勞明權:錢君匋談于右任及書法

錢君匋,1907年生,1998 年卒。浙江桐鄉人,曾任西泠印社副社長,上海市文史研究館館員,中國美術家協會會員及上海分會常務理事,中國書法家協會會員及上海分會名譽理事,上海市

政協第三、第四、第五、第六屆委員,君匋藝術院院長。

錢老畢生收藏書畫印眾多。1987年捐贈給桐鄉君匋藝術院文物就達4083件,其中於右任的書法作品達48件。錢老與於老偶然相識後,就喜歡上了他的書法,並視同瑰寶。在錢君匋的《藝術與我》一書中就談到了于右任及其書法。具體如下:

于右任,是現代一位傑出的大書法家。1879年(清光緒五年,己卯)生於陝西省三原縣渭北高原魯橋的一個農民家庭。原名伯循,字騷心,一字誘人,後來常用的右任兩字,是從“誘人”諧音而來。他幼年失母,由伯母房太夫人送到外祖家撫養,7歲,受業於三水老儒第五先生(第五是複姓)。11歲,伯母認為鄉間沒有良師可從,又把他送到三原東關族三祖重臣公家,遂就讀於毛斑香的私塾。1903 年(清光緒二十九年,癸卯)中了舉人。這一年的冬天,陝甘地方官司府察覺于右任所寫的詩篇,是在鼓吹革命,視為大逆不道,於是把他的詩篇入奏北京,等到他赴汴梁春闈的時候,逮捕令下達,匆促中幸得李雨田的協助,才得潛來上海。1904 年,他在上海參加光復會,旋即入同盟會,隨孫中山從事民主革命運動。清

政府曾下令將他驅逐出境,於是他流亡日本。1911年辛亥革命,清政府被推翻,1912年,他任職南京臨時政府

第一次國共合作,于右任擁護孫中山改組國民黨的主張和聯蘇、聯共、扶助農工的三大政策,為國民黨“一大”的中央執行委員。北伐戰爭的緊急關頭,于右任在李大釗的幫助下,赴蘇促請馮玉祥返國,在五原誓師,就任國民軍聯軍總司令,完成“進軍西北,解西安圍,出兵潼關,策應北伐”的戰略部署。其後長期連任國民黨政府監察院院長,為國民黨的元老。1964年卒於臺灣,葬於其地。

我和于右任的相識,是由陳望道介紹的。陳望道為第一個將《共產黨宣言》譯述到中國來的人。于右任曾任上海大學校長,陳望道則是該校的教務長。他們當時的信念是一致的,所以非常莫逆。我在陳望道所編的《民國日報》副刊《覺悟》上寫詩,因此和陳望道相熟,後來也曾聽過他的《修辭學》講座,真是亦師亦友。由於陳望道夫人蔡慕輝主編《微音》月刊,邀我為她設計書面,這樣一來,我們的友誼更增進了一步。

1931年 4 月下旬一天下午,我去找陳望道,他正好要到于右任那裡去,便拉我同行。我們來到於氏的上海官邸時,碰巧他要出車赴江灣、吳淞一帶去憑弔十九路軍抗擊日本侵略軍的戰場。寒暄之後,邀我們同去,於是我們也登上了他的車子,向江灣、吳淞出發。回來後他又留我們在官邸張燈便酌。酒至三巡,我不揣冒昧,開口向於老請求寫字。他滿面笑容地答應了,並在席間為我揮寫了八尺巨聯“時雨光萬物,大雲庇九州”(見彩圖)。然後興猶未已,又為我寫了六尺聯“險艱自得力,金石不隨波”(圖 1)。這是我第一次獲得于右任的手跡。歸來後,展玩再四,徹夜難眠。以後凡有機會,都不放過請他寫字,前後獲得 50 餘件,再加上收購來的,不下 70 餘件,我都視同瑰寶。

劳明权:钱君匋谈于右任及书法

于右任的書法,以我的見地,可分為三個時期:第一個時期,是魏書時期;第二個時期,是行書時期;第三個時期,是草書時期。于右任最初學書,是從趙孟兆頁 入手的,寫得極其純熟而豐腴。在以科舉取士的清末,知識分子學習書法,往往求其端正,以符合寫考卷之用。于右任所以寫趙孟兆頁 的一體,是可以理解的。接著他改弦更張,專崇北碑,對北碑廢寢忘餐、不遺餘力地研究。這樣他真正走上了學書的康莊大道。為了研究北碑,珍愛我國古代的書法遺產,保護古代的碑刻,他曾耗盡心血,多方搜求魏墓誌、造像記等。在他的努力下,共收藏了魏墓誌達 85 種,內有七對夫婦的墓誌,他並以此名他的居室為“鴛鴦七志齋”。

這些碑刻,對他研究魏書,起了莫大的作用。他憑著天賦,能夠博採約取,融會貫通,加之勤學苦修,所走的道路,與書法上有史以來第一個學北碑的趙之謙,後來以北碑名家的康有為、沈曾植、鄭孝胥,以及他的同時代人李叔同、李梅庵、曾熙完全不同。趙之謙所書婉約勁挺,兼而有之;康有為凝練綿邈,爐火純青;沈曾植古拙峻峭,得未曾有;鄭孝胥倜儻鋒利,信筆得之;李叔同靜穆閒逸,不食人間煙火;李梅庵盤曲滯澀,方正不阿;曾熙流麗典雅,瀟灑過人。而於右任的魏書,能夠包括婉約勁挺,凝練綿邈,古拙峻削,倜儻鋒利,靜穆閒逸,盤曲滯澀,流麗典雅,且能在字裡行間,表現出大氣磅礴,有翻江倒海之勢。在學北碑的諸家之中,就這一點已經超過別人而自立門戶,雄視書壇,光輝萬丈,使見者驚歎不已。于右任手下的筆墨,對北碑的妙處能繼承,能創新。他的筆型字貌所流露出來的個性,特別顯著、強烈,因而成為有名的“於體”。

于右任的魏書,又可分為前後兩個時期,前期是魏書的傳統寫法,筆型字貌完全是北碑的再現,如“根深則果茂,源遠而流長”一聯,及“閻古古伏村雜詠之一”立幅,充分發揮了北碑的妙處。對聯上的十個字,幾乎要破紙而飛。立幅中的字,參差錯落,稚拙可愛,北碑的結體謀篇,全被攝取。後期的魏書趨“於化”,如“每與同品得殊趣,期於今人崇古修”(圖 2)一聯,結構謹嚴,用筆精到,已有向行書發展的端倪。從這兩個時期的字表明,于右任的魏書,和其他以魏書名世的書家所採用的筆型字貌,是無一相同或相似的,其氣魄之宏偉,更屬罕見。

劳明权:钱君匋谈于右任及书法

于右任不滿足於僅僅以寫魏書為能事,在魏書的後期漸漸步向行書,他的行書,筆型字貌很多含有魏書的意味,又不同於古來以行書名世的書家,而另立門戶。他寫行書的時期不太長,就過渡到草書。但所留下的作品,極其豐富,而且爐火純青,功力深厚,其氣勢的磅礴,更不用說了,真所謂力能扛鼎。如“險艱自得力,金石不隨波”(圖3)一聯,用筆結體都使觀者驚懾,此聯各字有王家書味,但仔細分析上聯“險艱”兩字的用筆完全來自北碑,“艱”字的結構左高右低,中間空得很多,更具北碑的神韻。下聯“金石”兩字,北碑的意趣特顯。試看其它書家,是否有如此用筆的?又如“古石生靈草,長松棲異禽”一聯,寫作年月在前一聯之後,用筆結體又有變化,儘管以王字為法則,但每一筆都溶化北碑在內。這種超越的書氣,可謂難得之至!再如匾額“思源堂”(圖4) 三字,寫作年月更遲於前面兩聯,在縛不住的氣勢下,顯出優哉遊哉的瀟灑風度,但仍不脫北碑遺意。于右任的書法由此漸入草書的時期。

劳明权:钱君匋谈于右任及书法
劳明权:钱君匋谈于右任及书法

草書有章草、今草、狂草之分。于右任的草書,其根底在北碑,所以他的草書,用筆結構不脫北碑的奇麗、野拙,又兼有三種草書的特點,這樣便形成了被人們所豔羨、喜愛的“於體”,馳騁書壇,影響深遠,為五百年來所難得。

于右任初期的草書,仍舊延續著他寫魏書、行書的那種磅礴之氣,用筆險勁峭拔,大刀闊斧,有旁若無人的樣子。如“典文集威鳳,明德登大魚”(圖5)一聯,及“清思抱明月,高懷對古松”(圖6)一聯,都有橫掃千軍之勢,氣魄過人,真若關西大漢,抱銅琶鐵板,歌大江東去,令人歎為觀止!又如“吟罷江山氣不靈,萬千種話一燈青。忽然閣筆無言說,重禮天台七卷經”的詩軸(圖7),寫法較前面兩聯,又有所不同,頗見蘊藉含蓄。這個時期是他草書的前期。他後期的草書,漸入寧靜恬淡的境界,一變橫掃千軍的風格,由此更上了一層樓。如“夫君子之行,靜以修身,儉以養德,非淡泊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的立軸,給人的感覺是一潭止水,平靜閒適,達到了信手拈來,皆成佳構的頂點。到了

臺灣以後,他的草書更見高雅,脫盡早期的特徵,似乎是出於孩童之筆,仙姿縹緲,不可捉摸,隨意揮灑,心曠意遠。

劳明权:钱君匋谈于右任及书法劳明权:钱君匋谈于右任及书法
劳明权:钱君匋谈于右任及书法

于右任研究草書,早在 1927 年前後就開始,1931 年發起組織草書研究社,出版《草書月刊》,致力於草書的標準化、規範化,把歷代的草書作了全面的整理,制定了四條準則:易識、易寫、準確、美麗。經過他的不斷研究和甄別淘洗,攫取前人的精華,使形體多變的草書結構規律,納入定型歸類。他以《千字文》為依據,寫成了《標準草書》,於 1936 年出版。這是我國書法史上可以大書特書的一件前無古人的壯舉!

于右任於北碑有精湛的理解、認識,能博採約取,融會貫通,又有早年學趙孟兆頁 書法的底子,故反過來研究王字,寫行書,其傳統全被掌握,再轉到草書,自然又有獨特的面貌。總的說來,于右任的書法,無論魏行或草書,都成為自己的一體,即“於體”。19

64年,于右任於臺灣逝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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