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盡的悲就是無限的美,從川端康成的《雪國》看日式審美之“哀”

無盡的悲就是無限的美,從川端康成的《雪國》看日式審美之“哀”

一、川端康成:生來就承受“失去”的孤獨者

川端康成是日本新感覺派作家,著名小說家,小說造詣甚高,早年曾獲得菊池獎、藝術院獎、野間文藝獎等日本優秀文藝獎項。他亦是首位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日本作家,可以說是日本文學界的“泰斗級”人物。

雖然他的文學成就碩果累累,但人生之路並沒有如同他的文學生涯那麼順坦。他兩歲喪父,三歲喪母,從小便由祖父母撫養。

然而,隔代親人相依為命,僅存的溫情尚未撫平他失去至親的皺褶,姐姐和祖母就相繼離世。16歲時,川端最後一個親人祖父也去世了。少年時期孓立一身的不幸命運,使川端形成了憂鬱傷感的性格特質。

川端康成自小的志向是成為一名小說家,他博覽群書、涉獵廣泛,深受佛教幽玄和“虛無主義”等哲學思想的影響。其中,影響最深的當屬紫式部的小說《源氏物語》。

川端認為,《源氏物語》是日本從古至今最優秀的一部小說,即使到了近代,也沒有一部作品能夠與之媲美。《源氏物語》等

“物語文學”所衍生出的美學概念便是“物哀”

“物哀”,簡單地說,就是“真情流露”。“物”就是認識感知的對象,“哀”就是認識感知的主體。“物哀”就是主體的情感和感知對象互相吻合時產生的和諧的美感。

葉渭渠在《日本文學思潮史》中提到“物哀”有五大特質:“一、感動,二、調和,三、優美,四、情趣,五、哀感”。

在川端的小說中,最為突出的就是“哀感”。原生家庭造就的“孤兒氣質”以及日本古典文學“物哀”審美的雙重影響,讓川端康成的小說逐步形成了又美又悲的文學意韻。在《雪國》中,我們便可以看到若隱若現、繾綣流連的悲哀思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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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雪國》:“虛無主義”架構下的悲情故事

《雪國》是川端的一部絕美的中篇小說,字數不足十萬,卻反覆斟酌推敲了12年才定稿。從青年改到中年,川端斟字酌句,給我們塑造了一個唯美虛幻的精神境地--雪國。

小說開頭寫道:“穿過縣界長長的隧道,便是雪國。夜空下一片白茫茫。火車在信號所前停了下來。”簡潔凝練的幾句白描,讓人彷彿一下子到達一個不惹塵埃、潔淨神秘的冰雪世界。

故事從主人公島村第二次坐車前往雪國拉開帷幕。此次旅途,島村是前往雪國與駒子相會。

第一次來雪國爬山,島村便在溫泉浴場認識了駒子。彼時的駒子容貌姣好,嫻雅潔淨。初次相見,川端是這樣刻畫駒子的:

“女子給人的印象潔淨得出奇,甚至令人想到她的腳趾彎裡大概也是乾淨的。

出落得如此乾淨的駒子,在與島村的言談間,讓枯寂無聊的島村逐漸產生難以言明的情感。而駒子則被島村不向朋友求歡的誠摯態度所感動。同時,島村來自東京大城市的氣息以及對舞蹈、文學的獨到見解,更讓身處孤獨之境的駒子彷彿覓到了知音。

島村與駒子互生情愫,島村許諾自己還會再次來看駒子。因而,便有開篇的第二次雪國之旅。

半年過去,島村坐上前往雪國的這趟列車,他遇見了另一個空靈美麗的姑娘--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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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途中,在乘車時無聊之際的島村慢慢注意到了葉子。葉子那美麗的眼睛映照在車廂的玻璃上,與窗外的暮景相互重疊消融,如夢如幻的鏡像,讓島村凝視許久併為之心動。

那時的葉子正認真地照顧她身邊病重的男人,無暇顧及他人,而這個病人正是駒子的舞蹈師傅的兒子行男。

島村第二次到達雪國,駒子已成為一名真正的藝伎,島村心中難免為之惋惜。在按摩女的口中得知駒子成為藝伎是為了給師傅的兒子行男治病時,島村心中又產生了憐愛之意。

在第二次的歡會中,島村瞭解到病人行男是身患腸結核回家等待死亡。但是,關於葉子的一切,駒子似乎不願提起。

作者川端沒有使用過多的筆墨來描寫葉子與行男,葉子與駒子的關係。不明朗的人物關係更是營造了一種濃重的朦朧虛幻之感。

駒子對島村十分著迷,為他彈三絃琴,更為了給島村送行堅決不回去看即將死去的行男。

第三次雪國之行是飛蛾產卵的季節,這時駒子的師傅已經死去。駒子對島村的熱情不減,而這一次葉子準備跟隨島村到東京去謀生,不料在一次大火中,葉子美麗的生命卻意外墜亡在火海中。

川端用凝練的筆觸刻畫了三個鮮活靈動的主體人物,三個人的宿命糾葛,在朦朧與虛無感中,在美與悲的白雪之境中綻放開來。

一個是眼睛裡閃爍著燈火的姑娘,一個是憑著手指的觸感記住的女人。島村在靈與肉的抉擇中徘徊,然而,得到的瞬間也是失去的片刻,一切的美好在發生時隨著淡淡的哀愁隨煙消散,幻化為虛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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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式審美之“哀”:無盡的悲就是無限的美

在虛無的唯美世界中,因為有鮮活靈動的人物而顯得美麗而神秘。駒子具有堅定蓬勃的生命力,是具體的潔淨之美;葉子具有空靈清澈的內在,更是象徵著一種意念之美。同時,在川端的筆下,這種極致美又是帶著淡淡的悲愁。

幼年便遭遇親人離世的川端曾說:“可能由於我是個孤兒,是個無家可歸的孩子,哀傷的漂泊的思緒纏綿不斷。”

因此,在川端的作品中“孤寂”“悲慼”便成了關鍵詞。在雪國中,川端在悲與美的相互幻化中,詮釋了一種特有的審美色彩--“哀感”

1、情感之“哀”

男女戀情的“哀感”,主要體現在島村、駒子、葉子、行男四人的情感糾葛上。

首先是駒子對島村近乎沉迷的愛慕。

駒子數著日記本上離別的日子,限定了相會四年的期限。駒子的付出,在島村眼中卻是一種美的徒勞。

因為在東京已有妻室的島村,深知自己不能真正給予駒子終身的承諾。他對駒子的短暫依戀只是出於對潔淨肉慾的嚮往,更是對駒子徒勞無益的迷戀的同情。駒子對島村的愛戀註定是沒有結果的苦等。

其次是島村對葉子為之牽動的幻想。

葉子的聲音優美而近乎悲悽,她“盪漾著純潔愛情的回聲”滿足了島村對一切美好的幻想;葉子映照在火車玻璃上那靈動的眼眸也是島村魂牽夢繞的幻影。

然而,當泡影逐漸膨脹時,卻在不經意間破碎消亡。在葉子答應跟隨島村前往東京之際,一場意外便將島村的純潔愛戀燃為灰燼。

最後是葉子對行男幾近瘋狂的守候。

行男的病逝,也若隱若現地留下氤氳的哀愁感。作者雖沒有明確表明葉子與行男的關係。但在火車上,通過島村的視角,也側面刻畫了葉子對行男真摯的感情。葉子帶著病重的行男回家,殷勤伺候,全神貫注如慈母那般。

行男臨終前想要見駒子,葉子苦苦哀求駒子回去是為哪般?很顯然,葉子在乎行男。即使在行男去世埋葬後,她也天天到蕎麥地去上墳。葉子的愛意幾近瘋狂,就如她自己轉述駒子對她的評價:“駒姐說我快要發瘋了”。

徒勞的迷戀,破滅的泡影,瘋狂的守候,都彰顯著男女情感愛而不得的“哀感”。三個人的情感,四個人的糾葛,如宿命一般,緊緊地捆住男女之間悸動的心。

無盡的悲就是無限的美,從川端康成的《雪國》看日式審美之“哀”

2、世相之“哀”

《雪國》中沒有直接刻畫出人情炎涼的世態。川端通過主人公島村對萬事萬物的態度表現出來的無力感來展現對世態的“哀感”。

《雪國》創作過程中,日本身陷瘋狂的侵略戰爭中。動盪的年代,侵略主義價值觀的扭曲對人性進行擠壓和異化。

信仰支離破碎,人生飄渺無常,讓川端產生極度的孤立和絕望,充滿著虛無與無力感。而川端則將這種無力感賦予於主人公島村這個人物形象的精神世界裡。

島村出生在東京富裕家庭,無需為生活奔波勞碌。但沒有職業的他無所事事,否定生活的價值,內心隱藏著巨大的空洞。比如:

島村去登山,費了很大力氣登上山頂,卻覺得此種行為是典型的徒勞;
駒子閱讀小說做筆記,只是記標題、作者和書中的人物關係,在島村的眼中是徒勞;
駒子作為一個在東京待不下去的城市敗北者卻對城市事物充滿憧憬,也是一種徒勞;
駒子為了給師傅那得了不治之症的兒子行男治病,委身成為藝伎的行為,更是一種徒勞;

駒子對自己的愛,也是一種美的徒勞,島村甚至認為,生存本身就是一種徒勞。

這一切空有的徒勞之感,是川端對世態的無力感所延伸出來的“哀愁”。日本侵華戰爭的挫敗和戰敗後的屈辱,川端康成作為一個普通國民,他無力反對,只有將這種孤獨和無力的糾結,通過島村形象的“徒勞”人生觀來予以抒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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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自然之“哀”

川端康成說過,春天的花,秋天的月,夏天的杜鵑和冬天的雪,是最普通平淡又最美麗的東西,具有長久的生命力。

因而,在《雪國》中,大自然的萬事萬物彷彿有了感動人心的調性。

島村看到在雪天夜色,家家戶戶低矮的屋頂顯得越發低矮,整個村子都靜悄悄地沉浸在無底的深淵之中,這是對冬日季節的“哀感”。

看到飛蛾如枯葉般飄散死去,感到美麗是短暫的,是典型的悲秋思緒;見到連綿的群山在夕陽晚照下披上秋色,島村覺得那點淡綠反而給人一種死的感覺,也是一種對傷秋情懷。

看到縐紗,更是想到男女之間的摯愛之情,並不像一件縐紗那樣能夠留下實在的痕跡。人的依依之情,卻沒有縐紗的壽命那麼長久。

這一切,如同時間稍縱即逝,讓人頓感秋的悲涼、冬的冷寂。在川端的筆下,大自然也如人的情感那般,具有“哀”的思緒與情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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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死亡之“哀”

除卻大自然的美之外,日本美學中,有“哀之極致為美”的說法。在川端的人生哲學中,最高級的悲哀是死亡,無盡的悲就是無限的美。

在《雪國》中,葉子最終死了,這當中有說不出的苦痛和悲哀,但是島村總覺得葉子並沒有死。她內在的生命在變形,變成另一種東西。

川端曾經說過:“沒有比死亡更高的藝術,死即是生,無言的死,就是無限的活。”

川端把美的化身葉子最終以死的方式展現出一種更為高級的終極境界,悲慼感和虛無感在最終一刻同時爆發,這與川端的人生軌跡和理念不謀而合。

無盡的悲就是無限的美,從川端康成的《雪國》看日式審美之“哀”

四、結語:

川端康成《雪國》給我們展現了一個又美又悲的虛幻世界。獨特的“哀感”源自日本美學概念--“物哀”,更來自於川端自幼的悲慼孤獨的人生閱歷。葉渭渠認為“物哀”的思想結構可以分為三個層次:

第一層是對人的感動,以男女戀情的哀感最為突出;

第二層是對世相的感動,貫穿在對人情世態的詠歎;

第三層是對自然物的感動,尤其是季節帶來的無常感。

這三層“哀感”,在川端的《雪國》中都顯露無遺。此外,《雪國》中還體現出一種更高級的美感,糅雜了川端自身追求極致哀感,即對死亡之悲的刻畫。無盡的悲即是無限的美,深刻彰顯出川端極致的美學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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