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析《史记》中的奇异叙事,看司马迁对古典志异小说的影响

引言:在《报任安书》中,司马迁明确指出了自己创作《史记》的心态和目的,即“

发愤之所为作”与“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此种心态和目的使得《史记》在叙事上虽以“实录”为原则,但同时又加入了许多奇异叙事。

分析《史记》中的奇异叙事,看司马迁对古典志异小说的影响

司马迁画像

在两汉时期,《史记》的实录叙事和奇异叙事都备受诟病,如扬雄称之“是非颇谬于经”,王允痛呼“昔武帝不杀司马迁,使作谤书,流于后世”。但到了魏晋南北朝时期,《史记》的实录叙事逐渐被认可,如裴松之即为司马迁打抱不平道:迁为不隐孝武之失,直书其事耳,何谤之有乎

同时值得注意的是,《史记》的奇异叙事对志异小说产生了直接影响,如《搜神记》、《搜神后记》、《神仙传》等在体例和叙事上都与《史记》极为相似。下文,笔者就《史记》的奇异叙事及《史记》奇异叙事对志异小说的影响两个问题展开讨论。

分析《史记》中的奇异叙事,看司马迁对古典志异小说的影响

一、《史记》的奇异叙事

《史记》中的奇异叙事主要可分为两类:以奇异传说为史、对传奇事件的虚构演绎。以奇异传说为史主要表现在以下两个方面:以神话传说为古史;以奇异事件塑造历史人物。对传奇事件的虚构演绎主要体现在以下两个方面:对历史事件的虚构演绎,如《赵世家》中“赵氏孤儿”的故事;对传奇游侠故事的演绎,见于《游侠列传》与《刺客列传》中。

1. 以奇异传说为史

《史记》“上记轩辕,下至于兹,著十二本纪”,“下至于兹”很好处理,但“上记轩辕”却是一个大问题。司马迁本人也在《五帝本纪》中明言:《尚书》独载尧以来,而百家言黄帝,其文不雅驯。面对这种情况,司马迁可以像《尚书》一样从尧开始叙述,但是那样就遗漏了黄帝、颛顼及帝喾,将造成重大缺憾。司马迁以《五帝德》、《帝系姓》中记载的故事为基础,结合实地考察取材、取证于民间的方式,“

西至空桐,北过涿鹿,东渐於海,南浮江淮矣”,化神话传说为古史,同时注重突出人物之间的联系,形成连续的线性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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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帝像

炎帝与黄帝的阪泉之战,黄帝与蚩尤的涿鹿之战,司马迁在面对这两个神话事件时,除去了其中驳杂的细节,将之化为了有政治意味的历史事件。从“

轩辕之时,神农氏世衰”到“蚩尤作乱,不用帝命”再到“诸侯咸尊轩辕为天子,代神农氏,是为黄帝”,炎帝、黄帝和蚩尤的故事不再被叙述为浪漫的神话故事,而是被演绎成了一种权力变更。在黄帝被尊为天子之后,叙事主线则变成了权力的继承,表现为注重人物之间的联系,在时间上形成线性叙事。如通过“黄帝崩,葬桥山。其孙昌意之子高阳立”引出颛顼,通过“帝颛顼生子曰穷蝉。颛顼崩,而玄嚣之孙高辛立”引出帝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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涿鹿之战

同时,司马迁还注重以奇异出身塑造人物形象。《五帝本纪》中的黄帝“生而神灵,弱而能言”,高辛“高辛生而神灵,自言其名”;《殷本纪》中玄鸟生契,《秦本纪》中玄鸟生大业;《高祖本纪》中“见蛟龙于其上,已而有身,遂产高祖”,即说刘邦并非凡夫俗子。这种叙事主要是为“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欲借奇异出身解释那些朝代的建立者为何能创造丰功伟业。

2. 对传奇事件的虚构演绎

上文谈到了《史记》化神话为史及用奇异事件塑造人物的叙史手法,这是司马迁奇异叙事的一部分。下文即以“赵氏孤儿”和游侠及刺客的故事为例,讨论司马迁对传奇事件的虚构演绎。

“赵氏孤儿”的故事最早见于《左传》、《国语》及《吕氏春秋》等史书中,但记载都较为简略。如《左传·成公八年》中对赵武的记载为:

晋赵庄姬为赵婴之亡故,谮之于晋侯,曰:原、屏将为乱。栾、郤为征。六月,晋讨赵同、赵括。武从姬氏畜于公宫……乃立武,而反其田焉。其中并未叙述程婴和公孙杵臼救孤的故事,但是到了《史记·赵世家》中,司马迁却花了极多笔墨叙述“程婴救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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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过《左传》,我们不难发现“赵氏孤儿”本是一个因赵氏一族乱伦而引发的自相残杀的故事。司马迁在不改变事件主体的情况下,以尚在襁褓中的赵武为中心,演绎了一出“程婴救孤”的大戏。《史记·赵世家》载:

晋景公之三年,大夫屠岸贾欲诛赵氏……贾不请而擅与诸将攻赵氏于下宫,杀赵朔、赵同、赵括、赵婴齐,皆灭其族……诸将不许,遂杀杵臼与孤儿。诸将以为赵氏孤儿良已死,皆喜。然赵氏真孤乃反在,程婴卒与俱匿山中

此时的“赵氏孤儿”事件已由因乱伦而引发的倾轧事件,变成了侠义之士救孤及孤儿复仇的英雄事件。其中确实存在历史细节失真的现象,这可谓是司马迁之失。但值得注意的是,其中所歌颂的见义勇为的英雄行径、视死如归的崇高情怀,不仅是司马迁“发愤之所为作”的情感诉求,亦是创造性地将艺术真实与历史真实结合在了一起。这种对侠义的呼唤,还体现在了《游侠列传》与《刺客列传》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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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氏孤儿剧照

汉兴有朱家、田仲、王公、剧孟、郭解之徒,虽时扞当世之文罔,然其私义廉洁退让,有足称者。在《游侠列传》中,司马迁指出那些侠义之士虽然常以武犯禁,但是他们的行为却是合乎道义的。朱家、田仲、王公、剧孟、郭解等侠士,其行虽不轨于正义,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刺客列传》通过讲述曹沫、专诸、豫让、聂政、荆轲五位此刻的故事,歌颂了他们视死如归的英雄气概以及以弱搏强的刚强品质。如本传中所言:此其义或成或不成,然其立意较然,不欺其志,名垂后世,岂妄也哉

侠以武犯禁,侠士为正统史学家所不容,司马迁也因之受到诸多诟病。另一方面,司马迁对英雄行径及侠义情怀的歌颂,对统治阶级的批判与反抗,又直接启发了后世志异小说。

二、《史记》中奇异叙事对志异小说的影响

魏晋南北朝的志异(志人、志怪)小说是我国最早的古典小说,代表作有《搜神记》、《搜神后记》、《述异记》、《神仙传》及《甄异传》等。单看篇名中“记”与“传”,即不难发现其具有的纪传色彩,进一步观察志异小说的体例,更能发现其带有明显的纪传色彩。此外,在选材和立意方面,亦可发现志异小说对《史记》“爱奇”及“赞侠”的继承。下文以志异小说的代表作《搜神记》为例,对比《史记》进行分析。

分析《史记》中的奇异叙事,看司马迁对古典志异小说的影响

在分析《史记》的奇异叙事时,笔者指出其主要体现这四个方面:以神话传说为古史、以奇异事件塑造历史人物、对历史事件的虚构演绎及对传奇游侠故事的演绎。观察奇异小说的选材和立意,不难发现与《史记》爱奇与爱侠之风高度契合,其中爱奇主要体现在选材方面,而立意则是体现在立意方面。

《史记》通过奇异出身及奇异经历等方法塑造人物,如黄帝生而神灵、玄鸟生商及蛟龙生高祖。而志异小说,正是以奇异事件为主体。如《搜神记》中记述的第一位神话人物赤松子,其人“服冰玉散,以教神农,能入火不烧。至昆仑山,常入西王母石室中,随风雨上下”。又如宁封子“世传为黄帝陶正,有异人过之,为其掌火。能出五色烟”,偓佺“形体生毛,长七寸。两目更方。能飞行逐走马”。对于正史中有记载之人物的虚构演义,更能看出其《史记》的影子,如钩弋夫人“以谴死,既殡,尸不臭,而香闻十余里”,如华佗医太守之女时“

以绳系犬颈,使走马牵犬……乃以药饮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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钩弋夫人影视形象

《史记》虚构“程婴救孤”的故事,呼唤侠义精神,同时亦指向复仇;为游侠及刺客列传,为的是歌颂英雄行径,而立意却在于反抗。如在弱燕与强秦的对抗中,荆轲挺身而出,高渐离歌之“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

”,此深具艺术的悲壮美。《搜神记》干将莫邪的故事,兼具赵武的复仇以及荆轲的视死如归。

楚干将莫邪为楚王作剑,三年乃成,王怒,欲杀之……莫邪子名赤,比后壮,乃问其母曰:“吾父所在?”……于是子出户,南望,不见有山,但睹堂前松柱下石砥之上,即以斧破其背,得剑。日夜思欲报楚王。干将为楚王作剑,剑成后惨遭杀害,其子长成后想要替父报仇,其叙事结构与赵武故事基本一致。但不同的是,干将之子并非完全凭借自己的力量复仇,而是依靠了侠客的力量。干将之子“自刎,两手捧头及剑奉之”,侠客亦果真不负所托。客以剑拟王,王头随堕汤中;客亦自拟己头,头复堕汤中。可见侠客是抱着必死之心前去献宝的,这种言出必行视死如归的精神,是对《史记》中刺客与游侠精神的继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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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将莫邪故事插画

同时值得注意的是,《搜神传》的作者干宝本人即是一位史官。干宝所著《晋纪》共二十卷,自晋宣帝至晋愍帝前后五十三年,采用的是编年的叙史手法。但分析《搜神记》的叙事手法,却可发现其中带有明显的纪传色彩,而非编年。《搜神记》第一卷上称神农下至曹魏,从神话时代的赤松子叙说到近世的弦超,可谓沿用了《史记》“上记轩辕,下至于兹”的框架结构。

在具体的叙事过程中,《搜神记》亦表现出了明显的纪传色彩,其中左慈的故事、葛玄的故事、董永的故事、弦超的故事等等都可视为人物传记。其开头都为对人物的大致介绍,如弦超故事云“魏济北郡从事掾弦超,字义起”,董永故事云“汉,董永,千乘人。少偏孤,与父居肆,力田亩,鹿车载自随”,这与《史记》中《高祖本纪》所云“高祖,沛丰邑中阳里人,姓刘氏,字季”及《项羽本纪》所云“项籍者,下相人也,字羽。初起时,年二十四

”如出一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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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永七仙女故事

《搜神记》中故事的结尾部分亦有明显的史传色彩,往往通过叙述貌似可信的事件增强故事的真实性。如弦超故事结尾云“张茂先为之作神女赋”,李寄故事结尾云“越王闻之, 聘寄女为后, 拜其父为将乐令”。

参考文献

  • 干宝 《搜神记》
  • 班固 《汉书》
  • 范晔 《后汉书》
  • 左丘明 《左传》
  • 司马迁 《史记》、《报任安书》
  • 李建国 《唐前志怪小说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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