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籍講堂:小標點有大學問

古籍講堂:小標點有大學問

古書是沒有標點的。古人寫的文章也有用了一些簡單的符號,表示停頓或其他意圖,但只有極少的例子。一般讀書人都要自己邊讀邊斷句,這也是一種鍛鍊讀古書能力的辦法。《禮記·學記》說:“比年入學,中年考校。一年,視離經辨志。”鄭玄注:“離經,斷句絕也。”就是要考學生對經書的斷句。唐人李匡文《資暇集·字辨》條引稷下諺語說:“學識如何觀點書。”古人點斷古書就需要豐富的學識。我們今天去古更遠,讀古書的困難就更多了。

古籍講堂:小標點有大學問
古籍講堂:小標點有大學問

古代人對古書斷句一般只有圈、點兩種符號。

新式標點是1919年由胡適等人作為議案提出,後來由北洋軍閥政府的教育部頒佈施行。這套新式標點符號,就奠定了標點符號的基礎,和今天使用的標點符號相比,還缺少頓號和著重號兩種。

1951年9月,中央人民政府出版總署公佈了新的標點符號使用法,共有十四種符號,即句號、逗號、頓號、分號、冒號、問號、感嘆號、引號、括號、破折號、省略號、著重號、專名號、書名號。這套標點符號是為現代漢語而制定的,但對於古漢語也同樣適用。我們標點古書基本上採用這一套標點符號。

有一部分書則和現在報刊一樣,只用了一種簡化的標點法,即不用專名號,書名號不用~~~~~而用《》來代替。還有一種新創的中圓點“·”,放在兩個字的中間,表示隔音(如外國人的譯名)或短的停頓,經常用在書名號的大題與小題之間,如《論語·學而》、《詩經·周南·關雎》之類。至於橫排文字的引號用““”、“””來代替直排的“¬”、“﹂”,那是大家都用慣的了。

古籍講堂:小標點有大學問

近年出版的古籍標點本,有相當一部分存在著標點失誤的問題,即使是專家學者整理的書也在所不免。看來,標點還是古籍整理工作中的薄弱環節。

標點出錯,分析起來,大致有兩方面的原因。一是知識的侷限,包括古代漢語、古代文化或某一方面專業知識不足。這個問題不是一朝一夕所能解決的,有待於刻苦讀書,長期積累。一是工作粗疏,掉以輕心,整理工作者和編輯工作者的作風不嚴謹。這方面的問題應該說還是比較容易解決的。我們首先要避免或爭取減少這方面的錯誤。

怎麼減少標點的失誤,這是一個實踐問題,而不是理論問題。簡單地說,就是要認真,要多讀多查多問,還要多思。每一種書各有特點,而多歧亡羊,出錯的原因是很多的。我們可以從反面學習,就像古人校書那樣,從錯誤的例子中去思其致誤之由。魯迅在《不應該那麼寫》中說:“因為在學習者一方面,是必須知道了‘不應該那麼寫’,這才會明白原來‘應該那麼寫的’。”標點也是這樣。下面就舉一些失誤的例子來看。

曾子寢疾,病,樂正子春坐於床下,曾元曾申坐於足,童子隅坐而執燭。童子曰:“華而睆,大夫之簀與?”子春曰:“止”,曾子聞之,瞿然曰“呼”。曰:“華而睆,大夫之簀與?”曾子曰:“然,斯季孫只賜也,我未之能易也”。元起易簀,曾元曰:“夫子之病革矣,不可以變,幸而至於旦,請敬易之”。

這一段是《禮記·檀弓》的引文。“元起易簀”四個字顯然是曾參對曾元的命令句,應當放在引號內,逗號應改句號。(這一段引文裡的標點還有其他問題,如“子春曰:‘止’,”的逗號就用得不對。“呼”字應該是一個疑問句。)如果是記事者的敘述,就不會有下面曾元的一番話了。《檀弓》是《禮記》裡的重要篇章,曾子易簀又是為人熟知的典故。如果不瞭解這樣的經典文獻,在標點古書時就容易失誤。再看下面這個例子:

公生於洛中,祖第正寢至易,簀亦在其寢。

“祖第正寢至易”一句根本無法理解,如果知道是用《檀弓》的典故,就應該把標點改成:“公生於洛中祖第正寢,至易簀亦在其寢。”這是不熟悉經典而致誤的例子。

又如:

國朝百官致仕:庶僚守本官,以合遷一官回授;任子、侍從,仍轉一官;宰執換東宮官。

句中標點應為“以合遷一官回授任子;侍從仍轉一官;宰執換東宮官”。問題在於不明“任子”的意思。子弟因父兄的恩蔭換得官叫做任子。這一條是記述宋朝官僚致仕(退休)遷官的制度。

這是不明制度而致誤的例子。

還有一些是不知道人名、地名、書名而標點失誤的。呂叔湘先生在《標點斠例》中曾舉了一些“專名誤為非專名之例”、“非專名誤為專名之例”,可以參看。這裡再舉一兩個例子來看:

如此事與云溪友議玉蕭事絕相類。

這本書是有專名號的,點校者只在“云溪”二字上加了專名號,不知道《云溪友議》是一部書的名稱。書上“玉蕭”應作“玉簫”,是一個人名,玉簫再生與韋皋重會是唐代小說裡很有名的故事。

韓公之於戎昱,既徇所求。奇章之望,牧之更宜自愛。

點校者只在“韓公”旁邊加了專名號,其餘幾處都沒有。“戎昱”是唐代比較有名的詩人,《中國人名大辭典》裡就可以查到;“牧之”是杜牧的字,也不算太生僻。“奇章”是牛僧孺的封號,即使一時查不出,從上下文看加上專名號也大致沒有問題。這兩句是一聯對仗,下句應該點作“奇章之望牧之,更宜自愛”,與上句相對。

標點出了失誤,除了不知道古人的名字,還由於不熟悉古代的文體。

整理古籍必須熟悉古代的文體。首先應該懂得對仗和詩的格律,不要把詩點成了散文。駢文在古代散文中佔一定比重,標點古書也需要適當讀一些駢體文,養成節奏感和對仗觀念,否則就會出現一些意想不到的問題。例如:

大駕初駐蹕臨安,故都及四方士民商賈輻輳,又創立官府,扁牓一新。好事者取以為對:……“東京石朝議女壻,樂駐泊樂鋪西蜀”,“費先生外甥,寇保義卦肆”,如此凡數十聯,不能盡記。

最後一副對聯,分成了兩副,雖然字數也相等,不過詞義和聲調都不對了。其中第二個“樂”字是“藥”字之誤,應該讀作:“東京石朝議女壻樂駐泊藥鋪,西蜀費先生外甥寇保義卦肆。”那就對仗工整、文從字順了。至於人名,“石朝議”和“樂駐泊”也該照標專名號。又如:

崇義曰:“僕不能詩,聊以一聯奉酬,勿笑:‘有三耳猶勝畜二心。’

原文明說是一聯,可是下面卻只有八字一句,原來應該標作:“勿笑有三耳,猶勝畜二心。”而且聶崇義的話,到此為止,還應該加上下引號。像這樣的失誤,就因為標點者缺乏對仗的觀念。

駢體文一般都是兩句一聯,如果找出了對仗關係,應該說還是比較容易點的。但書稿裡卻經常在駢文上出錯,值得注意。

以上各例都可以說是知識侷限造成的失誤。下面再舉幾個例子,說明儘管原書標明瞭引文出處,但如果掉以輕心,不作認真的核對,還是會出錯。如:

徐廣曰:“《南都賦》曰‘黃閒機張,善弩之名’。”

《南都賦》見於《文選》,有書可查。只有“黃閒機張”一句是《南都賦》裡的文字,“善弩之名”實際上是徐廣的話。

老杜《畫馬圖歌》:國初以來,畫鞍馬神妙獨數江都王。

老杜指杜甫,《畫馬圖歌》是《韋諷錄事宅觀曹將軍畫馬圖歌》的簡稱。原詩是七言古詩,頭兩句就是“國初以來畫鞍馬,神妙獨數江都王”。只因為沒有注意它是歌,卻點成了散文。

杜詩是文學名著,從事古籍工作的人,應該對它有一個大體的瞭解,如果實在沒有把握,還是查一查原書以及《杜詩引得》之類的工具書為好。

根據我們的經驗教訓,標點中的失誤,大約有一半以至更多的是工作作風問題,而不是知識水平問題。如果認真對待,小心從事,多數是能夠避免的。

當然,古書的標點是一件難事。有不少問題是需要揣摩文意,分析事理以至考證史實才能解決的。一個字連上讀還是連下讀,往往可以有不同理解。古人讀書也會發生斷句上的錯誤或疑問,楊樹達的《古書句讀釋例》裡舉了不少例子,可以參看。(河南人民出版社所出闕勳吾《古文標點例說》一書,也值得參考。)

最後再舉一個比較複雜的例子來討論:

古籍講堂:小標點有大學問

(《史記·儒林列傳》,中華書局1982年版3125頁)

古籍講堂:小標點有大學問

(《漢書·儒林傳》,中華書局1962年版3607頁)

兩種書的文字基本相同,而“逸書”二字連上還是連下讀,卻體現了兩種不同的理解。《漢書》的標點是根據舊注的解釋來的,《史記》的標點則是反映了清人的研究的新成果。王念孫《讀書雜誌·史記第六》採用他兒子王引之的說法:“當讀‘因以起其家’為句,‘逸書’二字連下讀。起,興起也。家,家法也。漢世《尚書》多用今文,自孔氏治古文經讀之、說之,傳以教人,其後遂有古文家。是古文家法,自孔氏興起也,故曰‘因以起其家’。”王國維《史記所謂古文說》就採用了這個說法。但舊注認為“起”就是發掘出來,也可以講通,所以《漢書》的標點並沒有照改。到底哪一種解釋對,還不妨研究討論。

古書的校勘,前人已經做出了不少成績,給我們留下了不少經驗。古書的標點,還是“五四”以後才提出的一項新課題。這是古籍整理工作的最基本的任務。如果我們能把這項工作做好了,將對現代的廣大讀者以至後世若干代的讀者提供很大方便。因此,我們切不可輕視圈圈點點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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