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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客与烈女 | 阅读《史记》

乃有剑客惭恩,少年报士,韩国赵厕,吴宫燕市。割慈忍爱,离邦去里,沥泣共诀,抆血相视。驱征马而不顾,见行尘之时起。方衔感于一剑,非买价于泉里。金石震而色变,骨肉悲而心死。

——江淹《别赋》

最近给学生讲江淹的《别赋》,江淹很好地重构了刺客们出征之前“割慈忍爱”的情景,充分展现了刺客们的“侠骨柔情”。可惜学生们不太了解《别赋》所引用的典故,所以我又将《史记·刺客列传》重读了一遍,给他们串讲了一遍韩国、赵厕、吴宫、燕市四位刺客的故事。在这一次阅读过程中,我又发现《刺客列传》中“刺客与烈女”这一对重要关系,这个主题正是《别赋》末句“骨肉悲而心死”的出处。

司马迁在《史记·刺客列传》中主要刻画了曹沫、专诸、豫让、聂政、荆轲五位男性刺客,但《刺客列传》里还有一位女性非常值得我们注意,那就是聂政的姐姐聂荣。

先来简单回忆一下这个故事。严仲子与韩相侠累同朝为官,两人有罅隙。严仲子害怕侠累加害他,所以逃跑了,逃跑后找到了聂政,为聂政母亲大摆筵席,又给聂政黄金百镒,希望聂政为他报仇。聂政因为有母亲和姐姐,所以断然拒绝了严仲子。可是,故事的转折是,聂政在姐姐出嫁、完成为母服丧这两件事情之后,为了报知遇之恩,只身去刺杀侠累。刺杀成功后,因没有逃脱的机会,聂政当场剜掉自己的眼睛,毁坏自己的面容,不想让任何人认出他的身份,因为他怕会连累姐姐。

刺客与烈女 | 阅读《史记》

《聂政刺奸贼》连环画,广东人民出版社

这个故事如果写到这里就结束的话,已经足够动人心弦了,但是司马迁还有后面半段故事,其精彩程度不亚于前。韩国的人不善罢甘休,将聂政抛尸街市,并出重赏要找出他的身份。聂政的姐姐听闻后,立马意识到这就是她弟弟,她不顾风险,千里迢迢去认弟弟的尸首。在弟弟的尸首旁,韩国人都问聂荣为什么要故意来寻死,聂荣则向众人宣明她是来为弟弟宣扬其忠义声名的。聂荣解释完,在弟弟身旁大喊三声“天啊”,然后因极度悲哀而死在弟弟身旁。

本来这个姐弟情深、感人肺腑的故事写到这里也可以结束了,但司马迁继续写下去。司马迁在最后借众人之口表达出对聂荣的评价,“非独政能也,乃其姊亦烈女也。”如果这个故事没有叙述聂荣的角色,将会逊色很多。聂荣虽然不是一个刺客,但也不只是一个配角,她拥有一个可以跟“刺客”相媲美的“烈女”称号,这也是整部《史记》当中唯一一个拥有“烈女”称号的女性。

那么,何谓“烈女”?是什么德性造就了烈女?

回答这一问题,还是要回到司马迁对聂荣的评价。司马迁借众人之口说:“乡使政诚知其姊无濡忍之志,不重暴骸之难,必绝险千里以列其名,姊弟俱僇于韩市者,亦未必敢以身许严仲子也。”这一段假设之辞很有意思,如果聂政真的知道自己的姐姐没有柔弱容忍的心志,会不以认领自己暴尸的遗骸为艰难,打定主意冒险千里来为自己扬名,最后姐弟两个都死在韩国的集市上面,那么,他也未必敢于以己身许诺严仲子。

这两姐弟最后的行为选择既是互相爱护的,又是互相违背的。弟弟一定不愿意姐姐受到牵连,姐姐也一定不愿意弟弟为了严仲子赴死。聂政的两种德行选择是有张力的,他既要保护姐姐,又想为知己报知遇之恩,最后只能去刺杀这个人又把自己的容貌毁伤,隐藏身份。但是,事已至此,聂荣为了彰显弟弟的英名,不怕受牵连,不怕韩国人要杀她,这就是烈女的其中一个特质。

刺客与烈女 | 阅读《史记》

《史记》对聂荣“无濡忍之志”的评价也值得我们细读。《史记索隐》有言:“濡,润也。人性润湿,则能含忍;若勇躁,则必轻死也。”聂荣其实就有“勇躁”的特点,“勇”是一个重要的德性,“躁”的特点本身虽然是不好的,但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情况下,聂荣只有通过勇躁,而不是通过柔弱和退缩的品性来彰显弟弟的品行。

刺客是“士为知己者死”,烈女则是为自己爱的亲人而死,烈女也不是被韩国人所杀,而是自身的“情”之强烈深切而死在自己的亲人身旁,也就是“骨肉悲而心死”,这是烈女的性情之烈,也是她成为烈女的第二个特质。正是这些德性和伦理原则中蕴含的张力造成了一个悲剧,也正是这个悲剧同时造就了一个刺客和一个烈女。

我们可以看到,在司马迁的笔下,女性不一定只有具备温婉如玉的刻板印象才能成为正面人物。在《刺客列传》里,身为女性的聂荣也不是弟弟聂政的附庸,他们两个的德性相辅相成,相得益彰,他们在这个故事里几乎拥有了“平行”的地位,他们各自拥有重要的德性:聂政乃是一个在家孝悌,对知己讲知恩图报的人,而姐姐聂荣的女性德性则以“烈”体现出来,这是一个女性在男性主导社会中得到的极大褒奖。他们又因为各自的德性相互造就,如果不是聂政,就不会有聂荣的故事。如果不是聂荣,我们就不知道聂政是聂政。

(本文为“第四届伯鸿书香奖·阅读奖”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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