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汝昌丨懷念錢鍾書先生

青眼相招感厚知——懷念錢鍾書先生

文丨 周汝昌

1947年秋,我重返燕園,仍在西語系讀書。其時錢鍾書先生正在清華大學教授外國文學。燕京、清華兩名校相距“咫尺”,我常走成府村北的畦圃之小徑到清華園去訪友。敝友也是讀外文的,時常向我說及錢先生。(燕京大學北部包括了朗潤園,其命名是與清華對仗之義,蓋取唐太宗《聖教序》稱讚玄奘法師“松風水月,未足比其清華;仙露明珠,詎能方其朗潤”也。)

我回到燕大,中隔六年之久,學校也遭受了巨創,舊識師生寥寥無幾,中文系的閻簡弼先生,不拿我當“學生”,相見則論學問,他向我推薦錢先生的《談藝錄》(開明書店版)。我從吳允曾兄(哲學系,為教師)借得此書。這是我始“識”錢先生的因緣,讀之深為得味,喜歡這種治學之路數。

後來,又讀到他的《圍城》。對此小說,我不妨直言,心裡並不怎麼推崇,它的氣味流露出筆致心境的聰穎輕巧–––不少讀者最賞它的“機警”“俏皮”“幽默”的語文風格,其實這並非錢先生的真高處–––甚至可說是一種“短處”,它吸引一部分讀者的興趣與賞愛,卻難以屬於偉大文學創作的等級。

又後來,友人幫助去聽了一次錢先生的課堂講授,他一口純正的“英國英語”(有別於“美國英語”),講述瀟灑,風致不凡,不愧為名教授,深得學生們的敬佩。

但我們的交往並非師生之誼,卻帶有一點“傳奇”的色彩。大約是1948年之秋,因讀雪萊的OdetotheWestWind(《西風頌》),一時興起,即以《楚詞》“騷體”譯為漢詩。友人見而賞之,就拿給錢先生看。從此得到了他青目。記得一封惠札有云(大意):得一英才如此,北來為不虛矣!

友人給我的溢美誇讚,恐怕也起了作用,以致錢先生竟有興致邀我這個學生去晚餐。我感到這真是一種殊榮。當然也忘不了楊絳夫人的盛意,要為治饌費事。記得清楚的是,有一盤烹大蝦(津沽稱“對蝦”),當時的北京此乃不多見的佳品。

我的記憶力大半失靈了–––這次餐間的談話,竟不復存一字於胸臆中。只記得在感動之下,回來即作了七律一首,以志高情殊遇–––我們唱和的七律詩曾有很多篇,一字無存。有我和他原韻的,回信讚我押韻“如土委地”,即渾融一體,了無勉強之痕跡的比喻。

錢先生如此見賞於一名在校學員,並不足以說明我就真的十分高明卓異,卻令我體會到他的寂寞之感–––可以共語之人已然無多了。

周汝昌丨懷念錢鍾書先生

那時我的英漢對譯的興致特高,所選目標都是最佳的,為的是考驗自己的語文能力與治學真誠。一次選定了魯迅的《摩羅詩力說》,那種獨具風神的文言使我傾倒擊節,譯起來倒沒有什麼困阻,卻被幾個很長很生的外國人名卡住了,無法查對原文;於是我寫信求教於錢先生。蒙回札說(大意):如某某,某某,一見可知為×××(外國人名),而某某、某某,我也不知。(這些人名俱不記憶,但此惠答原函倖存。)

燕大圖書館是一座出奇的寶庫,你想找的書,可在此處不費任何煩難手續而一索可得,可以保證借到想借的百分之九十九的書。我這個西語系學生,專借線裝書,一個有趣的現像出現了–––那時借書極為便利,只需在書卡上簽名(或學號)就可以了。我所借的,一看書卡,竟是空白,我為多年來的第一個借閱人,這令我頗為驚訝而感嘆。

另有若干部清初人詩文集,則書卡上有了一個簽名者–––竟是“錢鍾書”。例如順、康時的顧赤方(景星)的《白茅堂詩集》,也只有我們二人借過,而書眉上卻有墨筆批註語,入眼便知此皆錢先生的手跡。我不禁讚歎他讀書面的特別廣博。

另有幾件事,順帶敘及。最早拜謁他,我帶了讀《談藝錄》的一束意見,呈上請參考(內容早忘了,似有一條提出“賒”在詩詞中是虛字無義,不作“多”解)。他接過去,順手放在小後窗的窗口處(清華彼時房屋很簡樸,不與今同),並不即閱。至於解放後《談藝錄》新版中有無採及千慮之愚,我總未能再讀,至今不詳了。

還記得那回談及中國詩的神韻問題,錢先生說:神韻是確實的存在,並不玄虛,只是有人不能領會到,便以為無所謂神韻。例如我的servant(原話用英文字)就無法理會什麼是神韻。

我想,他的意思是說明此乃文化教養水平的事,不能強求於每一個人,同時也說明,神韻是中國文化的特色,與西方是否一同?那也必須深細討究。

再一次是,我的本科畢業論文是英譯陸機《文賦》,其前言介述刊於StudiaSerica,其中提到錢先生為林方慶英譯《離騷》所作英文序言中將“文賦”譯為AFu-poemonLiterature。我覺得Literature涵義太泛,不如改為onwriting–––因為《文賦》本旨在於“為文之得失”,即寫作經驗心得之事也。我撰此文時尚未拜識錢先生,清華另一學友唐稚松兄出於一片“說項”的好意,將拙文印本送與錢先生看了。由於文中的“異議”,會引起他何種想法,我總不敢拜問,亦未見於何處有否討論。但從我們此後的往還親切而觀,他並無介意的跡像。

但到解放之後六十年代,一件難以名狀的事態發生了,即是種種批判運動中忽然又出現了一個新名目,叫做“撥白旗”。何謂“撥白旗”?原來那時講的是一切要突出政治,學術研究而不帶出政治性(其實指的不是思想水平實質,只是要引些革命詞句作為裝飾而已),就叫做專而不紅,叫“白專道路”,是要不得的(臨近“反動”的危險)。運動一開啟,紛紛尋找“白專”對像目標。

周汝昌丨懷念錢鍾書先生

那時該社領導人早都“黑”了,主管古典部的那同志最講政治,緊抓運動最積極,在所出的書中,選定了錢鍾書的《宋詩選注》是“白專”的大標本。於是組成了“批判小組”,要紛紛發言,務必分清“紅”“白”兩條道路的大是大非。

“批判小組”裡,業務上管詩的是麥朝樞,我原是小說專業,但因也有了“詩名”,也安排在組內。在一個晚上,開會“批錢”。麥老廣東人,口齒才能不高,講“普通話”很不動聽,我勝他一籌–––天津人學說北京腔。大概就因此,我的“發言”就“好”了。但此乃內部運動。不料“組內”整理出一篇批判文章交《文學遺產》公開發了,而且使我異常吃驚的是不用“某社批判小組”的署名,竟落了賤名三個大字的款!

當然,這也許全出好意–––是看重我,培養我引導我(我本就是個“白專型”)。但這麼一來,事情“個人化”了,把我和錢先生公開放在了一個“對立”的地位。

別人議論我不及知。錢先生看了,心中作何感想?對我的“變化”又作何“評價”?那就不問可知了。

對於《宋詩選注》,我從學術上並非全無意見,那是另一性質。如今卻成了一種尷尬的政治性事態。錢先生從此絕不會再理我,我也無意辯解,因為應當自己引咎。

1998年的一天,忽然傳來了錢鍾書先生辭世的消息。我不禁悲從中來,即以拙句抒哀致悼–––天際星茫黯黯垂,大師辭世動深悲。

避居名位名斯大,謝榜學門學自奇。

落落管錐謙在己,茫茫中外後來誰。

依稀五十年前事,青眼相招感厚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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