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平凹丨因為一個人,愛上一座城

西安:長安長安,長治久安

文丨賈平凹

如果讓西安人說起西安,隨便從街上叫住一個人吧,都會眉飛色舞地排闊:西安嘛,西安在漢唐做國都的時候,北方是北夷呀,南方是南蠻吧。現在把四川盆地稱“ 天府之國”,其實“ 天府之國”最早說的是我們西安所在的關中平原。西安是大地的圓點。西安是中國的中心。西安東有華嶽,西是太白山,南靠秦嶺,北臨渭水,土地是中國最厚的黃土地,城牆是世界上保存最完整的古城牆。長安長安,長治久安,從古至今,它被水淹過嗎?沒有。被地震毀壞過嗎?沒有。日本鬼子那麼兇,他打到西安城邊就停止了!據說新中國成立時選國都地,差一點就又選中了西安呢。瞧瞧吧,哪一個外國總統到中國來不是去了北京上海就要來西安呢?到中國不來西安那等於是沒真正來過中國呀!這樣的顯派,外地人或許覺得發笑,但可以說,這種類似於敗落大戶人家的心態卻頑固地潛藏於西安人的意識裡。我曾經親身經歷過這樣一幕:有一次我在一家賓館見著幾個外國人,他們與一女服務生交談,聽不懂西安話,問怎麼不說普通話呢?女服務生說:你知道大唐帝國嗎?在唐代西安話就是普通話呀!這時候一隻蒼蠅正好飛落在外國一遊客的帽子上,外國人驚叫這麼好的賓館怎麼有蒼蠅,女服務生一邊趕蒼蠅一邊說:你沒瞧這蒼蠅是雙眼皮嗎,它是從唐朝一直飛過來的!

陝西是內陸省份,一般人是沒有見過海的,陝北沙漠地帶的人將小小湖泊就稱做了海。當然,西安人也要將海字理解為大,說到誰的官大就是“ 他把官做海咧”。大的碗也叫做海碗。所有的羊肉泡饃館和麵館,使用的都是海碗。西安南大街就有一家耀州海碗店,門面上刻著一副對聯:人生惟有讀書好;世間莫如吃飯難。

賈平凹丨因為一個人,愛上一座城

過去西安有八大景,說到雁塔鐘聲呀,灞柳風雪呀,曲江流觴呀,但很少傳播開,倒是陝西八大怪卻在西安問誰誰也能說,比如麵條像褲帶呀,鍋盔像鍋蓋呀,辣子當做菜呀,房子一邊蓋呀,凳子不坐蹴起來呀。西安流行著一首謠詞,可能是外省人給陝西人編的,陝西人沒有惱,反而得意,我頭回聽這謠詞是在一家麵館,一位黑胖子大聲向老闆要油潑辣子,然後念道:“ 八百里秦川塵土飛揚,三千萬人民吼叫秦腔,來一碗麵條喜氣洋洋,沒有辣子嘟嘟囔囔。”舌頭舔了一下寬厚的嘴唇,樣子頗得意。

老樊家的臘汁肉,老韓家的掛粉湯圓,老何家的“春發生”葫蘆頭泡饃的味道,是朱雀南路舊貨市場的味道。終是關中書院的大儒味道,是青龍寺鐘聲裡鑑真和尚誦經的味道,是西安城北日夜奔湧的古銅汁一般的渭水和汗血馬的味道,是秦腔吼裡的兵馬俑、乾陵、黃陵的味道,是馬嵬坡上斷魂的楊玉環培土生豔的味道,是李白夜郎流放時喝桂花“稠”酒的味道,是尉遲乙僧、韓幹、王維、吳道子、劉禹錫在名剎古寺裡留下的“天衣飛揚,滿壁風動”的味道,是倉廟、洪慶堡、西五臺、象棋茶館的味道,是易俗社裡正唱紅的花旦劉箴俗的味道……

——《老西安》

蘇州:我的“香椿樹街”

文丨蘇童

說到過去,回憶中首先浮現的還是蘇州的那條百年老街。一條長長的灰石路面,炎夏七月似乎是淡淡的鐵鏽紅色,冰天雪地的臘月裡卻呈現出一種青灰的色調。從街的南端走到北端大約要花費十分鐘,街的南端有一座橋,以前是南方城池所特有的吊橋,後來就改建成水泥橋了,北端也是一座橋,連接了郊外的一條公路。

我們街上的房屋、店鋪、學校和工廠就擠在這幾座橋之間,街上的人也在這幾座橋之間走來走去,把時光年復一年地走掉了。

我從小生長的這條街道後來常常出現在我的小說作品中,當然已被虛構成“香椿樹街”了。街上的人和事物常常被收錄在我的筆下,只是因為童年的記憶非常遙遠卻又非常清晰,從頭拾起令我有一種別夢依稀的感覺。

靠著運河的那些街道,它們從城門下走過,已經是在城市的邊緣了,但這些街道依然是十足的南方風味,多年來我體驗這些街道也就體驗到了南方,我回憶這些街道也就回憶了南方。

城門的吊橋從前真的是一座可以懸吊的木橋,它曾經是古人用於戰爭防禦的武器。請設想一下,假如圍繞蘇州城的所有吊橋在深夜一起懸吊起來,護城河就真正地把這個城市與外界隔絕開來,也就把所有生活在城門以外的蘇州人隔絕開來了,所幸我沒有生活在那個年代,事實上在我很小的時候城門的那些吊橋都已經改建成中等規模的水泥大橋了。

但是附近的居民多年來仍然習慣把護城河上的水泥橋叫作吊橋。

賈平凹丨因為一個人,愛上一座城

從吊橋下來,沿著一條碎石鋪成的街道朝北走,或者朝南走,你又會看見另外的橋,它們大都是南方常見的石拱橋,橫臥於同一條河汊上,多年來它們像一組兄弟姐妹遙遙相伴。橋孔下可容兩船共渡,橋堍兩側都有伸向河水的石階,河邊人家常常在那些石階上洗衣服浣紗,橋堍下的石階也是街上男孩們戲水玩耍的去處,站在那兒將頭伸向橋孔內壁觀望,可以發現一塊碑上刻著建橋的時間。

橋的一側,常常被叫作下塘,下塘的居民房屋夾著一條狹窄的小街,它與橋形成丁字走向,如果下塘沒有店鋪,下塘的居民每天就要走過橋,到橋另一側的上塘買菜辦貨,下塘的居民習慣把橋那一側的街道稱為街,似乎他家門口的街就不是街了,下塘的婦女在街上相遇打招呼時,一個會說:街上有新鮮豬肉嗎?另一個則會說:街上什麼也沒有了。

橋堍周圍有一家糖果店、一家煤球店、一家肉店、還有一家老字號的藥鋪,有一個類似集市的蔬菜市場。每天早晨和黃昏,近郊的菜農挑來新摘的蔬菜沿街一字排開,這種時候橋邊很熱鬧,也往往造成道路堵塞,使一些急於行路的騎車人心情煩躁而怨言相加。假如你有心想聽聽蘇州人怎麼鬥嘴吵架,橋邊的集市是一個很好的地點。

橋邊是一家茶館,兩層的木樓,三面長窗中一面對著河水,一面對著橋,一面對著大街。記憶中茶館裡總是一片溼潤的水汽和甘甜的芳香,茶客多為街上和附近郊區的老人,圍坐在一張張破舊的長桌前,五六個人共喝一壺綠茶,談天說地或者無言而坐,偶爾有人在裡面唱一些彈詞開篇,大概是幾個評彈的票友。茶館燒水用的是老虎灶,灶前堆滿了礱糠。燒水的老女人是我母親的熟人,我母親告訴我,她就是茶館從前的老闆娘,現在不是了,現在茶館是公家的了。

說到過去,我總想起在蘇州古橋邊度過的童年時光。我還想起多年前的一天,當我遠離蘇州去北京求學的途中那份輕鬆而空曠的心情,我看見車窗外的陌生村莊上空飄蕩著一隻紙風箏,看見田野和樹林裡無序而飛的鳥群,風箏或飛鳥,那是人們的過去以及未來的影子。

——《故鄉的橋》

南京:對這城市的賦予心存感恩

文丨葛亮

那年夏天,走進了長江路上叫做“1912”的地方。

這地方,有著相當樸素的面目。外觀上,是一個青灰與磚紅色相間的建築群落。低層的樓房,多是煙色的牆,勾勒了泥白的磚縫,再沒有多餘的修飾,十分平實整飭。

然而,在它的西面,毗鄰著總統府,又與中央飯店遙遙相對。會讓人不自覺地揣測它的淵源與來歷。這裡,其實是南京新興的城市地標,也是漸成規模的消費社區。

“昔日總統府邸,今朝城市客廳”,商業口號不免降尊紆貴,內裡卻是親和懇切的姿態。民國風味的新舊建築,錯落在你面前,進駐了“瀚德遜河”“星巴克”與“粵鴻和”。

1912,是民國元年,也曾是這城市鼎盛過的時日。境遷至今,四個鮮亮奪目的阿拉伯數字,坐落在叫做“博愛”的廣場上,成為時尚的標記。通明的燈火裡頭,仍有寂寥默然的矗立。或許這矗立本身已經意興斕珊,卻是言簡意賅的附會。

這附會的名義,是“歷史”二字。

賈平凹丨因為一個人,愛上一座城

許久前,在一篇關於南京的文章裡,我這樣寫過﹕

“這個城市,從來不缺歷史,有的是溼漉漉的磚石碑刻供你憑弔。十朝風雨,這該是個沉重的地方,有繁盛的細節需要承載。然而她與生具來的脾性,總有些漫不經心。你看得到的是一個剪影,閒閒地背轉身去,踱出你的視線。你再見到她時在落暮時分,“烏衣巷口夕陽斜”,溫暖而蕭瑟。《儒林外史》裡頭,寫了兩個平民,收拾了活計,“就到永寧泉茶社吃一壺水,然後回到雨花臺來看落日。”

如今,回頭再看這段文字,卻令自己汗顏。這文字言語間雖則誠實,卻不太能經得起推敲,是多少帶著浪漫主義色彩的浮光掠影。

事實上,“歷史”於這城市唇齒一樣的關聯,並非如此溫情脈脈。在規整的時代長卷之下,隱埋著許多斷裂與縫隙,或明或暗,若即若離。

當年,諸葛亮鏗然一句,“鐘山龍蟠,石頭虎踞,此帝王宅也。”言猶在耳,李商隱便在《詠史》裡唱起了對臺戲﹕“三百年間同曉夢,鐘山何處有龍盤。”一語問到了傷處,因為關乎的便是這斷裂。三百年歲月蹉跎,歷史自是繁盛。然而,孫吳至陳,時局變動之快,興衰之頻,卻令人扼腕。

想一想,南京與歷史間的相濡以沫,其實有些不由衷。

就因為這不由衷,倒讓這城市沒了“較真”的興致,無可無不可,成就了豁朗的性情。所以,你細細地看,會發覺這城市的氣質,並非一脈相承,內裡是頗無規矩的。擔了數代舊都的聲名,這城市自然風雲際會,時日荏苒,卻是不拘一格。

往遠裡說,是王謝烏衣斜陽裡,更是盛產六朝士人的風雅處,民國以降,幾十載過去,在喧騰的紅色年代竟也誕生了作派洶湧的“好派”與“屁派”,豪獷凌人起來。其中的矛盾與落差,看似荒誕,卻大致標示了這城市的氣性。

這城市的氣性,如果一定用首歌來概括,可能就是《喝餛飩》罷。“阿要辣油啊”是曾經流傳於南京青年人口中的經典,出處是本地的一個說唱樂隊的作品。這句話一定要用南京話來唸,才口味地道。千變萬變,南京話的魯直是不會變的。

給這氣性的下一則定義,並非易事。但用一個詞來概括,卻也可算是恰如其分。這個詞,就是“蘿蔔”。

一方水土一方人。這詞原來是外地人用來褒貶南京人的。蘿蔔作為果蔬,固然不是南京的特產。然而對蘿蔔產生地方認同感的,卻唯有南京人。

“菜傭酒保,都有六朝煙水氣”,由是觀,“蘿蔔”又是葷素咸宜的意思,說的是人,也是說這城市的開放與包容。有關於此,前輩作家葉兆言,曾引過一則掌故,說的是抗戰後南京徵選市花,名流們各執己見,梅花海棠莫衷一是。終於有人急了,打岔說代表南京的不是什麼花,而是大蘿蔔。這段子引得令人擊節,忍俊不止處,卻也發人省思。

雖然在外多年,每次回到南京,從未有過近鄉情怯之感。但還會生出一絲躊躇。因為,南京也在變遷,只是步子和緩些。新街口的市中心,有了林立的高樓與喧騰的商圈。因為城市建設的緣故,中山東路上法國梧桐蔽日的濃蔭,也日漸有些稀薄。

賈平凹丨因為一個人,愛上一座城

關乎記憶的,還有和年少時老友的約見,談起一間叫做“亂世佳人”的酒吧。這酒吧座落在湖北路上極偏僻的地方,在年輕人中卻有著不變的聲名。依稀記得仄仄彎轉的木樓梯,閃爍於其間的,是藍紫色的光影。後來,卻也在“1912”開了分店。分店有著闊大的店面,幾乎可以用堂皇來形容。口碑依舊,因此卻有了“大小亂”的說法。

“先大亂,後小亂”是曾經流傳於南京青年人口中的經典,出處是本地的一個說唱樂隊的作品。這句話一定要用南京話來唸,才口味地道。千變萬變,南京話的魯直是不會變的。

極偶然地,外地的朋友,指著一種牌子叫做“南京”的香菸,向我詢問煙殼上動物的圖案。那是一頭“辟邪”,之於南京,是類似圖騰的神獸。朋友被它敦厚而凌厲的神態吸引,興奮地刨根問底。問答之下,我意識到,他的很多問題,是我從未設想過的。是因為慣常於此,出於一個本地人的篤定。

一些鄭重的話題,在我的同鄉與前輩們唇間,竟是十分輕盈與不著痛癢。他們帶著玩笑與世故的口吻,臧否著發生於這城市的大事件與人物。偶然也會動情,卻是因一些極小的事。這些事是無關於時代與變革的,隱然其中的,是人之常情。

這大約才是城市的底裡,看似與歷史糾纏,欲走還留,卻其實並不那麼當回事,有些信馬由韁。

在靠近幕府街的舊宅子,一個老先生給我看了張照片。那照片用雲錦包裹著,肅然間,打開了,暗沉的房間裡頭忽然就有了生氣。

上面是一對年輕人,在泛黃的背景上緊緊依偎。男的頭髮留著規矩的中分,身穿戴著毛領子的皮夾克,是老派的時髦,表情卻明明是稚氣的。女孩子更年輕,緊緊執著男子的手,疏淡的眉目將笑意包裹,終於又忍不住似的。

他們的臉讓我如釋重負。

始終需要心存感恩的,是這城市的賦予。

——《南京,我們的古典主義大蘿蔔》

米蘭:工匠氣息與時尚之都

文丨龔曙光

踟躇米蘭街頭,古老房舍與街巷裡,浸淫著一股濃濃的工匠氣息。臨街的門庭邊,時常可見一兩位頭髮蓬亂、圍著皮裙的老頭,坐在陽光裡,執一根鋼錐,一錐一線地上鞋底,或者持一把小錘,一錘一錘地給皮包釘鉚釘。遊客在一旁看久了,間或抬起頭來,咧嘴笑一笑,算是打了招呼,然後埋頭做手上的活計,不再與你搭訕。老人背後的門內,開有一個小小的皮具店,貨品不多,一件算一件,皮質與五金配飾,上手一摸,便能覺出上佳的成色。款式不花哨,大體是傳統歐洲和波希米亞風格兩類。手工精緻妥帖,一針一線勻稱而細密。我買了一條老工匠剛剛做好還未擺上櫃檯的皮帶,價格相當於人民幣一百塊錢。那時用的不是歐元,是里拉,也沒有懂中國話的店員。老頭比畫半天,後來等了翻譯過來,才算最終搞定。

那條皮帶,差不多紮了十年,出席過不少重大場合。如今有合適的衣褲,我仍會翻出來紮上。翻譯說,意大利人率性散漫,唯獨在手藝上一絲不苟。好些老頭的背後,就是普通的住家,並沒有鋪面貨架。你問他手上的東西賣不賣,老頭搖搖頭,繼續埋頭做活。翻譯解釋,這是給大品牌做的手工款,賣出去都是天價。

達·芬奇們沒能把米蘭打造成宗教之都,卻種下了藝術和工藝的種子。這兩樣東西,在幾百年的歲月裡生長融合,讓米蘭成了時尚之都。在與巴黎的競爭中,米蘭一直不輸不讓。總部設在米蘭的奢侈品,有普拉達、範思哲、阿瑪尼、華倫天奴、傑尼亞、杜嘉班納、艾特羅等,加上總部設在附近的大品牌,陣容比巴黎強大許多。米蘭每年春夏兩季的時裝週,是全球服飾、時尚界的盛會。說是時裝週,前後會熱鬧一兩個月。300多場各大品牌的時裝秀,縱然跑斷腿看花眼,還是會落下種種遺憾。下一個季節的面料、色彩、款式、工藝、情調和韻味,就在這裡定格拍板,誰想另闢蹊徑劍走偏鋒,大體業內沒人理會,市場也會無人響應。人們趨之若鶩的時尚型款,都是這裡的設計師說了算。那些頂級的設計師,也只在米蘭、巴黎兩地流轉,讓他跑去別的城市,除非在這裡找不到飯碗。

相比巴黎的路易威登、香奈兒、愛馬仕和迪奧,米蘭的普拉達、範思哲、杜嘉班納、阿瑪尼等,更加富有當代藝術氣質,時尚標記更分明,品牌活力更充盈,對非歐洲主流文化因素的吸納也更大膽。一句話,米蘭對文化風尚的變化更敏銳,對藝術風格的表達更舒放,對時尚引領的能力更自信。意大利人用物料和工藝,表達和滿足人類時尚慾望的能力,幾乎是一種天賦。米蘭,則是他們展示這種天賦的首選秀場。

賈平凹丨因為一個人,愛上一座城

第二次去米蘭,差不多逛了兩天名品店。同行以為我血拼,不願陪著進店門。兩天下來,見我依然兩手空空,便一個個大眼瞪小眼困惑不解。其實,我逛名品店,只是為了去感受文化風尚和審美流變。繪畫、音樂、影視、文學,沒有哪個行當,比時裝對審美心理和文化風尚的變化感受更準,響應更快。時裝走哪一種風尚,其他行業要晚兩三年才跟得上。對於出版,從內文到裝幀,時裝都是一個可靠的風向標。所謂暢銷書,其實就是書業的時裝。如何做常銷書,跟著巴黎學;如何做暢銷書,則要跟著米蘭學。

一個時尚品牌歷久不衰,無非三個要素:壟斷核心資源,守護獨門工藝,把握審美流變。說到核心資源,比方說面料,傑尼亞就是做面料起家的,雖然也供別人,最新最好的面料,卻從來秘不示人。又比如,諾悠翩雅壟斷了秘魯的駱馬毛,傑尼亞只能乾瞪眼。駱馬只有南美才有,其毛纖細柔軟,保暖性能遠超頂級羊絨,被譽為纖絨黃金。諾悠翩雅一件男裝駱馬毛短大衣,要賣人民幣二十萬元,傑尼亞望著垂涎欲滴。後來,發現哥倫比亞也有駱馬,但被一家女裝公司阿琉娜買斷了。阿琉娜做的是頂級女裝,因為貴得離譜,生意並不紅火。傑尼亞思來想去,最後一咬牙,花大價錢買了阿琉娜,總算到手了駱馬毛。傑尼亞立馬推出了男裝短大衣,售價比諾悠翩雅還貴六七萬。以此比出版,便是版權和作家資源。誰家如果獨自擁有了傑奎·羅琳,印書也不就像印鈔票?中信這些年搶引進版權,其兇狠程度,如同傑尼亞搶駱馬毛,也是咬牙頓足舍了血本。

2010年始,每年的全國書博會,我都有一場媒體見面會,比照米蘭的時裝發佈,一來推出新書,二來發布文化風尚和審美心態的預測。媒體倒也關注,同業卻無人響應,終究難成氣候。一個行業,不能製造共同話題,不能引領消費風尚,其商業操作的能量,也就打了大大的折扣。

——《滿世界》

里約熱內盧:準備好了,隨時可以海邊狂歡

文丨黎紫書

我在這裡。我在一月的河流。南緯二十二度五十四分,西經四十三度十四分。這麼說就覺得你需要用人造衛星來搜尋我。就覺得你如果用 Google earth,把地球放在顯微鏡下;隨著焦距的調整,或許你就能在一條瘦河畔的草棚底下發現正抬起頭來等待你的目光的我。

冬季的里約熱內盧陽光充沛,雨也下得很慷慨。那些我在赤道上見過的許多植物,比如棕櫚、蘇鐵、朱槿、九重葛、紅芋葉與無數蕨類,在這裡都因營養過剩而長得形態懶散,有點飽食終日無所事事的意思。河岸的樹上每天有許多小得像精靈一樣的猴子在縱躍奔竄,它們目無表情,如同森林中的巫族,每一隻看來像戴了個畫在指甲上的臉譜。

我看過這些猴子傍晚時沿著電線杆上的電纜攀行,如同忍者一樣悄悄潛入人類文明之中。它們不像我在英國郊區的院子裡看到的那些捧著堅果在打聽消息的松鼠,它們並不友善,且行走無聲,目光沉沉,安靜得像是正在讓自己消失。

好幾次我站在樹下與它們對視,都想起《幽靈公主》裡那些通體半透明,頭顱轉動時會發出計時器運轉之聲的森林精靈。嘀嘀嘀,嘀嘀嘀;順時鐘,逆時鐘;正計時,倒計時。

我把博爾赫斯也帶來了。坐在這裡讀拉丁美洲作家,矯情但應景,就像女人到了這裡的海灘就該穿比基尼。對我來說,這裡的人們確實充滿異域風情。年輕人大多健美而野性,穿得很少,吃得很多,肉食。眉梢眼角多有豹子般貓科動物的氣質,兇猛而妖嬈。

看到了嗎?我在這裡,巴西利亞時區,GMT-03:00。這麼說就覺得你應該以逆時鐘方向轉動你的地球儀。當你在今夜的夢裡收拾我留在窗臺上的殘影,我還在你的昨日,乘坐直升機盤旋在科爾科瓦多山的耶穌像頭上。真惱人,即便高於這世上最巨大的耶穌像也依然離天堂很遠,並且自覺如一隻蒼蠅,擔心會被耶穌揮掌擊斃。

賈平凹丨因為一個人,愛上一座城

觀光常常是行旅中最無趣的事,這時候我最需要一副墨鏡去掩飾自己的心不在焉。當人們在那巍峨的耶穌像下模仿神子的動作,紛紛對人世敞開懷抱,我想到的是來時路上遇到的一隻匍匐而行的樹懶,還有街上那些隨處可見的塗鴉。這是一個精力旺盛的城市,路上有許多穿著人字拖的男男女女,好像大家都準備好了隨時可以到海邊狂歡。耶穌住在山上,舉頭三尺有神明;富人區背後有貧民窟,住宅旁邊有河流、猴子與野豬。你也許會聽到槍聲、不會知道中伏的是一頭野豬或是一個毒梟。

來了一週,下榻的地方臨河。那河流水色混濁,兩岸各有一排半身泡在水裡的樹。它們枝繁葉茂,彼此勾肩搭背,像一群在河中泡澡不願起來的捲髮小夥子。這條瘦河十分安靜,七月的風在水面航行,冬季把手伸入水裡,撥弄它,以致那水看來冷而神秘,有時候會讓我懷疑水裡藏了巨蟒Anaconda。

不管怎麼說,這裡是魔幻現實的發源地。我在這裡便不免心不在焉,終日耽於奇思異想。只要想到在這麼狂野而好逸惡勞的美洲大陸,西班牙語和葡萄牙語又那樣地翹舌拗口、吵吵鬧鬧,馬爾克斯竟然寫了一本叫《百年孤獨》的書,這就會加深我對這地方的好奇與嚮往。當然還有博爾赫斯。他在談話錄中說了好些讓我印象深刻的話。其中有一句他是這麼說的:我們都活在時間裡。

說得多自然,像是在說“我們都活在空氣裡”。

都說了這麼久,還沒找到嗎?在這兒呢。在漂流的時間裡,在靜止的空氣中,在六十多億人口群居的行星上。我正捧著一個椰子,在享用我杯水車薪的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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