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詞與北宋詞,隔的不只一條時間線

南宋詞與北宋詞,隔的不只一條時間線

宋欽宗靖康二年(1127年),金兵攻克宋朝都城汴京,擄走徽、欽二帝,北宋滅亡。從此,宋代歷史被分成了兩段——北宋與南宋。

南宋與北宋的社會環境完全不同。北宋從分裂走向統一,是相對太平的時代,文人們生活安逸,有政治理想;而南宋是由統一走向分裂,偏安一隅,在異族隨時可能入侵的壓迫下,委曲求全、苟且偷生,所以南宋文人是生活在擔憂和憤慨之中的。

不同的環境,使文人的創作內容、心態、風格也隨之發生變化。在宋朝極度繁榮的宋詞,也因此被分成了兩段——北宋詞與南宋詞。

南宋詞與北宋詞,隔的不只一條時間線

南宋詞與北宋詞,有何不同?

首先,在與音樂的關聯性上,它們是不同的。

詞是一種音樂文學,是配樂演唱的歌詞。北宋時的很多詞,都是詞人在歌舞酒宴上即興填寫,交由歌兒舞女演唱。所以北宋詞與音樂的關聯性很大,它更多是娛樂消遣,描寫自己的生活,流露真實的性情。

比如晏殊的《浣溪沙》,就是一邊喝著酒、一邊填的詞,它在詞裡感悟季節變化、感悟生命流逝,流露淡淡的閒愁——

一曲新詞酒一杯,去年天氣舊亭臺。夕陽西下幾時回?

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小園香徑獨徘徊。

南宋詞與北宋詞,隔的不只一條時間線

而到了南宋,時代的更迭、社會的動盪,造成北宋時期的很多樂譜零落、散佚,所以南宋詞大部分無法合樂演唱。南宋末年詞人張炎,在《國香·序》中記載了這樣一個故事:

"瀋海嬌,杭妓也。忽於京都見之,把酒相勞苦。猶能歌周清真《意難忘》《臺城路》二曲,因囑餘記其事。詞成,以羅帕書之。"

可見因為舊譜零落,還能唱兩首周邦彥曲子的人,已經是鳳毛麟角。在這樣的背景下,南宋詞逐漸脫離音樂的羈絆,成為獨立的文體。

南宋詞與北宋詞,隔的不只一條時間線

另外,南宋社會環境的巨大改變,也迫使宋詞走出鶯歌燕舞的環境,走向更廣闊的社會現實。時代賦予了南宋詞服務於現實的功能,它是抗敵救國的號角,是文人墨客相互酬唱、或結社應酬的工具。南宋詞人作詞,不再是隨意的情感表達,不再是為了淺斟低唱,而是變成莊重的情感、高雅的藝術活動。

比如南渡詞人趙鼎的《鷓鴣天·建康上元作》,內容是詠元宵節,卻沒有繁華喧鬧,而是雜著詞人的故國之思和南渡感慨,悲惋中又有豪氣流注其間——

客路那知歲序移。忽驚春到小桃枝。天涯海角悲涼地,記得當年全盛時。

花弄影,月流輝。水精宮殿五雲飛。分明一覺華胥夢,回首東風淚滿衣。

南宋詞與北宋詞,隔的不只一條時間線

其次,在創作的出發點上,它們是不同的。

北宋詞多是率情之作,往往即景生情,自然而發;南宋詞則多是帶著明確目的而作,精心安排、巧妙構思。

就如清朝詞論家賙濟總結的那樣:"北宋主樂章,故情景但取當前,無窮高極深之趣。南宋則文人弄筆,彼此爭名,故變化益多,取材益富。然南宋有門徑,有門徑故似深而轉淺。北宋無門徑,無門徑故似易而實難。"(《宋四家詞選目錄序論》)

比如北宋蘇軾的《定風波》,典型的即景生情,詞人的情感是在突如其來的風雨中自然而發,沒有預兆,沒有安排——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南宋詞與北宋詞,隔的不只一條時間線

南宋辛棄疾的《青玉案·元夕》,明顯是有安排、有構思的作品,而且構思極其巧妙。詞人在前面渲染元宵節燈會的熱鬧,渲染遊人車馬如織的歡樂,最後卻安排了一個女子,讓她獨自立於"燈火闌珊處"。由此便能看出,詞人是借女子的孤高自賞,表明自己不願同流合汙的高潔品格——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兩相對比,北宋詞見性情,情感來得直接明快,容易引起讀者的普遍共鳴。而南宋詞的精巧佈局,值得讀者反覆咀嚼。

其實這種轉變,從北宋末年的"大晟詞人"群體就已經開始了,到了南宋則變得更加普遍、更加刻意追求。

南宋詞與北宋詞,隔的不只一條時間線

再次,在是否具有韻外之旨上,它們是不同的。

北宋詞率情而作,往往就事論事、就物論物;而南宋詞匠心巧運,大多有所寄託。

最能體現南宋詞寄託之意的,首推詠物詞,南宋詞人結社應酬,也喜歡出題詠物,"借物以寓性情,凡身世之感,君國之憂,隱然蘊於其內。"(清·沈祥龍《論詞隨筆》)

比如陸游的《卜算子·詠梅》,梅花身上寄寓了詞人的情感和追求、理想和品格,是他一生愛國形象的定格——

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已是黃昏獨自愁,更著風和雨。

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

南宋詞與北宋詞,隔的不只一條時間線

又如張炎的《解連環·孤雁》,是南宋滅亡後所作。它描寫了一隻離群失侶的孤雁,獨自在江野彷徨的悽苦,寄託著詞人羈旅漂泊的愁怨,以及故人之思、亡國之痛——

楚江空晚。悵離群萬里,恍然驚散。自顧影、欲下寒塘,正沙淨草枯,水平天遠。寫不成書,只寄得、相思一點。料因循誤了,殘氈擁雪,故人心眼。

誰憐旅愁荏苒。謾長門夜悄,錦箏彈怨。想伴侶、猶宿蘆花,也曾念春前,去程應轉。暮雨相呼,怕驀地、玉關重見。未羞他、雙燕歸來,畫簾半卷。

南宋詞與北宋詞,隔的不只一條時間線

南宋詞與北宋詞的優劣之爭

在清代"浙西詞派"崛起之前,似乎北宋詞更受人們喜歡,被更多地模仿學習。比如清代著名詞人納蘭容若,就以北宋詞風為自己的創作風格,《詞苑萃編》說他:"好觀北宋之作,不喜南渡諸家,而清新秀雋,自然超逸。海內名人為詞者,皆歸之。"

後來朱彝尊開創"浙西詞派",便開始推崇南宋詞人姜夔[kuí]、張炎的詞風,標榜醇雅,以婉約為正宗,貶低豪放派。

比如朱彝尊的《長亭怨慢·雁》,就有張炎《解連環·孤雁》的韻味——

結多少悲秋儔侶,特地年年,北風吹度。紫塞門孤,金河月冷,恨誰訴?回汀枉渚,也只戀江南住。隨意落平沙,巧排作、參差箏柱。

別浦,慣驚移莫定,應怯敗荷疏雨。一繩雲杪,看字字懸針垂露。漸欹斜、無力低飄,正目送、碧羅天暮。寫不了相思,又蘸涼波飛去。

南宋詞與北宋詞,隔的不只一條時間線

朱彝尊推崇南宋詞,除了個人身世、審美趣好的原因,還有一個目的,就是通過倡導南宋詞的韻外之旨,從而拔高詞體地位,使其上接《詩經》《楚辭》,因為《詩經》和《楚辭》就是有喻託傳統的。朱彝尊在《紅鹽詞序》中就說:"善言詞者,假閨房兒女之言,通之於離騷變雅之義。此尤不得志於時者,所宜寄情焉耳。"

朱彝尊屬於明末清初人士,像他這樣處於時代更迭之際的詞人,許多身世家國之感,都是難言之隱,只能託物寓意,這也是南宋詞符合朱彝尊等"浙西詞派"喜好的原因。等到清代嘉慶以後出現的"常州詞派",處於盛世已去、風光不再、社會矛盾尖銳的歷史時期,他們同樣推崇南宋詞的比興寄託。

南宋詞與北宋詞,隔的不只一條時間線

但一味追求寄託,也使詞的內容漸趨空虛﹑狹窄,不能盡言胸中之意,失去詞的性情。所以像晚清著名詞家陳廷焯,他雖屬"常州詞派",也曾在《白雨齋詞話·自序》中評價北宋詞"即以豔體論,亦非高境。"但代表他早年詞學觀點的《詞壇叢話》,卻透露出他對北宋詞的喜歡,他說:"然平心而論,風格之高,斷推北宋……南宋非不尚風格,然不免有生硬處,且太著力,終不若北宋之自然也。"

清末民初的王國維,一反"浙西詞派"和"常州詞派"的觀點,推崇北宋詞的境界,他在《人間詞話》中說:"詞以境界為最上。有境界則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詞所以獨絕者在此。"

在王國維看來,南宋詞的經意安排,比起北宋詞的自然感發,像是隔了一層,就如霧裡看花。比如南宋姜夔《揚州慢》的名句:"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其實是用清冷的月夜暗示揚州現在的蕭條,也進一步暗示金國入侵帶來的災難。王國維認為它格韻雖高,但還是落在一個"隔"字上,大概就是說它不夠感人,很難讓讀者產生情感共鳴吧。

南宋詞與北宋詞,隔的不只一條時間線

只有喜好,沒有優劣

總的來說,後人評論宋詞,還是推崇北宋詞的居多,大概就是因為北宋詞的自然感發、真情流露,更能打動後代讀者。而南宋詞是需要仔細琢磨、反覆咀嚼,才能感悟它的韻外之旨、章法之妙,但這對普通讀者來說是很難的。

就像現代人都喜歡北宋的柳永、蘇軾、秦觀,是因為我們能很容易讀懂"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很容易讀懂"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情",很容易讀懂"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然後能迅速進行情感代入。

南宋詞與北宋詞,隔的不只一條時間線

部分人批評北宋詞,是說它走向豔情,失之膚淺,但這就是詞最初的文體特徵,是它的創作環境導致的必然。也正是因為它這種"香而軟"的風格,才使它不同於唐詩,在晚唐五代和北宋打開了流行市場,這種特點,並不讓人反感。

而後人批評南宋詞,是說它刻意雕琢,人工痕跡過濃,失去性情。但如果你願意去了解南宋詞人背後的時代背景、身世處境,願意細細品味南宋詞的精心佈局、言外之意,那也別有一番回味無窮。就如姜夔的"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就如辛棄疾的"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南北宋詞各具特色,我喜歡北宋詞,但並不認為南宋詞不好。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