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22 60年前,与《洛丽塔》相爱相杀的三个人

60年前,与《洛丽塔》相爱相杀的三个人

在纳博科夫留下的所有作品中,没有哪一本能比《洛丽塔》更有影响力。这是纳博科夫移居美国20年间的代表作品。20年间的故事,一言难尽。

60年前,与《洛丽塔》相爱相杀的三个人

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Vladimir Vladimirovich Nabokov,1899年4月22日—1977年7月2日),1899年出生于俄罗斯圣彼得堡,俄裔美籍作家,他在美国创作了他的文学作品《洛丽塔》。除了文学,他同样也在昆虫学、象棋等领域有所贡献。图为纳博科夫在捕蝴蝶。

1940年5月,纳博科夫一家为了躲避纳粹军,乘Champlain号渡轮前往美国。抵达美国后,他在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工作,和家人居住在曼哈顿岛。1941年10月,他遇到了美国批评家埃德蒙·威尔逊。纳博科夫和他很快成为密友。再到后来,两人从《洛丽塔》开始变得反目成仇,互相攻讦。

纳博科夫 “收集蝴蝶之旅”的同时写出了《洛丽塔》。他的妻子维拉充当了“他的秘书、打字员、编辑、校对、翻译、书目编制人、经纪人、业务经理、法律顾问、助理和司机”。他沉迷于蝴蝶标本而没有写成任何作品,颗粒无收,是他的妻子屡次抢救了纳博科夫的小说。

1955年,《洛丽塔》遭四家美国出版社拒绝后,由巴黎之Olympia Press出版。1958年,《洛丽塔》终于在美国出版,一路蹿升到《纽约时报》畅销书单的第一位。今年是它在美出版60周年。

今天,我们就用一种自白的方式,重述60年前,关于《洛丽塔》出版前后的片段。

60年前,与《洛丽塔》相爱相杀的三个人

撰文 | 宫子

1

我是纳博科夫

“《洛丽塔》将超越伪文学”

最近,我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肋间神经痛反复发作,我不得不躺在床上,幻想着自己的夭折。我已经找过医生,告诉他我觉得自己同时患有心脏病、肾结石、胃溃疡等多种疾病,可他却对我说我的身体十分健康,什么毛病都没有——一个只会用肉眼看病的庸医。躺在床上的这几天,我脑子里在想着《洛丽塔》的手稿,已经三年了,这部小说在我脑子里已经存在了三年,我预感到这将是我来到美国之后写下的最伟大作品。洛丽塔,亨伯特,路边墨绿色的树叶散发的光……一切都在我的瞳孔里盘旋。我赶紧给挚友埃德蒙·威尔逊写一封信,告诉他这将是我用英文写出的最佳作品。我希望他是第一个阅读到这本书的人,而且,只有他能发现这本书的真正价值,并且帮助我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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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德蒙·威尔逊(Edmund Wilson ,1895—1972),美国评论家和作家,曾任美国《名利场》和《新共和》杂志编辑、《纽约客》评论主笔。著有《到芬兰车站》《三重思想家》等。

对其他出版社,我不抱什么希望。美国人的艺术欣赏水平向来低劣。我在来美国之前,就和代理商简内特小姐说过,“在欧洲,所谓的‘超现代主义’潮流恐怕已成为明日黄花!”,对我来说,美国的魅力只存在于旧式的东西中,包括在城市中低吟的古老欧洲的旋律,西部世界的原始景观等等。至于美国人引以为傲的,那些成天游走在癫痫和先知之间的文化成就,我觉得简直就是一场醉徒的宴会。他们对写作根本摸不到门道。

我挺早的时候就读过一个叫海明威的人写的小说,全是些什么卵蛋啊,丧钟啊,斗牛啊之类的东西,无聊得很,他后来又写了本有一条大鱼的小说——记不得叫什么名字了,马马虎虎,算是本佳作吧。至于威尔逊推荐给我的《八月之光》,福克纳,那真的是个作家吗?我读完后立刻给威尔逊回了一封信:

……这些东西(穷苦白人、心地柔软的黑人、猎犬之类,皆是在炒《汤姆叔叔的小屋》的冷饭而已)从社会意义上说还是很有必要的,但却称不上是文学作品……我尤其受不了这本书中弥漫的伪宗教气息……福克纳身上还有优雅女神附体?将这样的作家推荐给我,你确信不是在戏耍于我?”

哦对了,还有一个冒牌货庞德先生,成天胡言乱语,可美国人居然把他供奉起来。

《洛丽塔》将超越这些伪文学作品。很早之前,我就对艺术中展现的“性”感兴趣,它是一件复杂而优雅的事情,绝非弗洛伊德那个江湖医生所说的那样不堪。我曾经回忆起梦境中的点点滴滴,恕我直言,没有一件事情能与性象征或神话情结扯上关系。它是一块潜藏在意识腐殖中的钻石,是一片蝴蝶的花纹,需要用精美的语言再现它的光泽、形状、边缘的棱角……不能像亨利·米勒般粗暴。可我也不想使用《庶出的标志》中那么文绉绉的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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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法国的第一版《洛丽塔》(Olympia Press 1955年)封面。

既然《洛丽塔》是一本英语小说,它的语言应该简单,避免设置人为的难度,它应该将美国的生活景观描绘出来。这很困难。我已经用了大概四十年的时间来写俄罗斯和西欧,但如今,美国的重任又摆在我面前。我已年届五十,却还要努力就地取材,以便让我可以将有那么一点点的普遍性“现实”意味注入我个人幻想的佳酿之中,这个过程,比起我在欧洲时期,不知艰难多少倍。估计,这项工作如果要全部完成的话,光掉几颗牙齿,患上心脏病和肾结石还不够,我得从薇拉的房间里搬出来,每天都在手稿里甩上半条命。

好在,这本书终于完成了——然而美国的出版社不敢出版这本书,他们敢出版《北回归线》和《裸体午餐》,却担心《洛丽塔》给他们带去舆论毁灭。还有家杂志来告诉我,可以尝试连载这部小说。连载?这等于把《洛丽塔》分尸掉。我完全无法接受这些建议,不过幸好,还有一直在写书评支持我的埃德蒙·威尔逊,我相信他会发现《洛丽塔》的伟大之处。我把书稿寄给了他。目前,还没收到他的回信,在这之前,让我先喘口气,研究一下不久前我刚发现的新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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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博科夫传:美国时期》(上下册)

译者: 刘佳林

版本: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1年5月

“美国对纳博科夫来说太重要了:这里是他的避难所,是他最终放弃俄语而改用英语写作的地方;他在这里第一次发现了新的蝴蝶品种,实现了童年的梦想……更重要的,他在这里创作了让他名扬天下的《洛丽塔》。”

2

我是埃德蒙·威尔逊

“从《洛丽塔》开始,我们之间的关系越来越冷淡”

在1940年10月的时候,我第一次见到弗拉基米尔本人。没想到,他和他兄弟尼古拉斯之间的差距如此之大,后者也写东西,但其深度完全无法和弗拉基米尔相比。他对普希金、普鲁斯特、果戈里等人都有着超越时代的理解,而且这种理解和社会背景之间有着密切联系。我马上给了他几部新书,邀请他为我的《新周刊》杂志撰写书评。后来他写了一篇,我很喜欢书评里关于列宁的观点。因为不久前我也写了一本书,《到芬兰车站》。我和纳博科夫抱有相同的观点,即列宁是被压迫人民的火炬手,一个创造时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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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丽塔》中译本较受关注版本(上海译文出版社 2005年12月;译林出版社 2000年3月;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 2000年12月)封面。

可惜。如果没有《洛丽塔》的话,纳博科夫的创作将会是完美的。今天我读完了他寄来的这本书稿,我不理解他为什么要写这样一本小说。《洛丽塔》完全脱离了历史框架下的社会,弗拉基米尔居然虚构出了一个国度,而且还不是写科幻小说,而是落入了情色的俗套。我知道在他早期的作品里也能看到这些痕迹,可是我原以为那不过是他曾痴迷的小玩物罢了,现在看来,他已经被这个玩物所控制。我写了一封信给他,告诉他这不是一本优秀的小说,艺术上人工雕琢的痕迹太重。虽然这么多年来,他已经融入了美国的文化,把成堆的美国场景运用在小说里,但这些情色的东西真的只能吸引法国人。而且,他应该把英语写得更纯熟一些,他翻译的普希金和果戈里中还是存在许多瑕疵。政治题材根本就非他所长,他是一只艺术界的唯美蝴蝶,而不是海燕。

也许,日益增长的名气让纳博科夫过于自负,他认为他什么都能写好,而别人什么都写不好。在读到我的回信后,他不再谦逊,而是对我心怀不满。他的脾气越来越暴躁,不止一次,他在我前面诋毁其他作家,他说“司汤达就是个骗子”,以及他在第一次读到《堂吉诃德》的时候,就想把它扔到垃圾桶去,还有海明威、加缪、福克纳……我真不知道在他眼里还有谁能算是会写作的人。

几年后,当我给《日瓦戈医生》撰写书评的时候,他居然让妻子薇拉给我写信,告诉我不要给《日瓦戈医生》写序,因为这是一本从头到尾糟糕透顶的小说。他总觉得自己才是唯一活着的、最伟大的俄罗斯作家。他的自我膨胀已经超过了我所能忍受的限度。他的这些品性,也完全体现在那本《洛丽塔》中——高度的自我迷恋,沉浸于自我叙述的构思,不给读者任何喘息的机会,人物在缓慢的动作中变得毫无代表性……起初,纳博科夫还给我写信,想让我仔细体会一下这本书,但我觉得,《洛丽塔》真的没什么好体会的,它就是纳博科夫的滑铁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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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丽塔》 (1962)电影剧照,该片由斯坦利·库布里克导演。

就这样,从《洛丽塔》开始,我们之间的关系越来越冷淡。他质疑我在文学批评上的专业性,而我也终于无法忍受他喋喋不休的讥讽与抱怨。几篇评论过后,我们正式撕破了脸,以前我们会撰写文章,赞美对方的文字,现在我们撰写文章,则是为了嘲讽对方的滑稽与丑闻。好了,不要再问我关于《洛丽塔》的任何事了,我认识许多俄国作家,他们每一个都比纳博科夫更优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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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讲稿》

译者: 申慧辉 等

版本: 上海译文出版社 2018年6月

纳博科夫在这本书里讨论了《曼斯菲尔德庄园》《包法利夫人》《变形记》《尤利西斯》等七部名作。

3

我是薇拉

“我嫁给了一位天才”

那天,我在家里见到了一个发狂的丈夫。他嚷着要把《洛丽塔》的手稿烧掉,还好我当时在场,才把这本注定写入文学史的伟大作品抢救出来。没错,那时候《洛丽塔》才刚写了一部分,可我已经相信那会是一本璀璨夺目的作品,因为我相信自己嫁给了一个天才。

可能在有些人的想象中,我的丈夫是这么创作《洛丽塔》的:

他在夜晚呕心沥血,饱受煎熬,身患重病,凭借顽强的意志和对文学的热爱写完了这本作品。

要是在传记里这么宣传,我也不反对,可我得说真实的过程绝对不是这样。《洛丽塔》的写作断断续续,弗拉基米尔经常受到外界的侵扰,再加上他自己对蝴蝶的迷恋远远大于文学,以至于我们刚搬到美国的那十年,他成天在美国西部跑来跑去,一部小说都没有写。也是得我去提醒他,别忘了你在蝴蝶标本下面还剩了好几部小说的手稿。

后来,《洛丽塔》总算是写了出来,他喘了口气,然后把书稿寄给了埃德蒙·威尔逊,希望他能做出公正的评价,却没想到,后者给了他致命的打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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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博科夫在美国:通往之路》

译者: 赵君

版本: 花城出版社 2018年2月

“这20年塑造了纳博科夫的后半生,造就了如今被世界所熟知的纳博科夫。”

说起威尔逊先生,我认为虽然他一直在宣传弗拉基米尔,但实际上,他只是利用我的丈夫而已。他就是想给自己的脑力工作找点素材,换句话说,没有弗拉基米尔的好作品,埃德蒙什么好评论都写不出来。他从来都没有真正理解过弗拉基米尔。他们是好朋友,但这份友情的基质比蛋糕还要脆弱,无非是彼此充饥而已。埃德蒙从来都不理解弗拉基米尔内心的真实想法,他迷恋于自己的政治研究,同时用自己的文学观对我丈夫的写作指手画脚

。“他总觉得他是独一无二,无人能及的,并且当其他人都是傻子,不学无术”,他就在《纽约书评》上这样写文章攻击我的丈夫。

除了埃德蒙·威尔逊,和白痴一样的《纽约客》也对《洛丽塔》表示无感,主编哈罗德·罗斯连他的一个短篇小说都读不懂。相反,1955年,英国的格雷厄姆·格林倒是独具慧眼地认为《洛丽塔》是年度最佳小说之一,结果话一出口,就遭到了伦敦媒体的炮轰。这个时候,我们伟大的《纽约时报》才想起来报道《洛丽塔》这本书,重点还放在伦敦上演的辩论剧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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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博科夫短篇小说全集》

译者: 逢珍

版本: 上海译文出版社 2018年1月

“68则幽暗而充满魔力的故事。”

后来,事情终于好转了。另一位美国批评家莱昂内尔·特里林发现了这本书的价值,他被《洛丽塔》中的人物命运感动了,相比之下,威尔逊还在老调重弹,他在报纸上发表关于《日瓦戈医生》的文章,我的丈夫读了后非常生气,他坚信自己才是俄罗斯当代最伟大的、唯一有水准的作家,帕斯捷尔纳克糟糕透顶,可这位老朋友居然写文章赞扬《日瓦戈医生》。“埃德蒙的批评就是象征性社会批评,通篇看似异常博学却虚假至极”。后来,1959年,威尔逊又在《纽约客》上发表了批评弗拉基米尔译本的文章,我的丈夫自然选择回击。这时候,我知道他们两个人正式反目成仇了。

我的丈夫再也不需要埃德蒙·威尔逊推荐他的小说,威尔逊也不再需要我丈夫的小说来提供书评素材。这也许对两个人都好。《洛丽塔》在美国出版后很受读者喜爱,一个姓库布里克的导演打算把它改编成电影。那一阵子,我每天要忙着写15封商业信函,一瞬间,我们就成了美国名人,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众星捧月。这感觉太美妙了。

我一直坚信,我嫁给了一位天才;我知道未来许多人写传记的时候,会把很多时光写得异常煽情、苦楚,可实际上并非如此,不,我们从来不存在无路可走的绝望。

1959年,我和丈夫也决定离开美国,结束二十多年的美利坚生活。在这里,他取得了极大的成功——无论是小说还是蝴蝶收藏;他也遭遇了一段戏剧性的友情。只有我,身体状况越来越差。我们还得想办法给儿子德米特里留下点什么。我的丈夫有了一个主意,他还有一本名为《斩首之邀》的小说,要翻译成英语,在和出版社签订协议的时候,他写了两个要求:

译者必须是:1.男性;2.美国出生的人或者英国人。他还必须精通俄语,对俄语有精神研究。除了我儿子,我不知道还有谁符合这些要求,但遗憾的是,他太忙了。

就这样,我们把《洛丽塔》以及关于它的回忆都留在美国,然后安静地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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