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从哪里来？
基督教说从上帝来，住在伊甸园中，伊甸园里有棵生命树。
可是人堕落了，因而被逐出伊甸园。上帝在园子四面转动火焰剑，把守生命树的道路，让人回不去。
不再拥有生命树的人，乃被迫以两种办法重新拥有生命树。一种是仰赖耶稣基督之救赎，把生命树的形象和十字架叠合起来。耶稣的生命显示为树的根、干、枝、花、果，人们观看之、沉思之，以唤起生命的体验。
另一种则是不靠耶稣，人以自己的生命成长，然后繁衍成树。夫妻是根，子女孙辈枝繁叶茂，渐渐就长成一株大树，形成为一个家族。
（1570年奥斯曼帝国塞利姆二世家谱树，意大利文、拉丁文版本）
（1603年奥斯曼帝国詹姆斯一世家谱树）
由历史看，后面这种出现得反倒早些。九世纪，家谱树就流行于欧洲了。把耶稣生命和十字架跟它结合起来，却要迟到十三世纪，显然是附会风气，以利传教。因为整个欧洲中世纪正是家族主导的社会，“家族性”十分重要。
因此，家谱树同时也被用在法律上，成为法律树。法律上的亲属认定、继承关系、婚姻状况，都要从家谱树上看。家谱树通常会画上七代男女夫妇，因为法律规定七代之内的亲属不准通婚，以免乱伦。
（1603年英格兰和苏格兰王室家谱树）
（1603年至1612年苏格兰国王詹姆斯六世家谱树，
右为王后安妮，中间为王子亨利）
从这方面看，家谱树当然是世俗性的。但这可能才更根本，回到生命本身。
生命在哪？不就在生生不息、繁衍传承中吗？
即使是耶稣，《马太福音》一开头也要从其家族谱系讲起，强调耶稣与亚伯拉罕、戴维的血统关系。本来，耶稣既是上帝的儿子，何需再来论证其人间世俗的血缘？但不，神性其实仍是从人间性中出来的，耶稣也必须有家谱！
（英格兰温彻斯特市政厅墙壁上画有国王家谱的家谱树）
（美国画家诺曼罗克韦尔家谱树）
中国的观世音菩萨、玉皇大帝也都是有家谱的。一般人常以为家谱是中国才有的东西，最具中国文化之特色。其实生命都有来历，谁都愿意明白生命的源与流，东方西方，其心同、其理同，只是东西方的谱系形式不太一样而已。
西方是生命树的形式，以根、干、枝、叶、花、果来显示族裔关系，配上族徽与纹章。中国的族谱，则取象不是树而是水。水有源有流、有主干有分流，分了流就自成一派。源成为祖，祖底下分大小宗，宗底下分支派，支派底下分辈份，一层一层，血缘流衍，至于无穷。
树的生长是有极限的，根深叶茂，也不过数丈而止。所以图绘家族，一般不超过七代。水流漫衍，却可千里江山，风景无限。所以水意象其实更能体现家族延绵之状，也更符合中国人对家族血缘传承的期待。
这样的宗谱族谱家谱，和欧洲一样，本来仅流行于贵族之间。我们现在说的“老百姓”，其实古代指的就只是贵族。平民无姓，故亦无族。战国以后，贵族凌夷，成为平民；平民地位上升，或以军功，或以德业技艺成为新贵，所以渐渐大家就有姓了。祭祖先、修家谱也渐成为一般民众热衷从事的活动。
尤其是宋代以后，欧阳修、苏洵改造旧的宗法谱，定出新体例，更是方便一般家庭修谱。久远的老祖宗可能不好考证，也记不得了，那就修自己这一支的谱就好。若能晓得从前一宗子孙现在都分布在哪里、都发展成什么样，则可以修个通谱、统谱、大宗谱。若不清楚，便修自己家的即可。所以明清以来，几乎家家都有谱，也人人都重视谱。清代玉牒多达1070册，是世界上唯一保存完整的皇家族谱，固然蔚为大观；民间修谱也是遍地开花，波澜壮阔。
以至于“有谱”成为一句表示“这事有来历、有根据、有确定性”的词语。若一个事“没谱”，那就没把握了，谁也不信。谱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由此可见。
但是，和许多美好的事物一样，加上了时间因素，那就，唉，英雄迟暮，美人渐老，社会变迁，沧海桑田。嗯，还有什么感叹辞来着？总之就是家不像家、谱不靠谱。人呐，离散四方，不太清楚这一大套家族记忆、谱牒编修的事了。人如水流，去源既远，当年的七代树、大槐树，更是连影子都望不着了。
大槐树，类似西方神话里的生命树。山东山西河南等许多省份的移民都说他们是在大槐树底下分手往南方走的。大槐树是走出生命原乡的起点，由此开始，散往天涯。这不就是人由伊甸园生命树那里走出来的形态吗？
族人四散，握手挥别，更多的，则不是在树下，而是桥边。灞桥折柳，分袂即是天涯。血缘亲眷，流散诸方啦。
一个家族，留在原乡传承发展，供奉的是始祖。譬如姓张的，可能拜张良，李姓，可能拜老子，认他为始祖。但李氏流散各地，子孙们后来都去各地开疆拓土了。那去开辟各地基业的，就称为“开基祖”。开基之后，纵向的，一辈辈相传；横向则分房、分支、分派。
- 一辈辈下传时，又有“辈行”记其世次。例如李氏，湖北钟祥李家的辈字排行是“安居乐业，玉合同情；炳忠执正，开国盛家；后世称明，德必有邻；龙光燕喜，康祥云集。”湖南桃源李家是“安凤应之文，世学大登元；邦国朝廷启，逢仁必耀宗；自任开丕显，含芳继景明。”大抵是一些对家族传承绵延的祝颂之词，或对祖先德业的缅念之语，串组成歌诀诗句之类连句。一辈一字，代代相传，所以又称辈字，辈行，排行。家族中人，一听名字中嵌着哪个字，就知道他在家族中是哪个分支、居什么辈分。所以几乎是家族的暗语密码。声入心通，彼此心照。
由于姓氏传承是以父亲这一系为主，因此常有人批评族谱是父系或父权的产物，有些族谱甚至缺略了对女性的记载，也有许多人认为女性不必参与辈分排字。这其实是乡俗缺礼之故，或出于误解。
前文已说过，血亲树之另一性质即是法律树。族谱之一大功能，就是婚姻，确定亲属关系。如唐代人热衷娶“五姓女”，娶妻能不问门第、世系、排行吗？时到今日，婚姻法也禁止直系血亲或旁系三代之内的旁系血亲通婚。四、五代的旁系血亲，则一般要看辈分及亲疏。所以婚配时，弄清名字及辈行是挺重要的事。
周代婚礼有所谓“六礼”，指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问名，做为六礼之一，可见十分重要，问的就是女子的姓名相关资料。后世以为这是问女子的生辰八字，以占休咎。其实不是的，乃是要弄明白新娘的族属世次辈分。古代帝王和世家大族，往往累代通婚，永结“秦晋之好”。新嫁娘和姑婆妯娌间的关系，不考察辈分，当然就可能会弄错。
所以，爬梳族谱，里头的道理可太多了。今年中秋节，十月四日晚上我就准备在北京卢沟桥上举办以家谱为主题的《大哉问》行为艺术展，通过询问路人的名字的排行，试图探问当代人与家族谱系的关系。
我们现在虽是逐出了伊甸园的夏娃，可是生命就在我这里呢！我就是树，桥头望水，生命悠远，不可穷尽——呀，谁知道我的辈分，谁来问我的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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