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鲁迅先生的字面背后还藏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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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鲁迅先生的字面背后还藏着什么?

莫言:鲁迅先生的字面背后还藏着什么?

近日,莫言墨迹展在北京时间博物馆隆重闭幕。参展作品中莫言以左书挥毫鲁迅现代诗十六首,受到文学家与书法家的广泛关注。莫言谈到鲁迅时说,只能用天才来解释。

前北京鲁迅博物馆馆长、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院长孙郁曾说:“80年代文学多少受外国文学和中国现代文学影响,但五四以来的传统,沈从文、张爱玲、甚至茅盾身上的传统似乎都要远一些,我感觉莫言更亲昵的是鲁迅。”

以下文字为莫言与孙郁进行的一场有关鲁迅的对谈实录。

莫言:鲁迅先生的字面背后还藏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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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先生的字面背后还藏着什么?

对谈 | 孙郁 莫言

心理上当然是感到鲁迅更亲近

孙郁:80年代文学多少受外国文学和中国现代文学影响,但五四以来的传统,沈从文、张爱玲、甚至茅盾身上的传统似乎都离你要远一些,我感觉你更亲昵的是鲁迅。

莫言:心理上当然是感到鲁迅更亲近。我觉得鲁迅说出了很多我们心里有,但不知该怎么说的话。我阅读外国文学是八十年代中期的事,读鲁迅的书是从童年时开始的。

第一次读鲁迅是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哥放在家里一本鲁迅的小说集,封面上有鲁迅的侧面像,像雕塑一样的。我那时认识不了多少字,读鲁迅障碍很多。我那时读书都是出声朗读,这是我们老师教的,老师说出声朗读才是真的读书。

很多不认识的字,我就以“什么”代替,我母亲在旁边听了就说:你“什么什么什么呀,别‘什么’了,给我放羊去吧!”尽管是这样读法,但《狂人日记》和《药》还是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药》里有很多隐喻,我当时有一些联想,现在来看,这些联想是正确的。我读《药》时,读到小栓的母亲从灶火里把那个用荷叶包着的馒头层层剥开时,似乎闻到了馒头奇特的香气。我当时希望小栓吃了这馒头,病被治好,但我知道小栓肯定活不了。

看到小说的结尾处,两个老妇人,怔怔地看着坟上的花环,心中感到无限的怅惘。那时我自然不懂什么文学理论,但我也感觉到了,鲁迅的小说,和那些“红色经典”是完全不一样的小说。

孙郁:红色经典对我们这代人有很多影响,碰到鲁迅时,这两个传统是不一样的,在你心里更具吸引力的是哪个呢?

莫言:那时没有选择,碰巧遇到哪本就读哪本,作为毛泽东时代生长起来的少年儿童,读红色经典和革命英雄主义小说,与社会和学校里的教育完全一致,浅显、简单,能够毫无障碍的来理解。

而鲁迅是属于另一个层次的,要难懂,深奥的多,他究竟说什么,探究深思,字面后面似乎还藏着许多东西,这种感觉很神秘,也很诱人。

莫言:鲁迅先生的字面背后还藏着什么?


真正的叛徒肯定是从内部出来的

孙郁:

你注意到罗曼·罗兰和纪德了吗?鲁迅翻译了两篇纪德的东西,追问这些人干了什么。巴别尔是世界性作家,鲁迅是中国第一个介绍巴别尔的人。我觉得鲁迅的眼光太棒了。

莫言:鲁迅是站在世界文学的立场上来写作的,当然他写作时未必会想到“世界文学”这个概念。但对世界上的文学,第一他相当关注,第二他密切追踪,翻译,介绍。这个眼光太了不起了,去年一家出版社重新出版了巴别尔的《骑兵军》,我又读了一遍,确实是好东西。

退回去七十多年,鲁迅就看过了我们今天还赞赏不止的东西。毫无疑问鲁迅当时是站在世界文学的高地上,密切地关注,紧密地追踪,非常的了解。鲁迅当时就翻译过尼采的《查拉斯图特拉如是说》,我们是80年代改革开放之后,才把尼采又一次介绍过来,大家才知道什么是酒神精神。

另外,我1987年读鲁迅翻译的厨川白村的《苦闷的象征》,读到后来我忘掉了厨川白村,我认为那就是鲁迅的创作。什么非有大苦闷不可能有天马行空的大精神,非有天马行空的大精神,不可能有大艺术……

孙郁:其中对日本国民性的批判,鲁迅觉得中国人也一样。

莫言:鲁迅对中国文化的把握是建立在深厚的学养之上。这要童子功,要从经史子集里边沤出来。后来他到日本留学,学医学,学医的人对人的认识与一般人不一样。鲁迅对事物看得非常透彻,首先他明白人是一个动物,人的生命非常有限。他没有那些神鬼迷信。他有科学头脑。他从中国文化里浸泡出来,知道中国文化的本质是什么。

真正的叛徒肯定是从内部出来的。他对中国文化的批评能够一剑封喉,就在于他太了解中国文化,知道死穴、命门在何处。我们读一点四书五经,知道一点皮毛,然后就敢来指点江山、说三道四、指手划脚,那肯定说不到点子上。

莫言:鲁迅先生的字面背后还藏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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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对看客心理的剖析,是一个伟大发现

孙郁:我感觉鲁迅内化到你的作品里了,你有意无意地受到他的影响,是从哪部作品开始的呢?

莫言:集中表现是《酒国》、《枯河》。小孩被打死的情节,与读鲁迅有关系。

《药》与《狂人日记》对《酒国》有影响。《酒国》是1989年下半年写作的,对于巨大的社会事件,每个中国人都会受到影响。我也在思考一些问题,尽管肤浅,但也在思考。

一个写小说的人还是应该用小说来发言。我从小所接受的教育,使我不愿意跳出来,在大庭广众之下发表空泛的宣言,而是习惯用小说的方式,有了感受就诉诸形象。

孙郁:鲁迅写的是看客,《檀香刑》写的是刽子手,这是对鲁迅思想的一个发展。

莫言:不敢轻言发展,否则会乱箭穿心!但毫无疑问《檀香刑》在构思过程中受到了鲁迅先生的启发。

鲁迅对看客心理的剖析,是一个伟大发现,揭示了人类共同的本性。人本有善恶之心,是非观念,但在看杀人的时候,善与恶已经没有意义了。

譬如清朝时去菜市口看一个被杀的人,哪怕这个人犯的是弥天大罪,杀害了很多人,是一个令人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的坏蛋,但因为他上了囚车,脖子上插着亡命牌,这时候所有的看客都不会关注这个人到底犯了什么罪,纯粹是在看一场演出。

这个死刑犯,能在被杀前表现的有种,像个汉子,慷慨激昂,最好唱一段京戏,最好能像鲁迅笔下的阿Q那样喊一句“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这就会让看客们得到极大的满足,获得精神愉悦。

莫言:鲁迅先生的字面背后还藏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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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国》包含着对所谓强势群体的悲悯

孙郁:接下来的话题是,你提出的“作为老百姓的写作”这个口号反响特别大。其实为普通老百姓来写作,这种观点是没问题的,只不过中国的百姓呢,按照鲁迅的观点是有惰性的,创作其实是有反惰性的,是超越了民众,尽管他也是民众的一员,但是有一种智性的创造,是一种独舞,一种高蹈在上面的存在,心里面有一种脱离大众的语境。

莫言:实际上我觉得这是作家的立场问题,换句话说,是怎么样来看待自己的职业的问题,严格地来讲,“作为老百姓的写作”这个说法也经不起推敲,因为目前,你不管承认还是不承认,肯定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老百姓了,跟我家乡的父老,还有城市胡同里的老百姓,还是不一样的。

我之所以提出这样一个口号,是基于对我们几十年来对作家地位的过高估计,和某些作家的自我膨胀,动不动就拿出“人民”这个口号来往自己脸上贴金。对这种自认为比别人高人一等,自己把自己当救世主,自认为比老百姓高明,自认为肩负着拯救下层人民重担的作家,我很反感,因为我知道他们这些冠冕堂皇的话语背后的真实面孔。

我提出“作为老百姓写作”这样一个低调的口号,这也是我对自己的要求。

孙郁:所以我看了《十三步》之后,包括《天堂蒜薹之歌》,当时我觉得你的复杂性在于,你其实有创新性前卫性的一面,但你的现实情怀还是很厉害的,批判精神很厉害。

莫言:实际上,我觉得这是很多评论家对我的评论中都忽略了的一个重要方面,其实我对弱势群体的关怀是以一贯之的。他们更多关注我在小说语言上、形式上、艺术上的离经叛道。对我小说当中对现实的关注,对政治的批判关注的少。

孙郁:你对现实的批判,超越了当下一般的简单道德化,变成了一种寓言。

莫言:这要感谢鲁迅先生开创了“改造中国国民劣根性”主题的发现,它没有使我把反腐败小说变成一种正义和非正义的文本,没有变成对弱势群体的道德关怀,和对腐败群体的道德义愤,没有停留在这个方面。

孙郁:是超越。我觉得比那种主旋律的作品高超多了。

莫言:“超越”还不太准确,应该是“深入”了一些,他们是附在一个膜上,我是戳到膜下面去了。之所以能戳到膜下面去,我想更大力量是一种同情。

这种同情不仅仅是对弱势群体的同情,而更多的是对所谓的强势群体的同情,就像鲁迅在《药》里面刽子手康大叔讲到夏瑜时说,这小子竟然说打他的狱卒阿义可怜,他觉得很奇怪,我是手握屠刀的,是吧,我是可以杀你的,我怎么会可怜呢?这小子竟然说我可怜,这一句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后来我看了林昭日记,林昭的谈话,林昭对那帮虐待她的罪犯,女牢里面受公安人员指使虐待她的人,她不恨他们,她可怜他们。

我想,这样的同情,这样的怜悯,就不是那种对弱势群体廉价的怜悯,哎呀,我看到你小孩没学上啊,我看到你衣食没有保障啊,我想这种对弱势的怜悯,当然也很宝贵,也很高贵。

假如我们能够深入到对强势群体的一种可怜上,这个我觉得就上升到一种宗教的高度,不是一般意义上廉价的东西了。所以,我觉得《酒国》稍微让我满意的一点就是包含着对这种所谓强势群体的悲悯。

莫言:鲁迅先生的字面背后还藏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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