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至味:一碗豆花飯

“一筷子潔白的豆花,一份蓬鬆疏軟的白米飯,一碟香鮮麻辣的豆花蘸水,再來碗清爽回甜的窖水,讓人百吃不厭、回味無窮。大道至簡,人間美味亦是如此。”——

人間至味:一碗豆花飯


從車流滾滾的長江二路沿大公館方向走,穿過一個地下通道,通道兩邊擺滿了各種小攤,有賣小巧盆栽的,有賣針線紐扣鞋墊零碎的,有賣舊書刊老黃曆的,有賣花椒麵辣椒麵的,有手機貼膜的,有擦皮鞋的,有賣那又香又糯拇指頭大小餈粑的,有把鐵塊敲得叮叮鐺鐺賣麻糖的,有賣檸檬荸薺的,檸檬堆上豎個紙牌,寫著正宗安嶽檸檬,荸薺一個個削了皮,堆在簸籮裡,白花花的像捧雪。他們長期站定一個位置,互不侵佔,這或許是他們的江湖規則。出了通道向右走一里許,有個小山坡,斜長著一片林子,一棵高大的構樹最是顯目,果實成熟時,紅色的漿果跌落一地,果漿染紅了地面,再往前走幾百米,拐進一條老舊狹窄的小街巷,小巷兩邊是一溜黃桷樹,濃廕庇日。在最大那棵黃桷樹下,有個簡陋狹小的飯館,只容放下三四張小桌子,廚房一角,常年煙熏火燎,牆面黑黝黝的,累積的煙塵油膩想必有幾寸厚,當地人俗稱蒼蠅館子的,就是這種。

人間至味:一碗豆花飯


黃桷樹下,支起一個煤爐,爐上駕一口大鐵鍋,爐裡煤球發出微微的亮光,淡黃色水裡溫著一鍋白花花的豆花,用刀劃成巴掌大小的小塊,一塊剛好能盛一碗。每次飯時經過這裡,熱鬧嘈雜,小店裡面幾張桌子不夠用,樹下十幾張桌子錯雜排開,一群衣服頭髮上灰漿未乾的民工,圍著桌子吃飯,面前一碗豆花,一碗白米飯,一碟蘸水,奢侈點的外加一瓶江津老白乾或一瓶山城啤酒。他們的吃法是挑起一筷子豆腐,蘸水裡過一下,送進嘴裡,猛低頭扒拉幾下,一碗飯頓時就下去大半,再抬頭抿口酒,那樣子吃得安逸舒暢。

那時我剛畢業,在一個農業公司實習,借住在一個讀研究生同學的宿舍裡,他們學校就在這條小巷的最下面。為了儘快上手業務,辦公室裡我常常是最後走的一個,出了辦公室,外面已是燈火通明,走在路上飢腸轆轆,想到學校的食堂已經關門,手頭拮据,吃不起其他的,三塊錢吃碗豆花飯,最是划算,既飽肚又美味。每次遠遠看見黃桷樹下微微泛著紅光的煤爐,都給我這個異鄉人一種別樣的溫暖。這個時候,黃桷樹下的桌子已經收了,只店裡坐了三兩個人,鍋裡的豆花所剩無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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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呼我的是老闆娘,坐下,很快,熱乎乎的豆花舀在一個天青色的粗碗裡,給端了上來,還有一小碟蘸水,飯在甑子裡自己打。問有沒有茶水,老闆娘說豆花窖水(即鍋裡浸泡豆花的水)最好解渴,於是給我舀了碗淡茶水似的豆花窖水,端起碗喝了大大一口,有一股子豆漿的餘味,淡淡的甘甜滋潤著喉舌。拿起飯碗打飯,盛飯的甑子頓在一個圍了層舊棉絮的籮筐裡,是個桶狀的木甑子,近一米高,甑子壁面已成褐黃色,許是用的時間久了,散發出包漿特有的光澤,揭開竹編的錐形甑蓋,裡面的飯還熱氣嫋嫋。甑子蒸出的飯粒顆顆分明,圓潤飽滿,疏散鬆軟,飯香濃郁。

人間至味:一碗豆花飯

甑子飯

兒時,每天吃的都是祖母蒸的甑子飯。猶記得每天天矇矇亮,祖母早早起來,打掃乾淨灶面,從壓水井裡嘩啦啦壓起新鮮的井水,添滿半大鍋水,淘乾淨米,下鍋,灶膛架起劈柴大火燒鍋。待米湯滾沸,米煮成半生不熟的夾生飯時,就可用竹爪籬把夾生飯撈起,瀝乾水倒入木甑子,放入灶上的另一眼鍋裡上汽蒸熟。鍋裡餘下的飯湯轉文火繼續熬煮成粥。然後從菜園裡擇菜回來,洗菜,炒菜,待菜炒好,田裡勞作的也回來了,甑子飯也蒸熟了,熱氣騰騰,米香四溢。那時沒有什麼好菜,暄騰噴香的甑子飯,加匙醬油或豬油,略拌一下,我也能哏下兩大碗。現在老家也少有人做甑子飯了,圖省事,都用上了電飯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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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沒坐下,我已夾了一筷子飯送進嘴裡,嚼開來滿嘴的清香,一種澱粉食物特有的甜味在舌尖瀰漫。再用筷子夾起一坨豆花,豆花潔白綿實不散,蘸水裡那麼一滾,裹上滿身油紅蘸水,一口下去,鹹辣鮮香,綿柔嫩滑,妙不可言,手不停箸,一口蘸水豆花一口米飯,連吃了兩大碗飯,渾身微熱,有一種幸福的飽足感。

做這碗豆花說簡單也簡單,但要打出老嫩合適的豆花,那是不容易的,需要經驗與技巧。一鍋豆漿能打出多種口味的豆腐。汪曾祺寫過一篇名為《豆腐》的文章,裡面說點得比較老的,為北豆腐。張家口地區有一個堡裡的豆腐能用秤鉤鉤起來。點得較嫩的是南豆腐。再嫩即為豆腐腦。比豆腐腦稍老一點的,有北京的“老豆腐”和四川的豆花。比豆腐腦更嫩的是湖南的水豆腐。

我的祖父是點豆漿的老手,記憶裡,每年臨年時候,田裡農活閒下了,許多人家就開始打豆腐,用來煎油豆腐或做黴豆腐。量三五升黃豆,倒木桶裡,頭天夜裡用井水泡下,第二天就泡漲了。那時沒有磨漿機,得用手推著石磨一圈圈轉著磨。雪白的豆漿,沿著磨口汩汩地流下磨槽,散發出清新的豆腥味。豆漿磨好了,在灶上的大鍋上架好井字形的濾漿架,把豆漿舀進紗布袋裡,反覆多次擠壓,直到沒有漿水出來了,大火燒鍋煮沸豆漿。接下來是點豆漿,看祖父點豆漿真是一種享受:煮沸的豆漿先倒進大木桶裡,靜止一會兒,撈出多餘的泡沫,祖父一手端著調好的石膏水,一手拿瓢不斷線舀起豆漿又倒下,彷彿瓢裡有流不斷的豆漿出來,適時加進一點石膏水,直到把所有石膏水全部調進去了。豆漿點好,用水缸板蓋好,靜止幾分鐘,就凝結成豆腐腦了。經他點的豆漿做出的豆腐無不老嫩適宜,村裡人這時候多會請他去點豆漿,祖父也總是很樂意去幫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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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對老夫妻開的店,男的主廚,滿頭銀髮,身子瘦高,精神矍鑠,臉上有一種手藝人特有的沉靜。店裡顧客不多的時候,他就坐在黃桷樹下搗辣椒,這辣椒沒有嗆人的辣味,有一種辣椒的幹香味。這是豆花蘸水最重要的作料。在他們這吃的次數多了,跟他閒聊起來,原來他在石臼裡搗的辣椒叫餈粑海椒。餈粑海椒分乾鮮兩種,製作還比較講究,製作幹餈粑海椒選用成熟曬乾的名為子彈頭的朝天椒,用熱水泡製十幾分鍾,去其躁氣,待其回軟,撈起瀝乾水分,再下石碓同適量蒜瓣、姜塊反覆舂製成茸,越細越好,最後粘結宛若糯米餈粑,餈粑海椒也因此得名。製作鮮餈粑海椒選用的是成熟度八成的名為二荊條的青椒,下鍋文火翻炒,炒至表皮皺起呈虎皮狀時,起鍋和適量蒜瓣、姜塊下石碓搗爛。餈粑海椒加菜籽油煉製的辣椒油,加點蔥花、香菜、即為蘸水,辣而不燥,開胃下飯。我尤喜這家的青椒蘸水,鮮美鹹香,帶有一種熟悉的來自鄉野的植物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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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花蘸水

工作的頭幾年,和幾個飄在這個城市的年輕人合租一屋,有個四川自貢富順來的小妹,他們那裡的豆花出了名,她能製作一手好吃的餈粑海椒,下麵條、蘸抄手、餃子,都極開胃,讓我們讚不絕口。其中一個來自陝西安康,搞IT的男生,不會炒菜,但他最喜歡吃富順小妹的餈粑海椒,有時他只用電飯煲煮鍋飯,拿出富順小妹藏在冰箱裡的餈粑海椒玻璃瓶,挖兩筷子擱在米飯上,只見他一口白米飯,再蘸點餈粑海椒,吃得津津有味。後來他們吃到了一起,現在小孩也兩個了,這份充滿餈粑海椒味的姻緣讓人難忘。

汪曾祺曾在文中寫道,四川的豆花是很妙的東西,在樂山吃飯,和朋友鑽進一家只有穿草鞋的鄉下人光顧的小店,一人要 了一碗豆花。豆花只是一碗白湯,啥都沒有。豆花用筷子夾出來,蘸“味碟”裡的作料吃。吃了一碗熱騰騰的白米飯,很美。又說,北京的豆花莊的豆花乃以雞湯煨成,過於講究,不如鄉壩頭的豆花存其本味。

人間至味:一碗豆花飯

一筷子潔白的豆花,一份蓬鬆疏軟的白米飯,一碟香鮮麻辣的豆花蘸水,再來碗清爽回甜的窖水,讓人百吃不厭、回味無窮。大道至簡,人間美味亦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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