉燙一下,那些老毛去不掉,吃的時候麻煩。

又整了小一個下午,才把頭蹄燙完,用一個大的洗衣盆泡了起來,為的是明天把上邊烙鐵燙下的雜質和硬毛再洗乾淨。

當雜碎和調料的香味飄滿小院的時候,我已忘記了那隻羊可憐的眼睛,雜碎的誘惑再一次升騰了我的渴望。

八月十五終於到來了,需要說的是,昨天我們已經將扒完肉後的羊頭用舌頭進行了最後一次處理,按奶奶說,也相當於吃了一次燉骨頭,部位不同,性質是相同的。

媽把冷卻了的內臟細細切了,我們選了幾顆大一點的土豆削好、洗淨,爺爺一早就去買了豆腐和粉條。

臨近中午,兩個爐灶一起開火,這邊羊尾油已經進了鍋,那邊二米飯已冒起了熱氣。

就在媽要往鍋裡倒土豆、豆腐、粉條時,奶奶說:“等等再和,找幾個碗,把這純雜碎讓孩子們給周圍幾家送一送,咱們一天吃人家的。”

憶鄉|石柺歲月之一付羊雜碎

格楞上下的人們雖然都過得不寬裕,但只要誰家吃個變樣的,都要送一送,遠親還不如個近鄰呢,你說,是不是?

我端了一碗往“狗爺爺”家走,剛出院門,就和“爭氣”家的四閨女碰在了一起,她是給我家送餃子的。我說:“你家不是每年晚上才包餃子麼,今年怎麼換了。”四閨女呲了一下牙,笑了,“我媽說,你們家今年沒買羊肉,就改在中午包餃子,給你家送一碗。”

剛推開“狗爺爺”家的院門,就聽見老兩口的笑聲,“我說那老婆兒吃飯早,你看是不是,要不是咱們也動手早,還落在後頭了。”看到我進門,“狗奶奶”指著桌上一碗燉羊肉說:“你連碗端回去,完了再換碗,早就給你們預備好了。”

送了一輪以後,鍋裡的雜碎已不多了,幸好準備了土豆、豆腐、粉條這些備品,但我們桌上也是滿滿的,燉羊肉、餃子、豬肉勾雞,樣樣俱全。

爺爺突然想起了什麼,“你去叫一下後院‘聚財’奶奶,今年娃娃們都沒回來,就她一個人,也沒見買肉,讓來咱們家,一起過十五哇!”

整個石柺被喜悅包圍著,一股羊肉味從每家每戶飄出來,又匯聚在天空中,久久不去……

那年的雜碎是我吃過最香的雜碎,雖然放了很多土豆、豆腐和粉條。我時常在夢裡夢到,這邊的爐火上,二米飯已經開始冒氣,那邊的爐火上,羊尾油已經入了鍋……

那蜿蜒的石子路和那並不高的籬笆院牆勾勒出的,是我印象中最美的圖畫……

我時常在不經意間,突然聽到他們又喊我的小名,我會駐足向著家鄉的方向望望、望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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