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30 緬懷老舍先生:不能調和的三重矛盾

文|墨萱薦書

序言

老舍的語言天然帶著通透世俗的屬性,讀他的文字總是讓人很快地找到生活中的自我,然後沉浸在他那幽默的黑色裡,偷偷地窺視著那個生活中平凡而倔強的自己。

緬懷老舍先生:不能調和的三重矛盾

老舍

我喜歡老舍,更感謝能與老舍相遇,他是我生命中的一抹色彩,什麼都不要做,讀他的故事就覺得滿身的舒爽。但他的結局是我不願想起的,那太平湖盼的平靜身影,是靜默而決絕的。

對於老舍的死,已經有太多的人作出過各種各樣的分析,而我覺得老舍身上有自己的三重矛盾,他不能調和它們,最終使他選擇了簡單直接的方式解脫。

緬懷老舍先生:不能調和的三重矛盾

老舍在太平湖畔

老舍的字是舍予,“舍”“予”就是是拋棄自己的意思,他的名字,就有了對自己人生結局的預言。而他筆下的小說人物在走投無路時,通常也選擇投水自盡,這是他認可的死亡方式。人把握不了會遭遇什麼,但是可以預先排練自己。

老舍的逝去就像是洪鐘大呂敲擊的聲響,那青銅的分量越是大,聲音也就愈是低沉,那沉鬱頓挫中傳出來的分明是老舍的人生矛盾。

第一重矛盾:悲觀與幽默

這是老舍性格上的矛盾,是世界觀衝突的結果。我讀他的《茶館》就有這樣的體會,讀整部戲劇時我明明是笑著的,可到了結尾,那強大的悲涼感將我推向苦澀,而那一刻嘴角上還掛著笑,內心已泣不成聲。

老舍是一個悲觀者,也是一個幽默的人。這種性格對他的文字是有好處的。悲觀就像壓艙物,讓他的幽默顯得深沉、富於層次。

緬懷老舍先生:不能調和的三重矛盾

駱駝祥子

上世紀三十年代,老舍經常為倡導幽默、不談政治的《論語》雜誌寫稿,被人稱為“論語派”,但比起“論語派”的掌門人林語堂,他的小說《駱駝祥子》,一開始就已經超過了一般意義上的幽默,成為“笑淚”的文學經典。

林語堂在當時是席捲世界文壇的中國作家,在美國暢銷榜連續保持過幾十週榜首,在1940年、1950年,都被提名過諾貝爾文學獎。但在今天,在國內外不同版本的近代文學史上,林語堂很少出現,老舍必不可少。明顯的一個原因就是林語堂活得太完滿了,而老舍對人生有許多悲涼和傷懷,對他人總是在深切地同情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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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語堂

老舍反覆講過:童年起,母親就言傳身教,任何時候都要講體面、講骨氣。也就是說,做人的根子,是要有尊嚴。悲觀者的尊嚴就是寧折不彎:你能忍,那是你的事兒。我不能忍,我生命中不能有這些東西。

下面這件事,最能體現老舍的悲觀、尊嚴和幽默:

1944年,日軍從貴州方向包抄重慶。有人問老舍,萬一重慶也陷落了,你怎麼辦?老舍說:“不用再跑了,坐等為妙,嘉陵江又近又沒蓋兒!”憤怒、悲傷時不忘記微笑,這就是老舍。

第二重矛盾:中西文化

老舍身上的這層矛盾時中西文化衝突在他的觀念和人格上的顯現。

老舍的寫作是個體自由意識的寫作,這是成就他的一個重要風格。青年時期,他沒有對社會革命什麼興趣,五四運動他也沒參與。他成了一個完全依靠個人思想,在小說裡自由表達的作家。

文學史上,老舍是和巴金、茅盾放在一起的,但是,今天的人讀老舍比讀巴金、茅盾多得多,就是因為他一直關注的都是個人命運。

緬懷老舍先生:不能調和的三重矛盾

老舍在英國

老舍很熟悉西方文化。他在1922年正式受過基督教的洗禮,他諷刺那些靠信教撈好處的假洋鬼子,正是因為他對基督教義的理解很深刻。

他年時就說過:“我願將‘雙十’(也就是辛亥革命紀念日)解釋作兩個十字架。為了剷除舊的惡習,我們要預備犧牲;創造新的社會與文化,我們也必須準備犧牲。每個人須負起兩個十字架——耶穌只負起一個。”這和他為自己取的舍予的名字,也很貼合。

老舍贊同西方文化的自由、平等、博愛理念。但他還是比較標準的儒家思想奉行者。老舍小說裡的民族文化情節,也是老舍思想上的情節。

老舍始終堅持平民的寫作視角,他的感情是和老百姓沒有阻隔的。但是上面這些文化基因,他也不能完全擺脫。

老舍一直是自由作家,哪一派都不是。剛回國時還屢屢被退稿,但很快各種榮譽就都來了,全國人民都知道他是“人民藝術家老舍先生”這種讓人漂浮的東西,對自我意識的衝擊,是比冷遇和打擊都嚴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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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世同堂手稿

他很自覺地就把完成好歌頌宣傳任務作為自己的使命,從《駱駝祥子》開始,他就認為個人主義不能改變中國,他對新中國的感情是真誠的,但也是天真的。作家的創作,從來都是個體、自發的行為,拿起主動為某種觀念服務的自覺,就放下了忠實於自我的自覺。

在挨鬥以後,他還自言自語地說“它們不曉得,我是用的,我寫的單絃、快板,當天晚上就能演”。我看到這段,真是不忍心:一個文學大師,下意識裡,還是覺得自己的價值,要由別人來定義。

第三重矛盾:個人與時代

在1966年,第三對矛盾爆發了,也就是老舍個人和時代大潮的矛盾。

老舍在時代的大潮裡,寫了很多恐怕連他自己都不願意承認的作品:像五十年代,他參與批判了吳光祖、胡風、丁玲,寫了很長,很激烈的文字。

老舍當時的地位很高,又是黨外人士,代表了一個方面,需要表態。從這個時期的很多文章觀察,對區分民族和政治、自我和群體這些關係,他是很困擾的。

緬懷老舍先生:不能調和的三重矛盾

老舍

文字真是很要命。只要你寫過,就永遠別想否認。只要你幹過,到什麼時候你都有份。

如果一個人懦弱、沒有 什麼自我意識,他會說我不明真相啊,我的本意是好的啊,我也是受人脅迫啊,或者乾脆推說年頭太久啦,忘了什麼的。但這可不是“你開心就好”的事,現實發生過的事兒,要永遠跟著你。

反思和麵對的真正對象,不只是過錯,而且是自我。要是選擇迴避,就把這一輩子的意義丟得差不多了。老舍自己說過實話,“我不十分懂政治,我只認識一些小人物”。這是實話,他確實不懂。別他說不懂,那時候絕大多數人,都不能對形勢作清醒判斷。

有一句理財廣告很厲害,叫“你不理財,財不理你”,還有一句話更厲害,叫“你不關心政治,政治也要關心你”。老舍就處在這麼一種自己不懂卻身在其中,積極參與,最後成了焦點的尷尬處境。

緬懷老舍先生:不能調和的三重矛盾

老舍在北京的故居

最後,他覺得一切都變了,其實,是他不明白自己一直以來參與的到底是什麼。他比較值得同情的一點是,不能退出比賽,不能選擇不表態。

這給了我們一個最直接的提示:面對未知的命運,陌生的領域,就像面對一份不知道內容的合同,要儘可能地保持謹慎,甚至是畏懼。棄權票是很重要的權力。因為,一旦簽下名字,一切後果,就要自己承擔。

墨萱說:再見,老舍

除了傳說中的完人或者痴呆,沒有人是不矛盾的。但老舍的矛盾,明顯比普通人要嚴重。這一點他自己是承認的,瞭解他的人都承認。這些矛盾,有的成就了他;有的,則促成了他精神世界的最後崩潰。

老舍出生那天,是1899年臘月廿三,是祭灶的小年,那天正是立春,他的大名叫舒慶春。每到這個時節,熟悉他的讀者總會想起他,在心裡說:

你好老舍先生;再見老舍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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