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實與幻想:王重陽和活死人墓確實有,但不是金庸筆下的樣子

每一個讀過金庸小說《神鵰俠侶》的讀者,想必都不會忘記重陽宮邊那座“活死人墓”——

原來這活死人墓雖然號稱墳墓,其實是一座極為寬敞宏大的地下倉庫。當年王重陽起事抗金之前,動用數千人力,歷時數年方始建成,在其中暗藏器甲糧草,作為山陝一帶的根本,外形築成墳墓之狀,以瞞過金人的耳目,又恐金兵終於來攻,墓中更佈下無數巧妙機關,以抗外敵。義兵失敗後,他便在此隱居。是以墓內房舍眾多,通道繁複,外人入內,即是四處燈燭輝煌,亦易迷路。

這座活死人墓並不是金庸瞎編出來的,丘處機在歷史上實有其人,王重陽和活死人墓也確實見之於道教典籍,可以肯定確實存在過。對王重陽的記載,比較可靠的文獻材料有元代泰定三年(公元1326年)劉志玄、謝西蟾合編的《金蓮正宗仙源像傳》,以及李道謙所編《甘水仙源錄》等等。

真實與幻想:王重陽和活死人墓確實有,但不是金庸筆下的樣子

(一)文獻中的王重陽和活死人墓

在這些傳世資料中,王重陽的形象並不是那麼偉大。沒有林朝英的浪漫故事,也沒有中神通的神奇武功,他生活在紛爭的亂世之中,生前各種不如意。他去世後被尊為全真教五祖,有丘處機的很大功勞——從某種角度上來看,他和丘處機,就好比孔子和子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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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陽宮

王重陽的前半生比較平凡,沒有做出什麼顯赫的功業,甚至看不出能做出顯赫功業的樣子。宋徽宗正和六年(公元1112年),王重陽出生於陝西咸陽大魏村。這個時候還不能叫他王重陽,重陽子是他後來的號。他最開始的名字叫王中孚,後來改名王世雄(李道謙說是改名王德威,字世雄),再後來他又改名王嚞。據說他“母孕二十四月而生”,我們可以作出一個基本判斷:這是不可能的。

在《金蓮正宗仙源像傳》中,王重陽是個“異人”。他身高六尺多,有一把大鬍子(美鬚髯),眼睛比嘴還大。他讀過書,能通經史,身體也很強壯,善騎射,膂力過人。《甘水仙源錄》說他“捐文場應武舉”,大約在他的人生道路上,文科舉和武科舉都考慮過,最後都沒成。左洪濤說他“考取了劉豫所建的‘大齊’國武舉,名中甲科”,真實性存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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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中原多事,秦隴紛擾”,他就搬到了終南縣劉蔣村,行事放曠,自稱為“王害風”。這時候他有了訪道之心,很巧的是,金正隆四年六月,他在終南縣甘河鎮酒肆裡遇到兩個仙人,得到他倆所傳的道法。這倆人中有一位是呂洞賓,另一位一般認為是鍾離權,這兩位都是八仙中的人物,後來成了全真教的“五祖”之二。後來,他在甘河鎮又遇到了劉海蟾,這幾次遭遇就是著名的“甘河遇仙”。大定元年,王重陽在終南縣南時村挖了一個活死人墓,四角各植海棠一株。這就是金庸小說中活死人墓的由來。兩年之後,他覺得這個活死人墓沒什麼意思,自己動手把它填掉,重新回到劉蔣村結廬居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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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重陽成道宮的活死人墓

大定七年(1167年),王重陽離開陝西雲遊到山東寧海傳教,遇到了富戶馬鈺,後者出資為他修了“全真庵”,成為他事業的轉折點,後來馬鈺和妻子孫不二都拜入王重陽門下。三年之後,王重陽去世於從山東回陝西的途中,終年五十八歲,離他遇仙剛好十年。據說他在五十出頭的時候曾經於終南山太平宮壁題詩“害風害風舊病發,壽命不過五十八”,準確地預計到了自己的壽命。

王重陽傳教時間只有十年,其中在陝西的七年沒有什麼效果,在山東的三年比較成功。他能夠名滿天下,全靠後來全真教門下弟子們的功勞。在接近一百年後的至元六年(1269),元世祖應全真掌教大宗師張志敬的請求,第一次大規模追封全真教五祖七真。分別是:

五祖:東華教主,鍾離權,呂洞賓,劉海蟾,王重陽。

七真:馬鈺,譚處端,劉處玄,丘處機,王處一,郝大通,孫不二

真實與幻想:王重陽和活死人墓確實有,但不是金庸筆下的樣子

這七真的名字,想必金庸作品的讀者都不會陌生。金庸對全真教的描述並非任意想象出來的,不知道有多少人正是從金庸筆下才知道有個全真教。就連那位在小說中暗暗愛慕小龍女的尹志平,歷史上也實有其人,他是丘處機座下弟子,全真道第六代掌教宗師,金元時期著名道士,八十三歲去世,曾經寫過《北遊錄》《葆光集》。

(二)金庸小說中的王重陽

金庸在《射鵰英雄傳》和《神鵰俠侶》中,以生花妙筆重新設計了一個王重陽。除了身為全真教領袖這個身份以外,很少有什麼描述和文獻資料相符。

拋開王重陽的“武功”不談,所謂活死人墓實際是王重陽一個人挖掘出來的地穴,《重陽成道宮記 》說“自掘一穴,起封數尺,如馬鬣之狀”,規模並不大,恐怕只能容納一兩個人,因此兩年之後他自己一個人就輕輕鬆鬆把這個墓給填平了。小說中的活死人墓則是“動用數千人力,歷時數年方始建成”,甚至還設置有兩萬斤的斷龍石。

在歷史上,重陽宮和活死人墓並不在一個地方,活死人墓在南時村,而重陽宮是王重陽去世十五年後,在劉蔣村建成,這也和小說中兩者同處一地的描述不同。

真實與幻想:王重陽和活死人墓確實有,但不是金庸筆下的樣子

重陽宮

為了“包裝”王重陽,金庸可謂苦心孤詣。《神鵰俠侶》第四回中用了一首詩,是林朝英與王重陽賭鬥時用手指刻在石頭上:

“子房志亡秦,曾進橋下履。佐漢開鴻舉,屹然天一柱,要伴赤松遊,功成拂衣去。異人與異書,造物不輕付。重陽起全真,高視仍闊步,矯矯英雄姿,乘時或割據。妄跡復知非,收心活死墓。人傳入道初,二仙此相遇。於今終南下,殿閣凌煙霧。”

這首詩倒不是金庸編出來的,它本是《甘水仙源錄》所記載的《題甘河遇仙宮》,寫這首詩的人是元代正奉大夫參知政事商挺,金庸從中截取了一大部分。從這首詩歌來看,王重陽只是道教高人,而非金庸小說中所渲染的抗金志士。郭旃在《全真教的興起及其與金王朝的關係》中批評說,王重陽是一個“未為南宋守節,追求功名利祿的漢地士人”,其論斷建立在王重陽應“齊國傀儡政權的科舉”的基礎上,這個基礎是否牢靠,尚且存疑,但身為道門中人,王重陽本人對宋金之爭不感興趣還是能看出來的,小說中王重陽起事抗金一說,概屬虛構。至於王重陽和林朝英的感情,那更是金庸的構思結果了。

(三)王重陽是怎樣“煉”成的

那麼,金庸為什麼會虛構出這樣一個龐大複雜的活死人墓、這樣一個家國情長的王重陽?

我們應該把《射鵰英雄傳》和《神鵰俠侶》放到當時的時代環境之中去審視。首先,作為作為商業文明的產物,金庸用“武俠”迎合了世俗的喜好,滿足了讀者們渴望力量、渴望行俠的瀟瀟灑灑白日夢,把王重陽、郭靖、洪七公、張無忌、令狐沖等“大俠”包裝出來,推向大眾,這是“成人的童話”,也是嚴酷生活現實之外的小小桃花源。因此,他需要用傳奇的故事、曲折的情節、浪漫的愛情來投合讀者的期望。生活在宋金之爭的特殊年代、經歷不凡的全真教祖師王重陽具有被利用、被改編的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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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金庸的創作階段來看,這兩部小說都屬於“射鵰三部曲”,前者連載於1957-1959年的《香港商報》,後者連載於1959—1961年的《明報》。金庸1924年出生,創作《射鵰英雄傳》和《神鵰俠侶》時,不過三十來歲,正是年富力強、雄心壯志之時,因此小說中多有銳氣——不但選擇了宋金、宋元激烈鬥爭的歷史空間,還要突出俠義、忠孝等中國文化精神。比如在《神鵰俠侶》中,郭靖面對忽必烈朗聲道: “郭某縱然不肖,豈能為昏君奸臣所用?只是心憤蒙古殘暴,侵我疆土,殺我同胞,郭某滿腔熱血,是為我神州千萬老百姓而灑。”因此嚴偉英在《金庸小說創作的思想歷程》中認為金庸在1959年以前創作的小說強調救世思想、生活中遵守正統文化的道義要求,以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大義處世。此時金庸想要塑造“大俠”,他們精神崇高,力量強大,對生命有感受力,對社會有責任心。因此全真教祖師王重陽就被金庸強化到正義一方,以圖獲得讀者的更強烈認可。王重陽搖身一變成了抗金義士,原本只是隨性為之的活死人墓變成了暗藏器甲糧草的大墓,這都渲染出王重陽的英雄氣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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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勾起讀者的同情,金庸還偏偏要把這些人中龍鳳的“大俠”推進情義、忠奸、正邪、夷夏的巨大矛盾之中,無論他們向左走還是向右走都面臨煎熬和痛苦,加深英雄的悲劇性:王重陽與林朝英之間的不可得之“情”,王重陽救國無望的不可得之“忠”,好在英雄就是英雄,哪怕身處逆境也能積極進取,楊過在慘痛之於修煉出“黯然銷魂掌法”,和王重陽舉義失敗,憤而隱居在這活死人墓中修煉出蓋世神功是相通的。這樣一來,無論是由身份危機而造成的痛苦折磨,還是銳志進取所引起的敬仰,都能夠獲得華人社會的強烈共鳴。

真實與幻想:王重陽和活死人墓確實有,但不是金庸筆下的樣子

最值得強調的是金庸創作武俠小說時的文化氛圍。香港原本和大陸緊密相連,文學運動息息相通,但在新的歷史背景下,這種聯繫突然減弱,使脫離文化母體的香港在制度、語言、行為方式等方面的“異常”被放大,英國殖民統治下的身份意識混亂令香港陷入非古、非中、非西的“文化虛根”狀態,香港文學被迫重新探索自身身份。正如同臺灣文學在上個世紀五十年代出現了林海音的《城南舊事》等一系列思鄉主題的作品,金庸選擇中國歷史為創作主題,也是在明晰自身的中華身份,表現出對母體文化的強烈認同渴望。

金庸以一種“文化貴族”的手法,在武俠小說中重新建構了具有濃郁中國氣息的古典傳統。他利用自身紮實的古代文化素養,在《射鵰英雄傳》和《神鵰俠侶》等作品中描繪出一個瑰麗的古代世界:黃蓉不但能做出經典名菜“二十四橋明月夜”,還能在漁樵耕讀面前以“乞丐何曾有二妻,鄰居焉得許多雞”相詰問,全真七子譚處端臨終時誦詠“手握靈珠常奮筆,心開天籟不吹簫”,一燈大師身邊的朱子柳把唐朝褚遂良《房玄齡碑》和張旭的《自言帖》化入武功中,儒釋道、琴棋書畫、酒食禮俗等等文化資源都被金庸整合進武俠小說中,那麼,王重陽和全真教出現在金庸小說中也就非常自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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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玄齡碑

值得感嘆的是,為了塑造出“俠”的正義形象,青年金庸把王重陽塗抹成了一位武功絕頂、有情有義的高士,塑造出一個樸實無華的英雄,但金庸終於慢慢放棄了英雄。在1969年到1972年間創作的《鹿鼎記》裡,這種壯懷激烈消失了,韋小寶不再是義士、英雄,他甚至連武功都是三腳貓水平,與郭靖和楊過這樣的“俠”有天壤之別,他是個“士可辱而不可殺”的“反英雄”。從“俠”的歌頌到“俠”的沒落,這十來年間金庸的思想變遷是個很有意思的論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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