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的人們》:試看川端康成融在物哀文化中的"人情美"

1968年,瑞典文學院將諾貝爾文學獎頒給了一個日本人,"由於他高超的敘事性作品以非凡的敏銳表現了日本人精神特質",沒錯,這個人就是川端康成,他是

第一個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日本作家。

從諾貝爾頒獎理由上看,"非凡的敏銳"、"日本人精神特質",是川端康成作品最突出的特點。他以超人的敏銳裡,捕捉生活裡的點滴情感,孜孜不倦地追求美,探索日本人的精神世界。

他對美的追求,是通過吸收日本古典文化中的"物哀美"來實現的。"物哀"是日本古典文化最為迷人的一部分,從紫式部的《源氏物語》開始,到芥川龍之介,到川端康成到谷崎潤一郎到太宰治到村上春樹,"物哀"之美,從來沒有離開過日本人的文化精神領域。反而,隨著眾多作家的演繹,內涵變得更為豐富了。

"物哀"對生命萬象予以感動、悲哀又優美的情感元素,它被分成三個層次,第一層是男女戀情的哀美之感,第二層是人生世相之美,第三層是自然美。而川端康成吸收了"物哀美"中"哀"的內涵,使其作品中人物之間的關係,無論是情侶之間,還是父女、母女之間,都流露出憂鬱、悲哀的情緒。但川端康成並不止於此,他的人物之間,儘管因為境遇和環境會出現哀愁、哀婉等情感,但是人與人之間呈現出的關愛之情卻是體現了人性之美、人情之美。

川端康成的短篇小說集《愛的人們》初版於1941年,由新潮社出版,這部集子包含了九篇小說,包括《母親的初戀》《女人的夢》《夜間的骰子》《歲暮》等。故事囊括了男女戀情、夫妻關係、父女關係等關係,並以此揭示人與人之間的美好情感。

《愛的人們》:試看川端康成融在物哀文化中的

圖/川端康成

一、 愛情之美:哀而不傷

川端康成經歷過一段不幸的初戀,又加上早年悲傷的經歷,面對親人的相繼離世,形成了他悲觀的性格。於是,他將這種悲哀的情緒注入作品之中,致使他的故事氛圍帶著濃濃的哀傷感。

在《愛的人們》這部短篇集子裡,以"愛"之名,人物之間互相糾纏。他的筆下,常常相愛的人或單相思的人,都沒有圓滿的結局。

《母親的初戀》中雪子自小就被灌輸一個叫佐山的男人的存在,母親民子那段後悔卻無法重來的初戀,是她這輩子苦難生活的開始。佐山在民子死後,毅然收養了十六歲的雪子。雪子在佐山家,做家務,照顧沒有血緣關係的妹妹,如此生活了幾年。那幾年,雪子是如何壓抑自己的情感,不得而知。她愛著母親的初戀,他卻是她的養父,這份"不倫之戀"像一座大山壓在她的心間吧。令人悲傷的是,如今他卻要親手送她出嫁,她在給友人的信中寫道:"我是奉命嫁人的。"而佐山已然察覺這份來自少女的情愫,他的心中"一個勁地閃現著從民子延續到雪子的始終如一的愛的電光"。

而在《歲暮》中,作者也同樣寫了一個愛而不得的故事。泉太是被評為"冷酷"的劇作家,在歲暮之時會應報社之邀寫字幅。而他的讀者和字幅購買者裡,就有妙齡少女千代子,千代子是他狂熱的粉絲,並且成功地約他見面。中年的泉太,以為早已泯滅的愛情之火,在和千代子的往來中燎原升起。聽聞千代子要結婚的消息,他給她寫了一副字:"朝聞道夕死可矣"。這並不是一副祝福的字,而是隱藏著泉太得不到、不甘心的悔恨。這種悔恨是,倘若早晨能愛上千代子,傍晚便可死去。他在千代子這件事情上的驚訝和悔恨,是他由悔恨持續和堆積的一生的寫照。

川端細膩的筆墨刻畫了這些人物內心的愛慕之情,喚起了千萬讀者的共鳴。男女之間的愛戀既純真美好,又心酸不已,這正是川端的悲美愛情,是"物哀美"的最佳代言。愛情的不完美,卻能凸顯愛情的珍貴,悲劇,讓愛情昇華。就像羅密歐與朱麗葉、梁山伯與祝英臺,他們的不完美結局,才恰恰讓故事成為千古絕唱。

人生總有許多遺憾,愛情亦是。有遺憾的愛情,更讓人刻骨銘心。

然而,他們的情感,是哀而不傷的。人物之間的情愫,籠罩在"物哀美"的氛圍之中,夾雜著苦澀的甜蜜。就像《伊豆的舞女》中"我"和燻子的愛情,糾結、迷茫,卻也真摯、深刻。不管是雪子對佐山,還是泉太對千代子,他們的愛情都是潔淨而純樸的,如此淡化了愛而不得的悲傷感,反而呈現出一種別樣的美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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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情之美:哀而不憐

川端康成幼年時,父母便亡故,和姐姐相依為命,後來姐姐姐夫因病去世,疼愛他的祖母也接著去世了,14歲時,祖父也溘然長逝。他曾寫了一篇《參加葬禮的名人》來回憶自己的幼年生活,少年一個人孤零零活在世上,那種孤兒的寂寞感一直伴隨著他。這也是他對人與人之間關係有非凡敏感的原因。

他寫孤兒的生活,卻不總是悲慘的,反而通過他們的生活,來表現世間的溫暖、人與人之間的互愛

《伊豆的舞女》中,藝人巡迴旅途勞頓,並且因職業的特性還會遭人歧視,不過他們之間卻能互相關心,保持溫暖的情誼,即使身份低微,卻能不卑不亢,彼此互愛互助。如隊伍中的唯一男性榮吉,很尊重妻子的母親阿媽,關愛自己的妻子千代子,疼愛燻子,冷靜地保護十四歲就當藝人的妹妹。

佐山知道初戀生活不幸,即使不能在物質上給予幫助,卻仍在心裡掛念,"是自己愛過民子,又被她背棄,他悲痛過,又忘記了那一切,且沒有受到任何的損害。"本是被背叛的人是自己,可是看著對方過得不好,卻反而自己覺得愧疚。最後還為她操辦葬禮,收養了她唯一的女兒。佐山是個善良、樸實、熱心的人。

川端筆下的人物,或許會遭許多不幸和辛酸,但是他總能在不幸之中用溫情撫慰人心。就像《夜間的骰子》中主人公水田會去關心一個愛在夜間投骰子、可能是大家口中神經病的舞女;《燕子童女》中牧田夫婦關心一個孤獨的混血兒的內心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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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總以為這個世界是冷漠的,因為總有人冷眼旁觀別人的不幸和悲傷,總有人嘲諷別人的付出和成功。殊不知,一個冷漠的世界,都是人與人之間關係的冷漠。我們總覺得,很多時候,自己就像加繆筆下的"局外人",不關心外界,也不在乎外界如何看待自己,把自己和世界隔絕獨立起來。這只不過是我們害怕受傷害,害怕付出得不到回覆,真心換不來誠意,反而換來傷害。所以,就像刺蝟一樣,就像仙人掌一樣,為自己周身插滿堅硬的刺。

而川端康成卻告訴我們,人當有純潔良善的心。就像《雪國》中的駒子,為幫少年時期的朋友支付醫療費用,不惜當藝伎,在她看來,雖與行男並未成為夫妻,但是遇到困難依然要伸手相助。一個心地純潔的人,哪怕命運多舛,也能在令人哀憐的同時,又令人感動的。即使他們生命悲哀,但是卻不需要過度的可憐。

他在《歲暮》中寫道:"與人相見的時候應該儘量熱情相待,也許什麼時候又會分離,也許會無法再見。"現實中我們尚且要如此,而在陌生的網絡空間,同樣需要保持一顆善良之心。就像前段日子暨大女生輕生的熱搜,許許多多陌生網友紛紛留言,表示願意聽她傾訴,陪她做她想做的事。那些留言很溫暖,是上千上萬陌生人從心而發的善意。即使那些話沒能把她呼喚回來,但是,我們依然可見,這世界還是溫暖如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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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家之羈絆:哀而不分

在家庭成員關係之中,夫妻關係、母子關係、母女關係、父子關係、父女關係五種關係是常被書寫的。日本同中國一樣,深受儒家傳統文化的影響,非常重視家庭關係,家庭的和睦,都離不開這些關係的妥善維護。

在關於愛情和夫妻關係的刻畫上,日本作家渡邊淳一算得上是佼佼者,他對於人內心的情愛和家庭之間的矛盾有著深刻的討論。母子關係中最為著名的要數"俄狄浦斯情結",俄狄浦斯殺父娶母的行為,被弗洛伊德拿來大做文章,因而有了這樣一個具有代表性的"畸形"關係。在母女關係上,華裔女作家譚恩美的幾部小說,包括搬上熒幕的《喜福會》,一直在書寫母女之間的矛盾,並試圖尋求解決之道。

父母與子女,因為代際不同,所處文化政治等背景的差異,往往會產生很大的衝突,而如何調和彼此之間的關係,是維護一個家庭團結的基礎。而現實是,我們往往忽略了對方的情感訴求,父母干涉孩子的選擇,孩子不理解父母,互相缺乏必要的溝通,那麼家庭關係必然會分崩離析。

川端康成的內心對家的渴望,在作品中可以窺探一斑。雪子成為孤兒後,作者讓佐山收養了她;《夫唱婦隨》寫了一對相伴多年的夫妻,相約記得年輕的故事,老了讓妻子說給他聽;《一個孩子》中年輕的夫婦經歷產子的折磨,最終迴歸平靜的家庭生活。

在世情之中,家是人們最終的庇護所。法國著名的現象學哲學家巴什拉曾在書中寫到:"家宅庇護著夢想,家宅保護著夢想者,家宅讓我們能夠在安詳中做夢。"家給我們安心追夢的堅實後盾。也許你會覺得家是你的羈絆,絆住你逐夢的腳步,然而無法否認的是,離了家的羈絆,你就如浮萍的野草,隨波逐流。古代戲文中常常有戰亂或者土匪作亂等因素,導致家庭分崩離析的橋段,沒了家的女主人公只能外出賣藝,或者千里進京尋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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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本短篇小說集中,川端多次通過人物之口,道出了家的羈絆。在他的筆下,夫妻關係大多朦朧,看不清真切的情感,這仍帶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影子。夫妻之間更像是履行任務般地在一起,比如《一個孩子》中年輕的夫婦,女孩因為被家裡安排婚姻,後離家出走,和男朋友住到了一起,因為懷孕而被迫結婚。但父母與子女的關係上,尤其是父母在嫁女兒這件事上,他們往往對女兒有著深深的依戀之情。

比如《母親的初戀》中妻子時枝說:"我們的孩子,我可不會著急讓她出嫁,讓她先談戀愛,肯定先談戀愛。"而不是像《待嫁的人》中的弘子一樣,要嫁到一個不熟悉的人家去。又如《歲暮》中,"如此戀戀不捨,又何必把女兒嫁出去呢……",後又想到女兒追求到自己的幸福,也是不錯的事。

父女關係是很微妙的,在女兒小時,她是父親的"小棉襖""前世的情人",長大後,父親把女兒送出門求學,接著把她送到另一個男人手裡,看她忍受生活的悲歡,擔心她不會照顧自己,擔心她遇到壞人,擔心她心情壞時誰來陪她,諸如種種。《燕子童女》中章子說:"我父親一聽到我出嫁的消息,忽然變成了一位幻想家,為我的事,種種空想。"父親這樣的言行,在外人看來,其實挺可憐的。然而就是這樣的互相依賴之情,才是家的終極意義。

儘管川端筆下的家,總是蒙蓋著某些陰影,家庭成員會經歷分歧和爭吵,但是這亦說明彼此之間的牽絆至深。無論他們經歷多少矛盾和分歧,最終都不會分離。

《愛的人們》:試看川端康成融在物哀文化中的

川端康成曾有過一次被悔婚的經歷,他曾希望有一位女人能將自己從痛苦的"失愛"人生中拯救出來,然而結婚對象尹騰初代悔婚了。經過這次事情之後,川端變得更加敏感、膽怯和自卑,自我壓抑和孤僻。這份傷痕被他記錄在作品《獨影自命》中。

也許正是經歷過如此多的悲傷,使他的作品呈現出一種哀婉悽美的風格。餘華說他的語言是"柔軟"的,這個評價不失偏頗,而正是這樣柔軟的語言,才能把女子放在"物哀"美的氛圍之中,極盡筆墨寫她們的喜怒哀樂,為她們營造了一種淒涼又絕美的環境。

卡爾維諾在定義"經典"作品時,曾有這樣一個原則:"經典作品是這樣一些書,它們帶著先前解釋的氣息走向我們,背後拖著它們經過文化或多種文化(或只是多種語言和風俗)時留下的足跡。"川端康成算得上一位,他延續了日本古典"物哀"文化,寫出了動人的故事,揭示人間百態的生命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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