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強:如果沒有侯孝賢,我可能還再賣豬蹄!

如果沒有侯孝賢,我可能是在賣豬腳,或者種田吧。

林強這樣說起自己的精神領袖。

“那也好,不做音樂我也有蠻多選擇的。”

如今的他,說起話來笑容多了,甚至有了幾分慈眉善目,與他最早的“新臺語歌運動”中堅分子的特立獨行截然不同。

“我告訴你我為什麼會紅?”他總是急於否定那段過去。

“那時候臺灣只有3個電視臺,只有幾家報紙,我每天在電視上唱來唱去,是個人就會紅。至於新臺語歌運動,比我早的大有人在,陳明章、林暐哲……”

林強的個性很像他的音樂:有衝破銀幕的銳氣,也有著旁觀自省的距離。

林強:如果沒有侯孝賢,我可能還再賣豬蹄!


  • 自毀前程


沒有人會在當紅的時候選擇自毀前程,而且還是有計劃性的。

林強正是!

從1990年的《向前走》,到1992年的《春風少年兄》,再到1994年的《娛樂世界》,唱片銷量從50萬張到30萬張再暴跌5萬張。

5萬張,在華語樂壇風光無限的90年代初,相當於這個歌手沒戲了。

他不怕,一頭就是栽下去了,寧可跟唱片公司鬧掰,也只做自己想做的音樂,不理會市場與大眾的需求。

而從另一個角度來說,他所獲得的回饋是,樂迷們對於銷量遞減的3張專輯,喜愛程度是逐一遞增的。


林強:如果沒有侯孝賢,我可能還再賣豬蹄!

由陳昇、李宗盛參與制作的臺語大碟《向前走》


林強:如果沒有侯孝賢,我可能還再賣豬蹄!

林強發行的第二張專輯《春風少年兄》銷量高達幾十萬張


林強:如果沒有侯孝賢,我可能還再賣豬蹄!

1994年發行的電子樂專輯《娛樂世界》


3年後,林強已遠離流行音樂。

新臺語歌經過幾年的醞釀與積累,市場與聽眾都準備好了,正是可以大肆作為之際,唱片公司又回頭找他,勸他再唱點以前那樣的臺語歌。

如同過去《向前走》正應了經濟起飛期,小鎮青年到大城市打拼的集體心聲。

1990年代末的新臺語歌也正應了年輕人尋求自我個性,回溯文化根源,彰顯與眾不同的族群心態。

林強拒絕:“即便我可以假裝做出那樣的殼,但我的內在已經不是那個狀態了。”

“唉,你好笨哦!”公司直言,“現在做這個正是時候啊!”

後來,代表新臺客形象的伍佰出來了。


林強:如果沒有侯孝賢,我可能還再賣豬蹄!


  • 緣起侯導


林強的職業生涯,從流行音樂轉向電影配樂,關鍵人物當然還是侯孝賢。


林強:如果沒有侯孝賢,我可能還再賣豬蹄!

侯孝賢導演


早在他成為流行歌手前,就想“應徵”侯導的公司,但失望而歸。

初到臺北打拼的鄉下小夥,毫無頭緒但滿腔熱忱,一心想做跟音樂或電影相關的工作。

向來“崇洋”的林強,年輕時就愛聽西方的音樂看西方的電影,卻無意中在侯孝賢很東方式的片中,找到生命的共鳴,那種與土地與自然的連接,拍的就像是自己的故事。

於是,林強輾轉託人問到侯導公司的一位工作人員,自己沒經驗,能不能進劇組打雜。

對方回答:科班畢業的都還有幾十人在排著隊等呢。

沒轍。林強只好找了個唱片行賣唱片的工作,總算跟音樂有點關係了。

他還到錄像廳幫人放過錄像帶,200部片看完後挑出150部,寫劇情梗概,其他50部退貨,這也總算跟電影有點關係了。

也正是在此期間,林強看了大量的西方文藝片,無形中積攢著日後的影像觸覺。

而讓音樂與影像最終匯聚到一起,最初的原點,是林強參加了木船民謠歌唱大賽。

抱著把吉他唱自己創作的臺語歌,期間吉他絃斷了,換了一把,又斷。

自己跑到後臺隨手又撿了一把,音還不準,兵荒馬亂地完成了表演。

雖然沒得獎,但臺下評委覺得這小子夠沉穩,遇到這樣的情況也看不出慌張,遂約談,才有了後來的出唱片當歌手。

跟音樂一起來的,還有電影方面的機會。

首張專輯《向前走》裡有一首《黑輪伯仔》,布袋戲大師李天祿在MV中飾演賣黑輪的擺攤老伯。

(根據百度:黑輪是臺灣的叫法,因為關東煮的日文おでん跟閩南語的黑輪發音一模一樣,故得此名,內地叫做雜燴、關東煮。它是用乾製鰹魚和海帶等熬成底湯,加入醬油調味,再放入蘿蔔和魔芋、煮雞蛋、油炸豆腐等各種各樣的材料煮成的料理。)


林強:如果沒有侯孝賢,我可能還再賣豬蹄!


林強:如果沒有侯孝賢,我可能還再賣豬蹄!

布袋戲大師李天祿(左)出演《黑輪伯仔》的MV


侯孝賢當時正籌拍以李天祿為原型的《戲夢人生》,特別到MV的拍攝現場探班。

林強見到偶像,不敢聲張,只敢禮貌握手,壓制自己的激動之情。

隔天竟然接到電話,“侯導問你要不要演李天祿年輕的時候?”

“當然要啊!我都要跳起來了!”

就這樣,林強進入了侯孝賢的電影世界。

日後問起侯導為什麼會選擇自己,侯孝賢說,你很專注。

很多人在聽人說話時眼神是散的,而林強是很認真地注視著正在說話的侯導。

這給了侯孝賢很深的印象。

於是,就有了《戲夢人生》和《好男好女》。

做音樂,是從《南國再見,南國》開始的。


林強:如果沒有侯孝賢,我可能還再賣豬蹄!

林強(左)在《戲夢人生》中飾演年輕版的李天祿


林強:如果沒有侯孝賢,我可能還再賣豬蹄!

《好男好女》中的林強


林強:如果沒有侯孝賢,我可能還再賣豬蹄!

林強在《南國再見,南國》中和伊能靜搭戲


  • 懵懂配樂


見到侯孝賢,林強一定馬上站起來,即便其他更晚輩的年輕人不會站起來。

他也一定要通過“站起來”這個動作,表達自己對侯導的尊敬和感激。

林強始終把“做配樂”這件事,理解為是侯導在給自己機會,拉自己一把,尤其那時他正值事業低潮——唱片銷量暴跌,又不願迎合市場。

而對方早已是在國際影展上拿過大獎的電影大師。

“找我做配樂,你要想清楚了,我不知道要做什麼。”林強很坦白。

“你就去做。用你的方式自由發揮好了。”侯導也很放心。

或者也可以說,是導演的一種直覺,看出這個小夥子的身上,有一些和自己的電影可以發生化學作用的潛在特質。


林強:如果沒有侯孝賢,我可能還再賣豬蹄!



因此在《南國再見,南國》裡,我們聽過的並非慣常的電影配樂,更多的是以歌曲穿插。

對應片中的邊緣人物角色,邊緣人配邊緣人,林強找了一群地下音樂人,趙一豪、彼得與狼、濁水溪公社,還有後來很多文藝青年所鍾愛的雷光夏,林強原本還以為她是個男的。

最終每人交出一兩首作品,就算是完成第一部的電影配樂了。


林強:如果沒有侯孝賢,我可能還再賣豬蹄!

臺灣知名音樂人制作人、歌手雷光夏



真正的火花發生在剪輯室裡。

毛頭小子完全不知道哪段音樂應該放在哪裡,最終還是侯孝賢決定的。

而當音樂和影像完全交融在一起後,最終的效果讓林強驚奇不已,原來音樂可以為電影增加一層敘述和情感的表達,和自己過去在錄音室唱歌完全不一樣。

到這時,他才是真正開了配樂的竅!

懵懵懂懂間,林強在片中留下一首《自我毀滅》,無意中也像是在跟過往的流行歌手身份做個了結。

  • 再度奪金


林強:如果沒有侯孝賢,我可能還再賣豬蹄!


如果說《南國再見,南國》拿到金馬獎最佳電影歌曲是好運,那麼《千禧曼波》的得獎,又更是意外的意外。

那原本是林強跟唱片公司的合約中要發行的最後一張專輯。

有了前面暴跌到5萬張的慘狀,公司再一聽裡面的音樂,覺得林強你真是瘋了,不知道你在搞什麼,乾脆唱片就不發了。

不發沒關係,林強就把音樂拿給了侯孝賢,侯導一聽很喜歡,就用到了《千禧曼波》裡,成就了舒淇那個一鏡到底的經典開場:

邁著大步抽著煙、夜色中囈語著、任風吹亂長髮,走過那曲折幽暗、燈光詭異,似乎一眼看不到頭的人行天橋。

林強一如既往地唱著臺語歌,但把自己的聲音抽離得很遠,讓位於畫面。

2017年的巴黎時裝週,這段音樂還出現在春夏新品發佈時,模特兒踩著16年前的迷幻電子音樂出場,渾然天成,毫不落伍。


林強:如果沒有侯孝賢,我可能還再賣豬蹄!

《千禧曼波》


林強:如果沒有侯孝賢,我可能還再賣豬蹄!


比時代領先的人總要承受自己的不被理解。

林強算是很幸運!

流行市場聽不懂的音樂,可以在電影領域開出全新的花朵。

前衛的音符,有了視覺的輔助和引領,才到達它們的安放之處。

《千禧曼波》不僅拿下金馬獎最佳原創電影音樂,還在戛納影展上引起法國人的關注,投來橄欖枝,又合作了一張名為《驚蟄》的概念專輯。


林強:如果沒有侯孝賢,我可能還再賣豬蹄!


從此林強縱身一躍,在諸多電影的配樂中恣意暢泳。

而幫助年輕導演,也成了他回報侯孝賢的特殊方式。

“侯導不需要我回報什麼。我也幫不了他什麼。那就拉其他的年輕人一把。”

就像當年侯導拉了他一把。


林強:如果沒有侯孝賢,我可能還再賣豬蹄!


  • 始於世界


影迷都知道這個故事。

同為小鎮青年出身的賈樟柯,喜愛林強的電影配樂,通過電子郵件提出邀請,希望偶像也能為自己的電影做配樂。

不認識賈樟柯的林強,提出先看看賈的片子,看完後喜歡,答應合作。

那是2003年《世界》拍攝期間。


林強:如果沒有侯孝賢,我可能還再賣豬蹄!

賈樟柯導演


林強:如果沒有侯孝賢,我可能還再賣豬蹄!


賈樟柯成為賈樟柯以前,就模仿過林強的中分頭唱歌了。

話說侯孝賢最早其實也參加過唱歌比賽,但緊張到完全唱不出來,就被淘汰了。

賈樟柯也是認識到自己五音不全,才斷了唱歌的念頭,但電影中常常“不死心地”加入不少港臺流行經典歌曲。

三個都算是以音樂為最初念想的人,最終都彙集到了影像上,甚至三人始終在自己的領域,堅持方言的創作。

彼此之間並非刻意,卻也像是偶然中的必然。

跟賈樟柯做配樂,和侯孝賢完全不同。

侯孝賢是放養式,給你一個感覺,你就去做,最終再來看效果如何。

賈樟柯是命題式,哪裡哪裡我需要一段音樂,大概是什麼風格,把要求一一列出來。

林強把這個過程定義為一種學習。

這訓練了他如何去匹配不同導演的標準。

因為侯導式的工作方法是獨一無二的。

“除非有另一個侯導,否則我原有的方式會打亂別人的工作節奏。但世界上不會再有另一個侯導。”

於是,他也樂於去學習,如何根據導演的要求交出成果。

這跟最初流行音樂因應市場不同,最初的新臺語偶像是被公司被媒體塑造出來的形象,如今的電影配樂,是在一定的標尺之內,有自己的創作空間,而且可以探索音樂本身。

與賈樟柯合作,林強是浸入式的,劇組去哪裡採風,他就跟著去哪裡體驗。

拍《二十四城記》,就先到四川成都的廠裡面走一走;

拍《三峽好人》,就到重慶,再坐船去奉節,到那邊生活幾天。

真實進入到故事的環境後,導演與他就地討論,這個戲如何,這個配樂要如何,有了這些薰染,就比林強單憑想象去完成的創作更豐滿。

跟著劇組輾轉的經歷,就像最初拍《戲夢人生》到了福州和泉州,看南方小城的古樸,不拍戲時,他爬到樹上看書,看時光凝結起來,把日子過得像電影裡一樣慢。

只是那時他並不知道,自己的人生會走向另一條從沒想過的道路。


林強:如果沒有侯孝賢,我可能還再賣豬蹄!


林強:如果沒有侯孝賢,我可能還再賣豬蹄!


潮溼、暗湧、葉子掉落,是林強在講述配樂時最喜歡舉的幾個事例。

賈樟柯對《三峽好人》的配樂要求是“潮溼”,侯孝賢對《刺客聶隱娘》的要求是“暗湧”。

《千禧曼波》時,侯導以葉子為例:一棵樹有這麼多片葉子,如果有一片葉子,你去關注它從樹枝上掉下來的所有舞動過程,包括光影變化,直到它掉在地上,那片葉子就有意義,我要拍這個!我的音樂就要這個感覺,就像芸芸眾生中的年輕人,被整個時代環境所驅使,有一種迷茫,有一種夢幻。

就像雲之凡在《暗戀桃花源》中被導演要求演出一朵“白色山茶花”的感覺。

“這很難演哎!”潮溼、暗湧、葉子掉落,也不是可以直觀投射到音符中的意象。

當然,音樂本身就是抽象的,它所講述的,是語言無法表達的部分。

導演與配樂人之間,配樂人與角色之間,存乎理解,存乎認同,才可實現最終的合而為一。

  • 遠離“商業”


並非沒有商業片找過林強,是他都拒絕了。

“我覺得我不會。”

像好萊塢一樣龐大的交響樂,要打動幾億人,林強自覺沒有這個能力。

包括老搭檔賈樟柯拍《在清朝》,“他找了譚盾,我好高興,因為我真的不適合。”

而每每有預算不高的獨立導演找來,只要看過對方的作品,是自己喜歡的,林強往往慨然應允。

打動一小部分人,是他自認為在能力範圍內,可以做到的事。

於是,我們看到了劉傑的《碧羅雪山》,畢贛的《路邊野餐》等等不少新興導演的片中,出現了配樂林強的名字。

正如他所說,這是他所能做的,回報侯導的方式。


林強:如果沒有侯孝賢,我可能還再賣豬蹄!


林強:如果沒有侯孝賢,我可能還再賣豬蹄!


而侯孝賢在林強的世界中,依舊是不容分說的精神領袖。

“他的話就是命令。”

林強說起《刺客聶隱娘》的配樂,一開始並不知道自己要做,因為古琴類的樂器他都不會,無法匹配影片的風格。

侯導一句話:“不會,不會不知道去問嗎?”

林強馬上乖乖去自學,找了專業老師,學習了敦煌石窟出土的古譜,才終於交出一份拿得出手的答卷。

後來,更是拿下戛納的最佳電影音樂獎。

接到電話時,林強根本不信,“因為戛納並沒有最佳音樂獎,只有最佳音效”。

原來,是當地電影人媒體人自發組織的一個獎項,來彌補戛納的空白,也有好幾年的歷史了。


林強:如果沒有侯孝賢,我可能還再賣豬蹄!


林強曾坦言,雖然更熱愛音樂,但反而在電影的領域,遇到了自己無比認同的長輩。

音樂的世界裡,他一度覺得自己配不起那些稱號,困惑於歌迷到底是喜歡真正的自己,還是那個被包裝過後的形象。

電影的領域中,侯導的創作態度讓他得以純粹地投入其中,可以躲在幕後自由喘息。

包括拍攝時到不同的地方採風,後期到不同的地方宣傳,都得以讓他走出自己原有的世界,走出封閉的錄音室,去拓展更寬廣的生活領域,去學習去經歷原先不曾有的風景。

那些得過的獎盃,他都放在家人開的豬腳店裡。

是的,那家店還在,甚至偶爾,可能還是他有一天不做音樂了的退路。

“不是我的音樂特別好,只是天時地利人和。”

林強總是這麼堅持著,“做得好的音樂,不被人知道的也不少。知名度和作品的質量不一定成正比。”

他很投入,也很清醒,就像他的音樂,帶你沉入電影的世界,迷幻中,卻也總冷冷酷酷地疏離著。


林強:如果沒有侯孝賢,我可能還再賣豬蹄!

年輕時的林強


-END-

文字:大D的小夥伴Ivy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